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仲恩不自在地说:“你忙,我会帮你整理好屋子。”
“我本来就很忙,你不要挡我的路。”
康仲恩忙闪在一边,让出通路让她过去。
康伯恩看不到两人的表情,只好抬了眉毛笑叹一声:“超级强烈冷气团。”
沈佩瑜走进屋子两步,又回头说:“晓虹,阿姨帮你绑辫子。”
“好啊!”康晓虹蹦蹦跳跳地跑进屋,揉揉毛掉的辫子,开心地说:“阿姨绑起来一定很漂亮。”
沈佩瑜牵起小手,低头微笑说:“阿姨有很多蝴蝶结和发夹,待会儿把你打扮成美丽的小公主。对了,平常是谁帮你编辫子?”
“叔叔啊!”
他会编辫子?沈佩瑜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康仲恩正将轮椅推送回屋内,转个身,两人又是四目相对。
仿佛触动了遥远的记忆,在眼神交会的一刹那,彼此又移开视线。
很久以前,他最喜欢抚弄她乌黑的长发了,用手指卷来卷去,又试著帮她编辫子,可她怎么教,他的手指就怎么打结,最后,她还是披散了一头长发,让他轻柔地撩起,散在枕头上,他低头俯视她,彼此的眼眸深深交会,他的手掌叠住她的手掌,摩挲、交握,再轻缓地覆上她的身子,柔情吻她……
康晓虹拉拉沈佩瑜的指头,眨眨明亮的大眼:“阿姨,我爸爸说喔,叔叔除了不会生小孩,什么都会耶!”
柯智山也猛点头:“小康叔叔是我的偶像。”
康伯恩跟著凑话题:“我补充一点,仲恩不只不会生小孩,他也不会追女孩子,唉!这是他的缺点……”
“哥,准备出门了。”康仲恩切断大家的话题。
沈佩瑜回过神,梦幻也似的回忆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都准备出门了,晓虹,你们今天只去医院吗?”
“我们还要去故宫,寒假作业有一项,至少参观一项展览,爸爸说我和柯智山没去过故宫,就去看看那棵翠玉白菜。”
康仲恩说:“晓虹,我们明天再去。”
“叔叔,我们明天要去动物园耶。”
“可是叔叔今天还要去办事,可能没时间带你去故宫……这样好了,明天再一起去,早上去故宫,下午去动物园,好不好?”康仲恩以商量的口气说。
“可是……”康晓虹的大眼略显失望,嘴巴微微嘟了起来。
柯智山满不在乎地说:“康晓虹,没关系啦,我们去故宫前面拍一张照片,就可以交作业了。”
“可是还要写心得报告,人家也好想看玉做的白菜和猪肉,还有清明上河图,还有鼻烟壶……叔叔,你说好的。”讲到最后,她几乎快哭了。
“晓虹乖。”康伯恩加入安慰的行列:“叔叔他很忙,今天没空,明天我们进去看看白菜和猪肉,其它的下次再来仔细看。”
“我带他们去。”沈佩瑜说。
“嗄?”康伯恩望向她,康仲恩也错愕一下。
“我请一天假。”沈佩瑜揉揉她的小指头。“晓虹,阿姨带你们去故宫。”
“真的啊?!”康晓虹大眼变得好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沈小姐。”康仲恩赶紧说:“真的不麻烦你,我有空会带他们去,你不必特地为他们请假。”
“康先生,你说过的话,就要做到,不要让孩子失望。”沈佩瑜口气硬硬地堵了回去。
“阿姨,你不要跟叔叔生气啦。”康晓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嗫嚅说:“我今天本来就是要陪爸爸去医院,叔叔也很忙,有空的话才去故宫……”
“没关系,阿姨今天不想上班了,就放老板一天鸽子,我们出去玩玩。”
柯智山听到“玩”字,精神大振,立刻跑进房间,准备拿他的小背包。
“智山,我们女生要换衣服、化妆打扮,你不能进来。”沈佩瑜笑著赶他出去,关起房门。
“喔……”柯智山搔搔头,又窝回沙发看他的卡通。
康伯恩抬起眼,笑说:“仲恩,我们也该换衣服了。”
“嗯。”康仲恩将轮椅推向另一个房间。
“你说,女人是不是有两张脸?她对你,永远是最凶的那一张;我就比较幸运,还可以看到美丽的笑脸。”
“哥,我希望你能够安静一点。”
“咦?我全身上下不能动,叫我动动嘴巴,也不为过吧?”
“你最近特别吵,也不知道是哪条筋坏了,我叫医生帮你好好检查。”
“又会说笑话了?怎么你见到她,好像变成了哑巴,还客客气气叫声沈小姐?我听了浑身不对劲,啊?康先生?”
“哥,大家只是很普通的朋友而已。”
“我不会为了一个普通朋友半夜不睡,把大的抱进去、小的抱出来,然后自己在沙发坐到天亮。”
康仲恩正在为哥哥穿一件衬衫,动作停了下来。
“仲恩,我人不能动,耳朵和心思特别灵敏,隔了一道房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偷听别人讲话是不道德的。”他又拉了老哥的手臂,继续穿衣服的动作。
“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只是觉得……她很寂寞。”
“她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算什么?以前很爱她的那个男朋友,还不是跑了?”
康仲恩蹲下来,为多嘴的老哥扣钮扣,很平静地说:“跑了就跑了,你要我带著一串粽子,要她跟我一起分担重量吗?”
“你可以放下你的粽子。”康伯恩直视心事重重的弟弟,收起开朗的笑容,神色郑重地说:“我和晓虹都不愿成为你的负担,你如果为了我们,放弃所爱,每天就瞧著她的照片发呆,那我宁可九年前死掉算了。难道我辛辛苦苦活了过来,就是要看你为我牺牲一切,然后害得我愧疚一辈子吗?”
康仲恩站起身,脱掉身上的T恤,换上衬衫,套上毛衣,一连串的动作只有让他心情更混乱,他走了几步,打开窗户,极需透气。
凉爽的微风拂过,带进窗外花台的紫罗兰淡雅香气,让他的心神平静些。
哥哥和晓虹绝对不是他的负担,他照顾抚养他们,心甘情愿,不以为苦,但是他没有权利要求她也跟他过相同的生活。
如果,她早已找到她的幸福,他当然由衷祝福,真心为她高兴,可偏偏她比以前更忧郁了。过去的她,单纯天真,常常面带笑容;现在的她,沉静内敛,偶尔才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多么希望她时时微笑,又是多么希望她幸福快乐——如果没有人能让她得到真爱,也没有人能让她免于作恶梦的恐惧,那么,此时此刻,他愿意倾所有的心力去爱她,以物换星移的能量填补九年来的空缺,给与她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只要她能展露笑靥;无论多辛苦,他都愿意!
可是……他又如何在爱情和现实生活中找到平衡点呢?
康伯恩见到老弟背著他发呆,拳头一下子握紧、一下子放松,似乎正在做某种天人交战。
这么多年来,兄弟生活在一起,他是太明了弟弟的心思了,也许他无啥用处,但至少还有一张嘴可以帮忙。
“喂喂,仲恩,给我加件外套吧。”他很“啰嗦”地喊道:“不然你害我感冒,我又要在台北多住几天,那可要再叨扰人家喽。”
“来了。”康仲恩回头,暂时舒展眉头,不欲让哥哥烦心。
窗外的紫罗兰迎向朝阳,温柔地绽放花瓣,含苞待放的心,也在阳光的照拂下,准备伸展嫩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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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饭店的中餐厅里,沈佩瑜看了手表。
康伯恩瞧见她的动作,笑说:“仲恩去停车,一定要绕呀绕地找位子。”
沈佩瑜不觉轻拢秀眉。“我刚才跟他说,后面有个停车塔,很方便。”
“一个钟头要七十块还是一百块吧?他很省,只停不用钱的。”
此刻时间还早,餐厅只坐了三桌客人,稀稀疏疏地有些冷清,沈佩瑜烦躁的心
情忽然被空旷的空间给冲散了,等待变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康晓虹和柯智山忙著倒果汁,笑嘻嘻地剥小碟里的毛豆荚。
沈佩瑜端起果汁,微笑询问:“康大哥,喝果汁?”
“谢谢。”康伯恩点点头,凑上吸管慢慢喝下。
等他喝完,沈佩瑜拿纸巾帮他擦了擦嘴,笑说:“康大哥,你千万别跟我客气,我一直当你像亲哥哥一样。”
“如果以后常常要麻烦你喂我吃饭、帮我递个东西,你愿意吗?”
“当然没问题……”沈佩瑜话说到一半,察觉他的话中含义,抿唇一笑,又不说了,只是喝她自己的果汁。
“我也直说了,当初因为我躺在医院半死不活,所以他没办法去找你。”
“我知道。”
“你知道?”康伯恩好像看到一线曙光,很高兴地说:“那你了解他的苦心吗?他不是故意离开你的。”
“何以见得?”沈佩瑜笑意淡淡的,跟康伯恩眨个眼。
“哎,原来你会淘气?我还以为你不能开玩笑的,你一看到仲恩,就摆一张晚娘面孔,害我也不太敢说话。”
“康大哥,你的话最多了。”沈佩瑜为康伯恩喂了一块凉拌小黄瓜,意味深远地瞧著他。“我明白你的目的,我也了解他的辛苦,但是过去的伤害已经造成,就像一个破洞在那边,没办法补回来了。”
“即使像我受伤这么严重的,还不是可以救回来?”康伯恩也不再嘻嘻哈哈,而是一本正经地说:“虽然身体机能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可是还有很多弥补的方法,只要我还是我,转个心情,一样能够以新的面貌重新再来。”
“康大哥,你讲话好像在写文章。”沈佩瑜乘机转了话题。“我听晓虹说,你常常在报纸写文章,我每天光注意财经新闻,没注意到你的大作。哪天给我看看?”
“好啊,我叫仲恩影印剪报,寄来给你看。”
又扯上康仲恩了,沈佩瑜心情莫名其妙地翻搅起来,低下头扯纸巾。
是她把他们一家人拉进她的生命里,她乐意陪伴年幼的晓虹,也愿意帮忙行动不便的康大哥,可是中间又梗了一个康仲恩……
“对不起,我来晚了。”康仲恩走了过来。
“叔叔!”康晓虹兴高采烈地说:“我们今天去故宫,看了好多玉器、铜器,然后阿姨又载我们去阳明山看樱花、杜鹃花,还去看一个会冒烟的坑。”
柯智山抢著说:“是大油坑啦,康小姐,你都没注意看标示牌。”
“我都拍下来了,柯先生,你在故宫才不专心看,跑来跑去的,制造噪音,要是被老师看到了,一定骂你不懂礼貌。”
“康小姐,你才不懂礼貌,你现在一边吃东西,一边讲话。”
“柯先生,老师说,吃东西不要发出声音,你吃小黄瓜,吃得卡卡响,很难听耶。”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康伯恩听了傻眼。“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小姐?”
柯智山照样把小黄瓜咬得滋滋有声:“大康叔叔,阿姨叫小康叔叔康先生,听起来很神气,所以我要康晓虹叫我柯先生。”
康晓虹也猛点头,十分赞同地说:“我也要当康小姐,好像变大人了。”
康伯恩大笑:“你们两个小鬼!还有啊,你们两个大人,真的教坏小孩了。”
沈佩瑜也笑了,抬起头,和康仲恩的笑意交错而过。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情绪排山倒海而来,从他的眼里、也从她的心底涌出。
她很快移开视线,招呼服务生上菜,又问:“康大哥,你今天检查结果怎样?”
“还不是老样子。仲恩,你是我的发言人,解释一下吧。”
康仲恩不自然地挪挪身子,转向沈佩瑜说:“医生说哥哥的情况很好,在家里要努力做复健,两手还可以抬得更高,指头也可以灵活些,他建议我们注意身体状况,就近找个医院定期检查就好,不必每三个月跑一趟台北了。”
“喔。”这不就意谓他们不再有机会上台北了?
“佩瑜,你好像不太高兴?”康伯恩笑问。
“没有,我想应该有更好的方法治好康大哥。”
“除非有仙丹让我的脊髓神经复活。”康伯恩倒是笑得海阔天空。“幸亏仲恩每天帮我动手动脚,逼我做复健,不然我这只右手还抬不起来呢。”
康晓虹迫不及待地说:“爸爸,人家也帮你做运动耶!”
康伯恩笑说:“晓虹最厉害了,当baby的时候,没事就抓著爸爸的指头,一根根吃,给她吃一遍,十只指头都运动到了。”
“爸爸!”康晓虹嘟著嘴抗议。
沈佩瑜的眼睛微感发热,在他们一家人的笑脸背后,她相信有太多、太深沉的血泪故事,有属于康大哥的,也有属于康仲恩的。
服务生上来第一道冷盘,她吸吸鼻子,笑说:“大家尽量吃,晓虹、智山,你们夹不到,就站起来夹;康大哥,我有荣幸为你服务吗?”
“哈?!”康伯恩装出惊喜的表情。
柯智山忙不迭地夹了龙虾肉,沾了厚厚一层美乃滋。“阿姨,大康叔叔最喜欢让美女服务了,你喂他吃饭,他会吃得很开心。”
康晓虹也来漏老爸的气:“阿姨,我跟你说喔,智山妈妈来喂爸爸,他就愁眉苦脸;如茵来了,他就很高兴,什么都吃得下去。”
康伯恩立刻大叹:“那是如茵逼我吃的啊!再说,每次智山妈妈来了,就调一些颜色和味道都很诡异的生机饮食,我实在很怕她。”
柯智山用力点头,深表赞同地说:“我家两个女人都很恐怖。”
沈佩瑜脸上笑容灿烂,手上汤匙已经夹了一块龙虾,拌上美乃滋和高丽菜,送到康伯恩的嘴边:“康大哥,吃吧。”
“谢谢你。”这声谢谢却是康仲恩说的。
“不用客气。”她还是没看他。
“你们两个都不要客气。”康伯恩一口菜还没吃完,又忙著热络气氛:“别光顾著我,佩瑜、仲恩,你们也吃啊,不然就被那两个小家伙吃光了。”
“还有很多菜,大家慢慢吃。”沈佩瑜说。
“今天真是多谢佩瑜了,请我们吃这顿大餐。”康伯恩微笑看他身边这位成熟的女人。“想当年,你还像小妹妹一样,以前不懂什么叫做禁止背书转让,现在竟也当上银行的AWP,叫助理副总裁吧?”
“现在是WP了,Vice President,唬人的头衔而已。”沈佩瑜微笑更正。
“哇!副总裁?”康伯恩睁大眼,又瞧了老弟:“仲恩,人家这么厉害!”
“什么时候升的?”康仲恩很客气地问道。
“去年底。”
“现在当team leader,工作比较辛苦吧?”
“还好。”沈佩瑜意兴阑珊地回答,一边忙著为康伯恩喂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