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泪是为了被弟弟误会的他而流,这一次则是因他对她的呵护;他小心翼翼的指传来他的珍惜,他将她捧在掌心细腻地以深情困住她。从未有人如此宝贝她,独自在社会打滚这些年来,男人们都是用肉欲饥渴或鄙夷的目光打量她,除了柏佑之外,没有人用这么……令她鼻酸的眼神。而柏佑的眼神又带著太多了解、洞悉和忧虑,没有他的深挚,也没有他的爱!
她怎能以为自己抵抗得了他?一生从不流泪的冷血黎咏君只为他而泣,在梦中、在现实里,都只为他牵动心底最脆弱的温柔。每滴泪都是爱,都是放不下、抛不去的爱呀!她的前世,她的今生都注定了只看得见他,只听得到他这么一个男人!
“真的这么难吃吗?”达官微微黯然,忙进忙出不惜挥汗为她准备了一桌好菜,却让她吃得掉泪;真的是他手艺太差,还是拙于讨人欢心?因何他的爱令她这般难以接受?
“我……”快说难吃,说了你就可以走了。
不要走,你爱他,不论他是不是问生,你都爱他啊!
“别哭,咏君,我受不了你这样,你是我带刺的美人鱼,是自负、美丽、神采奕奕的美人鱼,不该有泪水,如果待在这里真让你觉得委屈……”他无法说出“他会放开她”这五字,他说不出口,他办不到!
他是真心想让这婚姻成真,虽然他并未签下证书,但在心里他早就当她是他的妻,早在游泳池那一面——不!该说是早在前世,他就只认定她是他终生伴侣,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再撩动他的怜惜,除了他的美人鱼!
要不是她肯为他不惜名誉匆促成婚以保释他,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却毫不迟疑地担下可能被拆穿的后果,又替他面对他不谅解的父母,她的爱无庸置疑。只是,她为的不是钟达官,而是莫问生!
谁来告诉他,当情敌是自己时,他该不该吃醋?
默默返到落地窗前,他失措了。要怎么做才能胜过前世的自己?要怎么告诉她他心中有愧歉?要怎么让她明白他要实践前世与她盟约厮守的承诺?要如何补偿他于前世先她而走所造成的伤害?他不想提起前世,但和她之间却处处梗著前世,来这不属于他的都市,他抛弃了工作,牺牲了自尊,失去了亲人的支持,难道这些都留不住她吗?
留一个不甘愿的人有什么用?原本他是想让她慢慢接受钟达官,但他受不了她哭泣,什么他都能不在乎,唯独她的泪。如果留下她只会让她掉泪,那他情愿放她走。
自暗袋拿出钥匙丢在沙发上,他没有回头,“你走吧!”
“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
“因为我没办法让我心爱的女人快乐,我只会让她哭泣……我要的是她的爱,不是她的眼泪,你快走,省得我反悔。”
他等待开门声响起,然而,他等到的是她的拥抱。
“我不走。”咏君伸臂圈住他的腰,贴在他僵直的背上,呢哝喃语,“我是你太太,做丈夫的怎么可以赶太太出门?更何况今天是我们新婚日。”
猛然转身,他捏住她的纤手,狂喜渗著怀疑说:“你说什么,再说一次!会不会是我听错了?”
咏君勾住他的颈项,温热的唇倾近他,“我对纪倩说谎,我主动要嫁你不仅是因为要保护你,更因为我爱你。”
她亲上他的下巴,略带哽咽,“我爱你。”脸颊,“我爱你。”额头,“我爱你。”
她每亲一处便说一句,哽咽的嗓音坦露心意而破碎。“我会流泪是因为我爱你,因为你让我等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不敢指望你会出现,你知道吗?在你出现之前,我的生命是空白的!”
“哦!咏君!”他将她拥得彼此几乎透不过气来。“我的美人鱼,你让我好彷徨,我不曾对人生付出这么强烈的感情,如火在炼熬,一心只想见你、娶你、爱你,把你牢牢锁在身边,这种欲望逼得我快疯了,逼得我什么都不顾了……”
“嘘!”她遮住他的嘴,“别说,别给我太多承诺,只要吻我就够了。”
掠开她的发,他专注地抚摸著她的眉、睫,沿著完美的弧度下挪,在每处肌肤上燃起火焰,专属他的火焰,缓慢地侧头与她的唇缱绻,封缄他俩最深的情意。
衣衫尽解时,咏君只有一句请求,“占有我,别再丢下我,别让我感受到孤单。”
“不会孤单,你有我,永远有我……”
***
“吃了药赶快上床睡觉,医生交代你不能再给心脏负荷,今天你累了一整天了。”柏佑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嘱咐。
纪倩静静地盯著他故作繁忙的样子,轻轻开口,“药我半小时之前就吃了,还是你看著我吃的。”
柏佑一愣,“哦!我忘了。”
“不如说你的心不在这里吧!”纪倩一语中的,目睹未婚夫不慎被烟烫到的慌张。
“为什么这么说?”
她还是温柔地坐在椅内,仿佛透视一切,“你从不在我面前抽烟,而我已经看你抽掉三根烟了。”
“我——”柏佑怔忡地盯著指间香烟,快快捺熄它。“明明看到我在抽烟,你为什么不离开?烟对你的心脏不好。”
纪倩不想指出是他留她下来的,只是低头说:“你好像并不高兴。”
“我怎会不高兴?你倒说说看。”
“因为你亲手将你疼爱的人送给人家。因为你对她仍有眷念。”
柏佑反讽,“怎不说是你舍不得钟达官?”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纪倩满布泪雾的眼惊怒交加。
“你怎么说这种话?”
“不是吗?我念著咏君,你想著达官,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是你先道穿,没必要避讳。”柏佑真想掐死自己,他不是要说这个,但嘴巴就是管不住,“不然你又何必楚楚可怜地要人家记住你的名字?”
“原来这么多年你是这样看我的。”泪,悄悄淌下,而纪倩却连眼也没有眨,“我还以为你对我有一点点感情,看来是我痴心妄想过了头。”
“纪倩……”
“纪倩,记歉。”她干笑,“我的生命自生下来就注定也摆不脱自己的错误,才得用名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犯过什么罪孽。柏佑,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很平静,只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了,我拖累你够久了,也束缚你够久了,不应该再霸占你——这是达官在高雄的不动产,也就是他们可能会落脚的地方,不要问我怎么拿到的,只管去找你的师妹吧!”
这是我对你的爱,放你去寻找你的梦想。
“纪倩!”柏佑才靠近,就被她阻止。
“不要再过来了,是让我们弄清楚彼此情感归向的时候了。别再让同情和怜悯混淆了你,去找咏君,去找你真正的梦,我厌倦了依赖同情的生活,你就让我自己决定一回,好吗?”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们都在原地徘徊太久了,只因害怕答案太残酷,所以都蒙著眼睛提心吊胆过日子,既放不开手边的,又忘不掉曾经的,这种折磨太痛苦了。
那纤弱的人儿立在那,宛似傲骨娇花,虽禁不起风雨摧折却仍无畏绽放。是什么力量让她蜕变?
“你……确定不要紧?”他还是挂心她的健康。
“放心。”她抛给他一朵笑,“总不能一辈子牵绊别人吧?我也该自己独立了。”
手里捏著纸条,柏佑反而不期然地觉得失落,他的纪倩终于不需要他了,她把自由还给他了;他们才新婚未入籍,他还可以厘清他的矛盾。这回他不用遗憾,他可以亲自向她表示,向她要个答案。
但,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开心?
骤下抉择,柏佑一扫所有顾虑,“不论结果是什么,我都会回来。”
“唉!”纪倩情不自禁地喊住他,踟蹰地巡视他,欲言又止地伸手,倏忽又似惊醒般缩回。
“有事吗?”出乎意料的温柔泛了开,柏佑今日才发觉她的果决与坚强。
“没有。”她不敢说她差点忘了在一切揭晓前不再触碰他的誓言,“路上小心,自己——保重。”
快走,不要让我软化了决心!
柏佑突然好想拥她入怀,但他硬生生压制下来,怕这冲动影响了他对心头两份情的判断,猛一甩头,他提起外套开门而去。
门关,纪倩随即拿起电话拨号。
“喂!田医师,准备好了吗?我的事处理完了,马上过去动手术。”
柏佑,希望我能活著听你的答案。
***
曙光遍照,洒下无数晶亮光芒,也醒了万物神识。
咏君眼皮略颤,怯怯开瞳迎凝,未及清醒便漾了千娇百媚的甜蜜,因为丈夫正含笑相睇。
“老婆,醒啦?”达官钟爱地将她拉到怀里,恣意环抱她的幽香。“睡得还好?”
“嗯!”咏君羞答答地垂颜,昨夜无梦无忧亦无常年相随的空虚,枕著他的臂比吃安眠剂还易入睡,“哎呀!让我起来穿衣服啦!还偷亲人家。”
“不用了,你不是已经穿了?”达官到昨晚才发现自己有多色,他很想克制自己,但一触及她那身凝脂玉肤便不由自主地燥热起来。
“你是不是要去配眼镜了?我这叫有穿?”咏君晕陶陶地酥软在他的唇下,昨夜的激情狂放似又苏醒,随著他的爱抚游走每处敏感的地带。
“我的老婆,你现在穿的正是最美的衣裳,瞧瞧你细致的皮肤,像含著晨雾的玫瑰花苞,教我忍不住想……”轻轻一啮,他俩皆为此刺激而喘息,“想尝尝玫瑰花露的滋味。”
咏君只觉天旋地转,彷若缺氧的人般需要空气,但他的挑逗却令她愈喘愈急,“达官——”
她的肌肤因欲望而染霞,她的神智因感官而飞升,混沌一片的脑海飘浮著万千似真似幻的意念景象。交迸的七彩构成旖旎的抽象画,汲取著生命的泉源。
“我……终于揽到你这朵云了。”
达官意乱情迷的呢喃在千万分之一秒中冻结了她所有爱焰。
达官马上察觉到她肢体的僵硬,不禁诧愕,“怎么了?”
顾揽云岚于怀游红尘,忘俗遗世共此生。
咏君忽然推开他,多情似水的嗓子霎时尖厉,“你记起来了?你全部记起来了?”
达官被她倏现的敌意浇熄了欲火,“记起什么?”
“你骗我,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是不是?”
“我骗了你什么?”达官一头雾水遭她指控,不由得心情跌落谷底,“咏君,出了什么事?”
她揪紧被遮身,无端端地感到寒冷,“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想起我们前世的事?”
端视她已意识到实情的脸庞,他知道自己无法再隐瞒,“是,我记得。”
“不是才刚记起来?”咏君的心一阵辗绞,恍惚地起身著衣。
“咏君,究竟怎么了?”达官抓住她,却被她甩开。
“不要碰我。”她的眼神冷如寒刃直刺向他,“你这样玩弄我很过瘾是不?”
“玩弄你?!”达官睁圆了眼,“你怎会说这种话?”
“你欺骗我!”咏君的不堪悉数化为毒厉的言语,“你明明记起来了却一直装作不知情,看我为你奔波、为你流泪,你是不是很得意、很开心?”
“你从哪来这种想法?提不提这档事和我们之间有关系吗?你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你不告诉我就是故意瞒骗我!”
“我是瞒你,但我从来没有骗你什么,因为我不认为讲出来有什么好处……”
“所以就眼睁睁看我痛苦挣扎,哈哈——我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竟然相信你,说不定毒品的事还是你串通了你家人演一场苦肉戏骗我嫁给你!”
“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会自你口里说出。”达官摇著头,眼前的咏君是他完全陌生的,“别人误会我我没话说,可是你自开始就目睹一切,你怎么怀疑我?就只因为我没告诉你我想起一段过去?”
“那不是一段过去!”
“那已经是曾经了!”达官嚷了回去,“你怎还不醒悟?过去的事对我们不再有任何意义,那一段曾经是属于莫问生和秦扣云的,不是我们的!”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咏君狂乱地忆起那一场椎心刺骨的火。“你根本不了解他是怎么死的——”
“不要再想了,它不存在了!”
“他是我害死的!”她不理他的阻止,倾力喊出她的噩梦,“就死在我怀里,因为我下的毒!”
“那又如何?莫问生现在连骨灰也找不到了,你想抱著千百年前的遗恨活多久?”
“你怎能这么满不在乎?他是你的前世呀!”
“我倒宁愿我从来没有什么前世!”达官几乎是用吼的,“咏君,你醒醒,你叫黎咏君,不是秦扣云,秦扣云早在宋朝就陪莫问生一起死了!”
她狂凛,一股冷自骨子里钻出,“不,不是这样的!”
“你会生气不是因为我的隐瞒,而是你还爱著莫问生,你觉得内疚无颜面对那段记忆,所以像疯了一样攻讦我、怀疑我,以求保护自己——”
“不!”咏君狠狠推他一把,朝外奔去。
“咏君!”达官绝望地喊,伊人如阵风般脱离了他的视线,“该死,该死的莫问生,该死的前世,为什么不让我和咏君好好过日子?为什么?”
***
“烟,我要烟。”强自镇定的咏君坐于车上,惟一能想到的事便是抽烟。
柏佑一边递烟盒给她一边注意路况,他在山腰路瞄见拔足狂奔的她,硬将她架上车之后她才慢慢平静下来。他被她吓坏了,因为她先前的绝决愤怒,仿佛倾集她这辈子所有的情绪般,使他不知如何是好。
是什么让她失控?能让冷静得将近残酷的她产生如许炽烈反应的只有他了。只要一扯到他,她就会理智尽失,他不是见识过吗?
苦笑,其实他潜意识中早就明白她的答案是什么,不论有没有达官,他和她都是不可能的。
但,总不能来了又不问吧?
“咏君,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咏君面向车窗,只注意手中的烟。她不想猜测他因何知道她在这,也不想知道他要载她到哪去,她只要离开,离那个人一个地球远。
碰这钉子,柏佑并不意外,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半点伤心;清清喉咙,他严肃地问出困扰他两辈子的问题。
“咏君,如果我说我想娶你,你会嫁给我吗?”
“除非我不是黎咏君。”她干净俐落地应,完全没将他的询问放在心上,因为她的心全是她的丈夫以及适才的争吵。
当她毫不犹疑地回答他时,他恍如听到一块大石落地的声音。是了,这就是答案,黎咏君永远是黎咏君,永远不会对别人动情,因为她的感情早已被人霸占。
作茧自缚了两世,只为听她亲口道一句他早就明了的话,他这样算不算傻?心境的影像逐渐清晰,浮现的竟是她要他来找咏君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