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上车,她就没有问他要去哪里,随便他开车带她去哪里。两人相处时,他向来是多话的那一个,上车后他自然善尽多话的义务,说说笑笑的,在她反应不甚热烈的情况下,他停止说话,专心开车,让音乐塞满所有空间。
上车好一会儿后,手机声却一次没也没有响起,才发现他若不是没带手机就是没有开机,应该不是没电,只是不想开机让人找到。
她想,他今天的心情一定很不好,非常不好。
她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也不自认口才有多好,更不是个解语花,她不知道此刻的他需不需要她的相陪,因为他并没有开口,可是她还是来了,来到他身边,一同当起跷班的公司米虫。
「这个地方是我当兵时发现的,以前做野地求生训练时,在这附近待过一个月。分给我们几包口粮、一壶水,然后丢下来,一星期里随我们自生自灭。」他步履稳健,每一步都踩稳了,才让她跟着踩上来。
「有趣吗?」她问。虽然已随着他走好长一段路了。气息却不紊乱。
「当兵?称不上有趣,妳好奇?」回头看她一眼。
她摇头。
「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还好,不必停下来。走到你想停下的地方再休息吧。」
他笑。「如果我想一直走,不打算停下来呢?」
「你走得出台湾?」有本事就走吧。
她的话总是让他绝倒。
「我想,就算走到腿断,我们今天也不可能走到出海口。」他故作正经地道。
「也是。所以我们会停在这山上的某处?」
「妳认为我要带妳去看什么?」
她摇头。「我没想过。」
「可能走到顶端,还是现在这样的风景。」他摆了下手:「没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没有流水鸟鸣,没有百花竞放,也没有昂望天上人间的瞭望台,依然只是幽深荒芜的丛林,景色贫脊无奇得就跟现在一样。」
「那又怎样?」很重要吗?
「又怎样吗?妳可能白花了力气走这一条长路,却一无所获。」
他在笑,但笑意没有进到他眼底。
「我并不期待走完它之后会得到什么。」
「但是妳走得很累。」
「这种累,对身体健康上来说还不错。」
任放歌颓然一叹,原本敛聚在眉梢那丝隐隐的戾气也随着这声叹而消逝得无影无踪。他看着她,眼底有什么在涌动,但并不宣之于口,只是看她,任心思起起伏伏地由动荡直至平复,再无波澜,如她眼底的平静相同。
「为什么出来?安安。我并没有要求妳。」今天在打电话给她时,他车子已经开到山脚下,就要进深山里去了。
他打算关机,却在关机之前想到了她,这个他所有认得的人里,唯一不会打电话给他的人,他的女朋友,也是唯一能让他不由自主想拨出电话去找的人。
她很被动,因为从不主动,所以常被说成冷情无感,对别人毫不关心;而对他人倾来的关心,并不感激,显得忍耐。
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即使非常明白就算听到了她的声音,也对自己烂透的心情于事无补。可他还是打了,以他最擅长的轻快声音,一副吊儿啷当的口气,没什么营养话题,纯粹为了无聊的哈啦……
然后,她要他来接她,不问他要带她去哪里。
他没想到她会对他做出要求,没想到会是在现在。
在他人生之中,从未真切感觉到求诸于外的需要,尤其当他脆弱时,他向来深信他只需要自己。但……当她那么说时,他才发现他渴盼有她在身边。
不必理解,不必剖心相倾,就只在他身边就好了。
「安安……」他转身,牢牢牵好她的手,又开步走了起来。「老实告诉妳,我从来没有想过追求一个喜欢的女孩,成为她的男朋友后,生活从此会有什么不同。」
原来他跟她有着相同的想法?叶安安看着他宽阔的背影,点点头。这曾经也是她的疑惑。
他没听到她应答,但感觉到交握的手上传来她轻施的力道。
「我很喜欢妳。觉得妳让入耳目一新,妳的反应不在我的预料之内,妳对外在事物的冷淡无感不是因为妳感受力与智能比别人迟钝,其实妳比任何人都敏锐,也聪明得多。」
「这样就值得你追求了吗?与众不同。」
「也许并不只是这样,可是当时我想要妳当我的女朋友,给自己的解释是妳非常特别、非常有趣,没看过有人可以这么冰冷又这么爆笑的。我当然有许多与众不同的朋友,我认识的人很多,有男有女,他们都很有趣,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能让我兴起想当她最亲密友人的念头。我想追妳,但妳没有被人追求的自觉,我想妳并不讨厌我,也不反对有我在妳身边做伴……我的朋友都喜欢我跟他们在一起玩乐,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很讨人喜欢。」
「看得出来,因为你一向很忙。每个朋友都在找你,你相当乐于助人。」
「我没有那么伟大,有些事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你这是在谦虚吗?」
「不,我说的是实话。」
「那表示你对自己还不太了解。」
他停住脚步,忍不住回头看她的表情,不太确定地笑问:
「我被称赞了吗?」
「你不值得被称赞?」
「倒不是,只是对象是妳,不免受宠若惊。」
他看来是轻松一点了,所以又有些吊儿啷当起来。
「安安,我想,会追求妳,一定不只是我告诉自己的那些理由。而追求,肯定也不是我最初所想的那样,多了一个有趣、且可以亲吻的朋友……」他话没说完,像在沉思什么地停住了。
「还有,多了一个固定聚餐地点。」她轻道。
「嗯。」没想到她是这样想的,对他的追求,只当餐叙。「可是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他承认。
她看他,好奇问着:
「你以前怎么跟人交往?」
任放歌看了她一眼,又转身带路。
他不想说吗?叶安安猜着,想着以后不再问了,既然这对他而言不好启口的话。
可是任放歌说了:
「我并没有太多经验,她们告白时,我通常想办法让她成为我的朋友,其中当然有一两个试着交往,可是最后她们都会抱怨我给她们的关注没有朋友多,她们讨厌我总是在接电话,不喜欢我把她们的重要性看得比朋友一样多。」
「你不可能与一个人有感情上的亲密,又同时要求她站在你的世界之外。」
「妳说的对。」他在一阵沉默后同意。
可是,他那扇别人走不进去的心门,是他自愿关闭起来的吗?还是他根本一直是在敞开,但没有人找得到路走进去?她不得不承认,任放歌十分外放,从不刻意隐藏他自己,或许只是那些渴切了解他的人却没有办法从他的敞开里解读他,于是抱怨他摊开的不够,抱怨自己被一视同仁,没被赋与更重要些的地位。
「安安……」前头的阶梯就要走到尽头,再往上就没路了,一片荒堙蔓草横挡,足有半人高,显而易见这里从未有人来过,除了他。
「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他以为开口会很困难,但起了个头之后,整句话便说完整了。
「你想说吗?」
「不想。」
「那就别说。」
「那妳要安慰我吗?」
「不想。」安慰的话语大多无济于事,她不认为那是他真正需要的。
他们踏进草里,地势高高低低,土质有软有硬的不一,前一脚踩得差点落陷,后一脚却可能被硬石拐到扭伤,他小心地探路,没让她受伤。
「妳知道我要带妳去哪里吗?」他回头给她一个邪恶的微笑。
她笑笑,双眼从他忙着为他拨开杂草藤蔓的手上移开,往天空看去。这里的林木生长得较稀,可以看到一片晴朗的蓝天。
「这里就很不错了。」她拉了拉他,不让他往前走去,指着左侧边一块约有两公尺高的巨岩道。「我们爬上这块石头,你看怎样?」
他没反对,以身为垫让她爬上去,他也很快地攀上来。巨石上面还算平坦,用来当作野餐地点也十分便利,所以他们就在上面吃起他辛苦带上来的食物。
「这里很原始。」她看了下四周,说道。
「往前走下去的话,风景还是这样,不会突然出现什么美丽的东西。可是我还是想带妳来走一走。」
她笑,双手高举往后躺平在岩石上。
「我很想取悦妳,可是当妳笑时,我却不知道妳是为了哪件事笑。」他也躺了下来,把餐盒放到一边,两人靠得很近,让他可以好好地看她。
「明知道妳不可能会打电话给我,但偶尔我会希望下一通响起的铃声是来自妳。」
「我没事找你。」
「反正我会自己出现,对不对?」他口气有点危险,就跟他瞇起的双眼一样,显然对她的笃定非常不满意。
她抬起手,迟疑了下,但也只有一下下,便抚上他的脸,教他震惊得瞠大眼。
「我没有那种笃定。」
「那妳就是不在乎有一天我可能不会再出现。」
「你生我的气?」另一手也抬起,抚向他另一边脸颊,此刻他整个人已撑起在她的上方。
「我只是在埋怨。」他喃喃道。在她的轻抚下,开始心不在焉。
「埋怨什么?」她不解。
「如果……有一天,我没再找妳,妳一定会……直接忘了我……」就像她忘掉她的初吻学姐那样的轻易。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支零破碎的来由是……她勾下他的头,吻了他。
很快地,他不满足于这样的青涩,只是唇与唇相抵吸吮,他想教她更多,也想从她身上得到更多!
也许是火热的舌吻,也许是比喜欢更甚的、那难以控制的爱,更或许是那不必言传就能意会的知心。
想要的那么多,已经不是喜欢两字可以应付。
第六章
仿佛那一天的失常只是幻想,回到山下之后,任放歌又是他原来的模样了。
他与叶安安的交往方式,也开始有了些改变,不知道是不是介意她所说过的,把两人独处约会说成——固定聚餐地点,于是他跟她的约会,不再局限于她家,而是有事没事地找她参加他与朋友的聚会。
他常去的地方很多,朋友开的餐厅、PUB、农场、小吃店等等的,只要朋友力邀,他通常都会拨空去。他有一种讨人喜欢的特质,随和而亲切,有他出现的地方都会很热闹,他让人觉得没有距离,虽然吊儿啷当的,但真有事相求时,做得到的、他允下的,通常会办得很牢靠;而做不到、不想做的,他的拒绝方式也不会令人感到难堪。可以说他是个天生就非常圆融的人。
叶安安这些日子被任放歌带着玩,看着他做人处事的态度,看他在朋友间插科打诨得如鱼得水,不由得深深佩服起来。
相较于她给人充满距离的压迫感,任放歌简直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她难以想象有人会这么适合人群,他以前在学校的群育分数一定很高。
「要不要再加一点果汁?」在卖酒的PUB里,酒保榨好一小壶柳橙汁后,向她推销。
原本坐在她身边的任放歌被老板挟去看他的最新收藏,一群人围在角落起哄,吐槽说老板一定又买到假古董,被骗了。以那个角落为中心,他们的笑闹也带动整间店的活络,生客熟客都笑了,也等着新的笑话听。
这问PUB的客源以上班族为大宗,年龄层大约三十上下,没有喧嚣的音乐,也没有四处兜售摇头丸的药头。虽然店里空间不是太大,但还是留出一点空间劈出一方舞台,在固定的日子请人来弹琴或歌唱,如果客人想要自弹自唱,也是可以上去,角落有钢琴吉他任君用,舞台暂且权充成卡拉OK也无妨。
不过要是五音不全的话,那就别想上去唱第二次。唱不好又硬是要上去唱的,也不是不可以,但酒保不会阻止有人丢鸡蛋上去把人轰下来就是了,扫帚在一边,记得扫干净就好。
这个地方说正经,其实不是太正经;说疯狂,也是适可而止,对所有想舒解压力而来消费的上班族,往往不会失望,也不至于负担。
所以说,当酒保殷勤地推销果汁时,也无需太感到意外。毕竟客人很多种,没有人规定来这里的人一定非喝酒不可吧?
叶安安接过酒保为她送来的第二杯果汁,道了声谢,静静啜饮起来。相较于她男朋友的开朗明亮,独在吧台前静坐的她,显得黯淡无光,还有点冷。
「他们说妳是放歌的女朋友?」一个打扮得体高雅的美女坐在她身边,向酒保说了声「照旧」之后,找她说话。
叶安安静静看了她一眼,点头。
「他很受欢迎,对不对?」美女遥望人群聚集处一眼,叹了口气。「他永远把朋友放在女友之前,妳一定感觉到了。」像是对叶安安目前寂寞的处境非常明了似的,她给了叶安安怜悯的一瞥。「妳觉得妳可以忍耐,觉得反正只要两人独处时,他属于妳就好。可是当两人独处时,他却永远电话不断,把妳晾在一边当摆饰。妳想找他时,电话常常不可能打通;妳需要他接送妳时,他可能正在接送他的朋友回家。然后,妳终会发现,当他的朋友比当他的女友幸福。」
她是任放歌某一个曾交往过的女友吧?叶安安心想。
「我看了妳好一会了。妳很冷,不像是他会选择的类型。」她点起一根烟,优雅地吐出一口烟后,才想到要自我介绍:「我叫苏西钤,对,我们以前交往过。妳不必猜想太多,我没有找妳呛声的意思。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玩这种把戏多幼稚,何况是我提分手的,没什么好抱怨。重新当回他的朋友之后,偶尔他的电话打得通的话,请他帮忙一点事,他从不会推辞,比当他女友好。」
叶安安的沉默太久,久到看不出有搭腔的意愿,终于让她忍不住问——
「妳没有话说吗?妳对我完全不好奇吗?」
「不好奇。」叶安安说着。两人之间,比较需要找个人说话的是这个自称苏西铃的小姐,不是她。她也就不打扰,让苏小姐说个尽兴。
「妳不好奇自己以后可能会面临的困境吗?妳喜欢的人没把心放在妳身上,妳需要他时,他永远不在,这都没有关系吗?如果男女交往是这样的话,那又何必交往?继续各自孤单下去不就好了?」
这位小姐是想找个辩论对手吗?叶安安对她终于开始好奇。
「苏小姐……」她开口了。
「妳心里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