天空很蓝,晴朗、明亮。
一望无际的蓝天,澄澈透明如镜,无限延伸著,没有夹杂半朵云,天际线似乎永无止境。
就在这片广阔浩翰的天空,一架银白色巨无霸客机飞掠而过,机身涂著红蓝相间的线条,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终于消失在天际。
地面上,一片翠绿的向阳山坡,碧草如织,遍地开著不知名的小花,十二岁的谢香莹站在那儿,刚剪的齐耳短发任风吹拂,她举起双手,疯狂地朝划过天际的飞机挥动,清秀的小脸布满泪痕,她一直在伤心哭泣著……那是庄豫东搭机赴美深造的情景。
“不要走,大哥,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香莹发出痛彻心肺的呼喊,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呼吸紊乱而沉重,身体被汗水浸湿,脸颊还残留著滚烫的泪水,她环顾四周,卧室里安静祥和,方才从恶梦的恐惧中恢复,明白只是一场梦。
床头的猫头鹰闹钟,指针指向凌晨三点钟,滴答声一如往常,墙上半月形壁灯放出晕黄微弱的的亮光,房间里女性特有的淡淡幽香,没有蓝天,没有草地,没有飞机,更没有别离,一切显得宁谧美好,就是初春的深夜该有模样。
香莹抹去额上的汗水,拭干脸颊的泪珠,翻身下床,信步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初春的月已西沉,天色暝暗,几颗顽皮的星星眨著眼睛,她不在乎夜风寒凉,任风拂动浓密绵长的发丝,一声叹息自她心底深处发出。
为什么呢?最近老是作同样的恶梦,十年前豫东大哥出国的那一幕,再三于睡梦中重演,当年她只有十二岁,刚要进国中,第一次剪掉蓄留多年的长发……香莹还记得豫东大哥安慰她的温柔神态,剪掉头发虽然不舍,但若要跟失去豫东大哥的伤痛经验一比,任何痛苦都有微不足道了。
如果梦境是现实生活的反映,那么,近来这些椎心刺骨的离别恶梦,会不会是一种征兆?香莹突然打了个寒颤,难道豫东大哥计划要离七她身边她又要经历失去他的痛苦,不!不能让这件事发生。绝对不可以……香莹狂乱地摇头,顾不得已是深夜时分,转身奔回床头,抓起电话,火速按下最熟悉的七个数字,焦急的在心里催促著,快快一点!求你快接电话吧!
“喂?”话筒里的男性嗓音低沉而模糊,听得出浓浓的睡意,庄豫东显然被电话吵醒了。“哪位?”
“大哥,是我。”
“喂?香香。”豫东嗓音变得清晰,“你还没睡呀?怎么了?”
“我──”香莹说不出原委,方才梦中的离别场面浮现心间,让她余悸犹存,一时情急,喉咙哽咽著,泪水又涌上眼眶。
“你哭了?老天已经三点多,你不要紧吧?”豫东的睡意完全消失了,紧张地说:“发生什么事了?你人在哪?不要怕,大哥马上赶到,先别哭,快告诉大哥你在什么地方?”
香莹按著胸口,甜蜜温柔的感觉立刻抚慰了她,大哥终究是在乎她的,跟以前没有两样,她放下心中那块大石头了。
“我没事,大哥,我……我现在就在房间里,刚刚我作了一个好可怕的恶梦,吓醒了,也吓呆了。”
“噢,可怜的香香!”豫东松口气,非但不责怪她半夜乱打电话扰人清梦。还用疼爱纵容的语气问:“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居然把你吓呆了?”
“我梦见你搭飞机出国,好像再也不回来。”香莹嗓音微颤,那是她最害怕的事,“你要永远离开我吗?大哥,你会不会不理我?”
“傻女孩,大哥不正跟你讲电话吗?出国进修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回来了,一直在你身边看你长大,哪有不理你的时候?再说,我绝对不会离开台湾而移民到别处,这里是我们生根立足的土地,谁也不该轻言放弃,到现在你还不了解大哥的想法吗?”
“可是……”香莹不放心,像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唐突又直接地问:“如果你无意往美国发展,李牧蓉干嘛跑到台湾来找你呢?她图的是什么?”
“李牧蓉是你叫的吗?她年纪比你大,无论如何你也该称呼她牧蓉姊,这是基本的礼貌。”豫东纠正道。
“是她自己要我喊她Sanddy,那跟直称姓名有什么两样?”香莹不太服气的辩白。“她所有的家人都在西雅图,就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追著你跑,我想她八成爱上你了。这么用心良苦,一定想鼓吹你陪她回美国。”
“没有这回事!牧蓉从小在美国长大,对中华文化的认识很有限。她是为了寻根探源而来,不是为了我。”豫东捺著性子向香莹解释。“听我说,香香,牧蓉是我研究所的同学,独自来到台湾,人生地不熟的,我总得尽一下地主之谊,你想想看,有多少台湾人急著往美国跑,牧蓉为了学好中文,不惜放弃美国的稳定生活和待遇优厚的好工作,这种精神难能可贵。你应该对她友善一点,何况她从小受西式教育,很多地方跟我们格格不入,在适应上有许多困难,你就多体谅她,帮帮她吧!”
香莹闷不吭声,听到豫东赞美别的女孩,她打心底不是滋味。
“怎么不出声?”豫东深知她的脾气,故意逼她,“该不是听见大哥这一席话,对牧蓉姊产生无限崇拜的心理,正在暗暗发誓,下次见面,你就要亲亲热热地陪她逛街、请她吃饭吧?”
“大哥!”香莹抗议著,“我不请她吃惊!好嘛!就看你的面子,以后我喊她一声牧蓉姊,可是你千万别误会,我一点也不崇拜她,别指望我成为她的朋友。”
“你看看你,都已经二十二岁,是大人了!讲话还像长不大的孩子。我记得你以前很慷慨大方的,对每个人都一样热忱有礼,怎么现在遇到牧蓉,变得这么小气又苛薄?大哥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谁叫她老爱缠著你,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重要,她眼里只容得下你一人。”香莹不悦的嘟著嘴,干脆发出警告,豫大哥,我看你真的要小心点,李——呃,牧蓉姊,她对你有不寻常的感情。我是女生,对这种事,比你敏感多了。”
“哎!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为我捏造不存在的罗曼史了!豫东轻笑两声,“老实告诉你,大哥的魅力很有限,根本不是你想像中的剑侠唐璜。无法吸引所有女人的眼光,将来她结交更多的朋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找我聊天谈心,其实她人很开朗,对每个人都同样亲切。”
“只要她不整天缠著你,别说是牧容姊,就是喊她牧蓉阿姨,我也愿意。”
豫东被她稚气的说话方式逗笑,忍不住骂了一句:“小丫头!满脑子鬼主意!你这么爱吃醋,大哥跟别的女孩多讲两句话都不行,是不是真想看我一辈子打光棍到底?”
“你有我就够了!”
“是吗?将来我老得走不动,你会让我住在你家里,让你的老公和小孩帮忙照顾我吗?”
“我不会嫁人的。我要永远和大哥在一起。”香莹重复著从小到大常常讲的这句话。
“又来了!说这种傻话,万一被别人听见,说不定以为大哥对你有不良企图呢!”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外婆,大哥是我最亲的人,外婆已经走了,我不能再失去大哥,求求你,大哥,千万别娶牧蓉姊,别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给全世界——”香莹说著,眼眶又红了。
“香临时,你想太远,”豫东叹口气,温柔地安慰著:“我知道你还不能接受外婆逝世的事实,慢慢来,只要想成外婆是支更好的世界,从此没有病痛、没有烦恼,总比她老人家终年缠绵病榻强得多,不是吗?”
“我懂,只是……”
“这需要时间,爱别离苦,因为有爱,更难忍受生离死别,旁人怎么安慰,其实作用有限,还是得靠你自己想办法克服。答应大哥,你一定要坚强,早日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大哥一生一世都会在你身旁支持你,不要再疑神疑鬼、患得患失,懂不懂?”
“我明白,谢谢大哥。”
“好了!夜已深,我明天一早有会要开,还得跑工地,你第一堂有课,我们都需要养足精神,早点睡吧!”
“嗯!大哥晚安。”香莹柔顺地回答。
“香香餐安,希望你有个美梦。”
香莹心满意足地放下电话,顺手抓起柔软的心形抱枕,紧紧将它拥在胸前,想起豫东大哥端正温和的脸庞,嘴角不由得浮起幸福的笑意。大哥答应一生一世在身旁支持她,只要有大哥,三个月前外婆去世的伤痛,就不那么难以忍受,只要看见大哥坚毅的眼神,世上所有的风雨,都会被陋隔在厚厚的墙壁之外。
香莹暗自祈祷,求诸佛菩萨、天上神明,赐福给大哥和她自己,她只想一辈子享受豫东大哥最周全的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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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也太混了!刚上第一堂音标,老巫婆才上五分钟,你就开始打瞌睡,这也算尊师重道吗?小心老巫婆使出绝招拿书本砸破你的头。”
坐在教室里,香莹低下头假装看书,却忍不住浓浓睡意,闭上眼睛打瞌睡,邻座的生死之交——汪昭媚替她担心,立刻提出警告,因为台上的教授出了名的严格,绝对不容许学生摸鱼打混。
“别吵我,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作恶梦,三点钟就吓醒了。”香莹揉著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
“谁管你几点起床,老巫婆那双锐利的眼睛可不会放过你,趁她还转身,你快打起精神来。”昭媚说著,轻推香莹一把。
“哎!我真的好呆,你帮我掩护一下,只要十分钟就够了!”
“开什么玩笑?连一分钟都很危险。”昭媚伸出手,狠狠捏了一下香莹的腿,“喏!这下够你清醒了吧?”
香莹痛得差点叫出声,幸好动作够快,赶紧用手按住嘴巴,另一只手揉著大腿,热辣辣的疼痛,果然把睡意一扫而空。
“你疯了?用这么大的力气捏我!老巫婆派你当特务是不是?我还没有被子她抓到,倒先遭你的毒手——很痛也!我的腿一定乌青了啦!”
昭媚得意极了,正想发表使坏宣言,忽然发觉教授注意到她的方向,连忙收敛笑意,正襟危坐,装出专心听讲的神情。
香莹也是一样,装得十分好学不倦,但是教授眼光一调,她马上伸手想报仇,可是昭媚早已小心提防,半路拦截住这一波攻击行动。
“上课啦!香香公主。”昭媚满脸小人得志的笑容,居然得了便宜还卖乖,“用功一点。”
“少得意,我一定会找机会报仇。”香莹牙痒痒的。
“那就中午吧!苏夷士找你一理发吃饭。”
“昭媚本想说得详细些,可是教授又把注意力集中过来,她只得闭嘴。”
香莹无所谓的耸耸肩,不再与昭媚玩闹,既然如此困意已消,她干脆摊开笔记本,专心听课做笔记,就像平日上课一样专注认真。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香莹和昭媚故意把课全排在早上,两人都有轻松空闲的午后时光。
她们是毕业班的学生,现在又是最后一学期,再赤不久就要毕业,早就没有课业上的压力,香莹在豫东大哥的建议下,多少还考虑再上研究所,昭媚根本不打算升学,一毕业就要工作,受她影响,香莹也对就业这件事有点动心,经济独立是很大的诱因。
不过,她们学的是企管,只要放下身段,找工作并不难,所以一点也不著急,尤其香莹功课极好,英文、日文都有基础,尽管景气低迷,她还是气定神闲,不像其他同学担忧“毕业即失业”的问题。
“苏夷士这家伙,完全没有时间观念!”昭媚烦躁地在走廊踱步,频频看表,一边嘀咕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说好中午十二点见面,居然敢迟到。看我不把他的耳朵扯得像刘备一样才怪。”
“你没搞错吧?刘备可是两耳齐肩,苏夷士的耳朵又不是橡皮,哪里能拉那么长。”香莹说著,放声大笑。
“淑女一点好不好?我只不过打个比方,真有这么可笑吗?”
“凶我也没用,我不叫苏夷士。根本不会怕你。”香莹还是笑,但已换上较正经的态度,“说真的,阿媚,我觉得你对苏夷士太凶了,好歹他一直是你个人的专属运河,随便你在他身上怎么航行,从来没有半句怨言,这种听话的男友打著灯笼也找不到,你该知足了!”
“哎呀!我几时在他身上航行过?你当我是船吗?昭媚很快反驳道,忽然感到不对劲,脸上浮现两朵红云,又羞又急地骂道:“噢!得得,你真坏,想不到期你也会说这么暧昧又下流的话来。”
香莹怔了怔,立刻会意,才刚停止的笑声又响起,难得她随口说的一个比喻,能让昭媚害羞脸红。在言语上,向来是尖牙利嘴的昭媚占上风。
“喂!阿媚!”
说人人到,苏夷士一手抓著篮球,出现在长廊的另一端,大才能远就开始叫嚷。他个子瘦高,发型有点滑稽,像是倒立的扫把。据亿自己说,这发型是他家巷口的理发欧巴桑所谓的帅哥平头,虽然很离谱,害他每天顶著一支扫把在头上,可是碍于从小到大就接受欧巴桑”修理“的感情,只好将就忍耐。由此可见,他是个多爽朗、不拘小节的大男孩。
”这个蠢东西,一打起篮球就没完没了,难怪会迟到十四分钟。”昭媚嘴里骂著,脸上却没露出半点生气的表情,反而笑眯眯地迎上前去,开开心心地说:“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饿过头,把我们约定碰面的地方忘光光。”
“哪有可能嘛!媚娘娘交代的事,小苏子我哪一次不是铭记在心,尽力配合?”苏夷士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灿烂如初升的朝阳。
咦?昭媚几时学会从善如流的?香莹心里一阵困惑,她应该劈头臭骂苏夷士一顿,怎么变得如此温柔体贴?
“哈罗!好久不见。”昭媚朝苏夷士身后的人说。
答案揭晓!原来苏夷士身后还有别人。昭媚的客气有礼全是演给外人看的。香莹忍不住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运河嫂。”
“要命!别这么叫我啦!好难听。”昭媚不改快人快语的本色,“你走快点,我帮你介绍一下。”
香莹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阴谋气氛,不会错的,昭媚又在玩扮红娘的把戏,真烦人!打从高一认识、深交互吐心曲之后,她对香莹暗恋豫东大哥的事嗤之以鼻,认定那是小女孩沉溺扮家家酒,完全不值得认同,所以昭媚从来没放弃为香莹牵红线的计划,似乎不扭转整个局面就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