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辉见状,故作叹息。“其实,不瞒你说,这种店我常来。”
方克伟怔怔望着他,眸底闪逝过一丝惊喜,但继而取代的却是质疑。
高远辉在视他,咽了咽口水,好提起勇气说出下一句话,“我们是同道中人吧?”时间冻结在两人的对望中,方克伟发抖的手想要持住酒杯,而高远辉却冷不防地握紧它。“你是吗?”他不由得再问了一遍,焦急的面容显然恐惧肯定的答案。凝视高远辉的神情,方克伟梗着一股痛,好不容易燃烧出来的希望,却如昙花在一瞬间绽放又凋谢了,而且使用的是令他绝望的残忍方式。“放开我!”方克伟手一甩,连带酒杯摔落于地,玻璃碎片散满一处,宛若他的心。高远辉愕然,不明白方克伟受伤的表情所为何来。
“克伟……”
“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得用这种方式?”方克伟咬着牙,脸庞清楚写出痛苦二字。店里所有人都在注视这一幕,但彼此对峙的二人浑然不觉。
微微张开的嘴什么都说不出来,高远辉只能如此看着方克伟。
须臾,方克伟转身快步离去,高远辉赶忙跟上。
陆央庭点上烟,车内烟味浓重。拉开的烟灰盒,已经躺了好几根烟蒂。她不时瞟瞟手表,不安渐次浮上心头。“怎么这么慢?不会被怎样了吧?”她摇摇头,将最坏的假设否定掉。
阿辉虽然不及她一半精明,但是保护自己的能力倒不至缺乏,怎么说她老爸也传授过他几套强身防卫的功夫,虽然他平常几乎用不着,除了泡妞时作为炫耀外。就在陆央庭锁眉担心之际,突然,一道黑影自她左车窗前掠奔而逝。她抬头定睛,觉得颇为熟悉。“方克伟吗?”倏地,又一人扫过她眼前,这会儿她可看清楚了。
阿辉?他在干什么?
她匆匆忙忙下车,循着二人的路径而往,直到另一条巷弄转角处“站住,不要过来。”
陆央庭停步,听出声音是方克伟的,也晓得他话语的对象并非指她。她静静待在转角,小心翼翼窥察二人的情况。“克伟,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高远辉还不懂自己错在何处。
“你以为玩弄别人的感情很有趣?测试我让你很有优越感?”站在死巷子前的方克伟,昏黄薄弱的灯光飘落在他身上,令他死灰惨白的脸庞更加哀伤。“好,你想知道是不是?我就告诉你,我是同性恋,你满意了吧?”他近乎咆哮地吼出自己的性倾向。高远辉此时才意识到,他做了一件多么残酷的事。而不远处的陆央庭没有惊讶,只有闭眼叹息。“对不起,克伟……我不是故意的……”他一味想探求出真相,却忘了可能造成的伤害。枉他与阿央当朋友那么多年,竟然还摸不清同性恋的痛处。“从我们认识开始,我一直希望把你当成朋友。因为你,我留在台湾;因为你,我答应和远慧订婚……”“我们是朋友啊!”直是啊!”高远辉着急地陈述。
两年前他因为帮朋友拍摄摄影专辑来到美国,因缘际会认识克伟。虽然交情不到像与阿央那样无话不谈,可是因为彼此的想法与思路都极为相似,因此他们常常约在一块喝酒聊天。回到台湾那天,没想到克伟也在同一时刻抵达中正机场。后来透过他,克伟认识了阿慧,恰好为方、高两家缔结美好的联姻,但如今……“我不会因为你是不是同性恋而否决这段友谊。”他再次表明自己的真诚。不过,陆央庭却暗暗骂着“笨蛋”二字。阿辉难道听不出来吗?方克伟是在向他表白!他却傻优地以言语再撕裂他的伤口。方克伟凄怆地笑了。“你总是这样,无论看什么事都如此单纯,连我对你的感情也是同等看待。”陆央庭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因为她想象得到,等会儿的场面会多么难堪。“什么意思?”高远辉完全听不懂。
“你以为我为什么大老远从美国飞来台湾?”“不是为了方家在台湾的事业吗!”在机场相遇时,他是这么对他说的啊!“你以为我为什么与远慧订婚?”方克伟没有回答,反而回问不相干的问题。幽深的黑眸,如两潭掀起波涛汹涌的池水,直搅入高远辉的心湖。他默然,无法想出其中缘故。既然克伟是享,为何当初心甘情愿主动提出婚约?掩人耳目吗?方克伟知道天真的远辉永远答不出正确答案,他低首,喟然一叹。“方才当你表现出我们可能是同类人时,我真的非常高兴,可惜你接下来的焦急神情已经把你出卖。‘你不是同性恋’这个自我提醒,清清楚楚在我脑里回荡,所有的盼望在刹那间全浇熄了。你知道吗?我很羡慕陆小姐、小敏,因为她们可以在你身边,做任何理所当然的爱慕行为;而我,却只能被着友谊的外套,才有接近你的机会。”巨大的窒息感随着方克伟的字字句句,窜进高远辉的胸口,仿佛正在侵蚀他每一个细胞般地疼痛。陆央庭则无力地跌靠在墙壁上,方克伟的话语无疑挑起她感同身受的悲一艮。“你懂了吗?从我们在美国相遇开始,我就一直……一直爱着你。所以我跟随你的脚步回到台湾,借口处理事业;所以我答应娶远慧,就为了建造与你除了朋友以外的联结,让我可以更接近你。”方克伟的情感是如此真实地反映在他话里、眼里,高远辉却只能颤抖地后退、摇头。“克伟,你冷静点,你……一定是搞错了。”他是他的朋友啊!他们之间应该存在的是友情,怎能变质?“哈!哈!”方克伟大笑,笑声戚忧悲恸。“我搞错?我真希望我确实搞错了!否则我不需要这么痛苦。”他一步一步走近高远辉。“我可以证明我没有错、证明我比任何人都爱你!”对接下来的情景,高远辉居然毫无反抗之力,双眼睁若铜铃,任由方克伟的唇印上他的。没有心跳加速,没有喜欢或嫌恶,没有拒绝或迎合,他像一尊傀儡娃娃,为了补偿、愧疚,不做任何动作。直到陆央庭右拳挥出,方克伟才离了他的唇瓣。“阿央!”高远辉讶异地看着狠狠瞪他的陆央庭,脸庞有一抹受伤。不过,很快的她转头面向倒地的方克伟。“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陆央庭愤愤地开口。“你在自取其辱啊!”方克伟嘴角带着血丝,狼狈地起身。他望着二人,扬起的唇畔惨然苦笑,颓废的目光定定扎入陆央庭的心窝,似曾相识的感觉翻绞她胸口。“陆小姐,你怎么会了解想爱又爱不到的苦痛?你活在正常人的世界里,可以得到正常人的幸福和所有人的祝福。但我,即使再努力,什么都得不到,爱、幸福、祝福,永远与我没有交集。”“少顾影自怜!”她怎么会不了解?她的体会要比他深刻太多了。“你痛苦,难道别人就好受吗?阿辉无法爱你,他不见得好过到哪里去。你这么做,是在伤害他也在伤害你自己!还有阿慧呢?你责她于何地?她那么爱你,你却在利用她,甚至把她一生幸福都赔上!你太自私了吧!”“我……对不起她……”方克伟的声音禁不住地悲咽,垂下的眼神溃散着茫然。“我摧毁了一切的信任、常规……”他抬眸,留下的是莫可奈何、凄凉的微笑。他踏出步伐,皮鞋的踢踏声在黑夜沉重地融进他孤寂的背影。
高远辉想追上前,却让陆央庭只手一挡。
“你去的话,只会使他更沉沦、更痛苦而已。”
“但万一他发生什么事……”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太像了。”
高远辉愣愣地看着她,随即明了她话中之意。
“爱不到想爱的人,所以沉湎痛苦,所以寻找代替。明明知道非挣脱这层执迷枷锁才能看清自己,继续该走的人生旅程,然而,却宁愿仍旧陷在沉痛的桂捆中。”她长叹。“我们算不算自讨苦吃?”高远辉抿唇不语,这份苦他也有酿造的责任。突然间,陆央庭的右手朝他挥来“你干什么?”他吓到,急忙往后一跳,护住他的双颊。
手停在半空中,她并没有打下去。
“你以为你能弥补什么?让他吻你,你的罪恶感就可以减轻点吗?”她收回手,口吻夹带着不易理解的愠怒与……难过。高远辉惴惴地垂下头,无奈地背靠墙壁上。
“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他爱了我那么久,又痛苦不堪,我却全然不知,我就有一股强烈的郁闷、亏欠压在我的心头。”“混账!”陆央庭劈头一骂,高远辉深觉委屈。“除非你爱他,否则不可能带给他救赎!”“我想爱他啊……”
他虽然咕哝在嘴里,陆央庭却听得分外鲜明,她心弦大震,忙抓住他的手臂。“你……该不会……”
“但我没有办法爱男人,就算能,也爱不了他……”高远辉搔着头,嗟叹道。陆央庭顿时松了一口气,却旋即为这口气的来源感到惶然。
她在担忧什么?
“不过是个吻嘛!你河必生那么大的气?我很少看你这样子……”阿央向来沉着、冷静,发个脾气绝对有理可寻,但是他实在找不出他和方克伟接吻有什么理由值得她大动肝火的。简简单单一句问话却呆了陆央庭,原因她也许比谁都清楚,可是冲不破她长久以来的认定。她是个同性恋啊!
“你们姐弟俩都一样,爱上你们的人永远只有痛苦。”陆央庭没有正视他,按捺满腹怨气径自转身走开。“喂!你不能把阿慧的账算在我头上。”高远辉亦步跟上,喊道。“那不关我的事啊!”陆央庭猛地停住,高远辉差点撞上。
“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他摸摸下颚,庆幸自己没有受伤。
她沉思的面容带着慨叹。“如果……我的身体可以和方克伟调换过来,大家会不会比较幸福?”高远辉一凛,心房的某处似乎在隐隐作痛。“你讨厌你的身体?”“我不知道。”
“对我而言,你就是你,就算克伟变成你我也不可能爱他。你的身体、灵魂,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最迷人的。”高远辉激动起来,但他望及陆央庭晶亮的眸子时,情绪却在刹那间尴尬敛止。“我的意思是说……”“回车上吧!好像变冷了。”陆央庭挪移视线,拢拢外套。口里虽喊冷,心头却暖煦无比。“嗯!”高远辉颔首,脑海里为自己适才的脱口而出不禁迷惘。“方克伟这件事……要告诉阿慧吗?”两人默然走回车旁,陆央庭问道。“你觉得呢?”
“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
“我也是。”
两人相看无言,似乎难以订出结果。说与不说,两边都是为难……
第六章
一层层阴霾正逐渐吞噬高家华宅。
一触即发的愤怒紧握在高父的掌中,他眉宇间纹路密珑,瞪大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要解除婚约?”
“是的。”方克伟低首,端坐于高父的正对面。偌大的客厅,形成表面上二人对峙,实际上却是一面倒的景象,在场的高家长子与高母都十分不能理解方克伟的作法。此刻,高远慧刚巧下楼,清楚地在楼梯间听见对话。
“是方老弟的意思?”高父声音冰寒如利刃,再次刻进方克伟已结痂的心扉。“不,与我父亲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主动要求解除婚约。”“你疯了吗?”高父沸腾怒火终于爆发,手掌拍向面前的桌几,震得桌脚差点断裂。“当初提出订婚的人是你,你现在却要收回,你当我们高家是傻子吗?”“请原谅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带给远慧幸福,和她结婚,我会害了她。”高远慧怔忡地跌坐楼梯上。怎么回事?她和克伟没有争执、吵架,为什么突然要解除婚约?她做错什么了?“是不是你们之间出了问题?你可以明白讲没有关系,小两口嘛!难免发生口角之类的……”高母柔婉地假设原因。“不是的。”方克伟黑眸始终承载着愁思。“我们之间没有问题,远慧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人是我。我恳求你们答应我的请求,当这场婚约从来没有订立过。”“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么做会毁了方、高两家的关系吗!”长子高远政抢在高父愤恙冲口前问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高父起身,指着方克伟的头高声反诘。“那你说啊!什么情况会把你逼到这种地步?你不给我退婚的理由,我绝对不答应!”方克伟垂首,根本开不了口。他能说因为他是同性恋,为了他女儿好,所以不要结婚吗?“你不说是吧?好,我直接问你父亲!”高父拿了电话就要拨出,方克伟急忙阻止。“高伯伯,我父亲什么都不知情,找他没用的。”
“你这浑小子!”高父气得一巴掌就要甩出去,但让高进政截了下来。“我们家阿慧哪里对不起你,你非得这样待她?一旦退婚,你教她面子往哪摆?”方克伟悲痛地阖上眼,而高远慧两手交叉环住颤抖的身子。
驻足门口久久不敢踏入的高远辉,持着车钥匙,神色木然中搀杂忧伤。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打算在这里站上一整天吗?”陆央庭的嗓音熟悉地传来,高远辉诧异地侧头一看。
“你怎么来了?”
“跟你的目的应该差不多!”陆央庭抬眉,彼此心照不宣。“不过,我看现在告不告诉阿慧对我们已经不是困扰了。”“都是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高远辉咬唇叹气。
“是‘我们’,我也有份的。”陆央庭蹙聚盾心,观看客厅一幕。
“那我们该怎么办……喂?!”高远辉话尚未问完,陆央庭竟大剌剌步向客厅。厅里四人因这对意外出现的人物,气氛变得比先前复杂。
“伯父、伯母、政哥,你们好。”陆央庭有礼地露出灿美的笑颜,高远辉则诚惶诚恐瞧瞧身旁的她,对着自家人扯扯嘴角,算是一笑。“阿央,怎么有空来啊?”高父熊熊的满腔怒火,暂时被陆央庭的甜美浇熄大半。正要答话前,陆央庭瞟了瞟楼梯,心下了然。
“没有啊!来看看你们嘛!我还带了一些人参来,是我朋友前阵子去大陆东北,我托他买的,打算好好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高父、高母开心得合不拢嘴,陆央庭的孝心似乎让他们忘了还有方克伟这号人物在。高远辉抓抓脖子,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比起他,阿央这个外人总明白如何博取高家二老的欢心。“阿辉,看到没?学学你未来老婆,别成天吊儿郎当似的。”高父不满地说道。他撇撇嘴,不小心与颓然坐于沙发里的方克伟四目交触,他迅速岔开视线,却一清二楚地读出他眸中孤独而哀切的漩涡。“伯父、伯母,我想我改天再来拜访好了。”方克伟恭敬地一躬身,沮丧外加自卑的情绪蹂杂于他的神情中。“对不起,我先走了。”高父伸手欲留住他把话讲清楚,但碍于陆央庭在场,只好作罢,任他离去。陆央庭迅速以手肘暗示高远辉,他心领神会,立即胡谄个理由,跑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