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扑到他怀里,脸颊深深的埋进他的胸膛,哭喊:[雷,对不起,对不起,我根本不知道……我……]
[嘘——]他贴在我耳边喃道:[别再自责了,失去孩子我已经很心疼,你一哭,我更心疼了,你忍心让我这么心疼么?]
我拼命摇头。
[那就不要伤心了,忘了这件事好么?想要孩子,我们可以生一打,生一支足球队。只要不被罚的倾家荡产,就可以一直生。]
我知道他只是想安慰我,逗我开心,可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如此温柔的雷啊,那个无缘又无辜的孩子,是否有着跟他父亲一样温和的性情和明亮的眼睛呢?我越想越伤心,越想泪水越多,止也止不住。
雷无奈的抱紧我,摇着我,叹息道:[哭吧,哭出来,你可能会好过一些。]
我窝在他怀中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疲惫的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张开红肿的眼睛,视野没有雷的身影。窗外一片朦胧的鱼肚白,天快亮了,雷去了哪里?雷呢?在我异常慌张无助的时刻,他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走廊里闪烁着点点昏黄的火光,我轻轻的推开病房门,看到雷站在走廊的窗前,浑身笼罩着浓浓的烟雾。窗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烟头,两个空盒叠放在一起,看样子,他就这样一直抽烟抽到天亮。
我的心酸涩绞痛,沙哑的唤:[雷。]
他回头,那一瞬,在弥漫的烟雾背后,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面隐藏着伤心和——迷惘?仅仅一瞬而已,他捻熄了烟蒂,垂了下头,再抬起时,已然是满眼的温柔。他拨开烟雾,走向我,顺了顺我的头发,轻声道:[起来了,感觉怎么样?如果没什么不舒服,咱们就回家。]
回家,多么亲切的字眼。家,那个让我照顾的乱七八糟的地方,我们的家。我顾不得他满身的烟味和冰冷,张开双臂将他抱的紧紧的,哽咽道:[好,我们回家。]
那个国庆,我们哪儿也没去,雷每天留在家里照顾我,我们还是时常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晒太阳,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秋天的关系,那阳光也感觉淡淡的,凉凉的,没有温暖的味道。
国庆节之后,雷正常上班,我跟导师请了半个月的假,一个人闲的无聊,就开始收拾房间。我把衣服分类折好,放在不同的格子里;将窗帘床单全部换了新的,脏的重新洗过;将书房和卧室的书摆放的整整齐齐;将所有的家具、玻璃和地板都擦干净。收拾了一天,我累的快虚脱了,想到妈妈真的很伟大,怎么能够数十年如一日的做家事而不喊一声累呢?不过望着窗明几净的房间,真的好有成就感。下午,我特地跑了趟超市,先选了几本食谱,然后找了几个最简单的菜色备料,回到家里忙乎了几个小时,总算做出三样看上去不太恐怖,吃起来不太痛苦的菜。我又买了几样甜点,几支蜡烛,精心布置了一顿烛光晚餐。结婚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正式下厨房,真想知道雷看到时会是什么表情。
等啊等,天都黑了,雷还没有回来。这时我才想到,应该事先给他打个电话。因为我们平时不在家里吃晚饭,所以也没有询问彼此下班时间的习惯。此刻,我才真正理解那些煮好了饭在家里等待丈夫回来的妻子的心情,理解她们为什么一遍一遍的电话催促,直到惹得丈夫厌烦为止。这是女人的悲哀,妻子的悲哀,也是女人特有的幸福,妻子特有的幸福。
我拨了雷的手机,熟悉的音乐在门外响起。我丢下电话,跑过去打开门。雷正掏出手机,抬起头看我,笑道:[心有灵犀哦,我刚到门口,就来给我开门。]
我接过他的公文包,尴尬的一笑。他看到手机显示的号码,恍然大悟。我们在门口怔怔的站着,实在很不习惯这种场面。他的妻子,我,为他等门。
雷首先忍不住笑了,倾身吻我一下道:[干吗挡在门口?嫌我回来晚了,打算不让我进门么?]
我这下真的故意挡住他的视线,兴奋又期待的道:[你闭上眼睛再进来,我不让你睁开就不可以睁开。]
[搞什么名堂?]
[闭上就是了么嘛!]
[好好,闭上。]他闭上眼,跨进门来,[闭着眼睛怎么脱鞋?先睁开一下行不行?]
[不行,我帮你脱。]我牵着他的手走进餐厅,[等一下。]我点亮了蜡烛,站到餐桌另一端,吸口气道:[好了,可以睁开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他满眼的惊讶:[这些——都是你煮的?]
我偏头笑道:[差不多吧,甜点不是,菜都是。]
他迟疑了下,然后用力吸口气,夸张的大声道:[老婆大人第一次下厨,我拚了这条老命也要吃光。]
[去,]我拧他一把,[当我煮出来的是毒药啊。]
他搂过我响亮的亲了一口:[就是毒药我也甘之若怡。不过说真的,老婆,家里还有胃药没有?]
[骆雷。]我气的大声叫他的全名。
他呵呵笑了,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爆炒空心菜放在嘴里。我紧张兮兮的看他的表情,他慢条斯理的嚼着,吞下去之后还闭上眼睛咂咂嘴,好半天才张开。
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无声的询问。他没说话,又夹另一道,直到三道菜都尝过了,才放下筷子,缓缓点头道:[不错,真不错。]
[真的?]我压抑不住欣喜,咧开大大的笑容。
他顿了顿道:[就是空心菜咸了点,苜蓿肉老了点,红烧鱼焦了点。]
[哦。]我挫败的低吟,跌坐在椅子上。我自己尝过,当然知道不是很好吃,可是……我还是希望雷会称赞么。
[不过呢——菜里有种味道是世界顶级大厨也做出来,只有你能做出来的。]他蹲在我面前,对我眨眼。
我意兴阑珊的问:[什么味道?]
[爱心晚餐的味道。]他握紧了我的手,[小芮,我可以骗你说好吃,可是我知道这不是你要的,对吗?]
我望着他深邃温柔的眼神,点点头,释然一笑:[算了,我们出去吃。]
[不行。]他用力摇头,[我老婆的爱心晚餐,怎么可以浪费?东西是你煮的,得负责陪我吃光它。]他脱掉外套,走进洗手间,大声道:[老婆,盛饭,我今天起码要吃个三大碗。]
他吃得很卖力,但是不多,我看着他夸张的扒饭动作,心中一阵酸楚和难堪。在自己家的餐桌上,吃自己老婆煮的饭,居然要勉强自己。他先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安慰我,维护我的自尊而已。
我伸手按住他的筷子,含泪摇头:[雷,别吃了。]
他皱眉:[怎么了?]
[不好吃就不要吃,何必勉强自己?你不是说,假装不是我要的?]我话未说完,眼泪已经流下来。
[小芮。]他疾步过来抱紧我,[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不好吃,真的,很好吃。只是,我刚在外面已经吃过了。我居然忘了,你可能还没吃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是啊,他这个时间才回来,按惯例应该早就吃过了,我居然没有看出来。
[小芮,对不起,小芮,对不起……]他不停的唤我的名字,唤一声说一句对不起。我靠在他怀里,一面哭一面摇头,好好的爱心晚餐,居然落得泪泡饭的结果。
最后那些菜全部进了垃圾桶。我站在流理台前默默的洗碗。雷卷起袖子道:[我帮你。]
我勉强笑道:[不用了,很快就好,冰箱里有白兰瓜,你去切一个。]
他没有应声,站在我身后,默默的看着我。
我回头:[怎么了?不是叫你去切瓜么?]
他突然一把抱住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目光锁住我的目光,沙哑的开口:[小芮,我娶你,因为你是你,不要为了我,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勉强你自己改变。我不会要求你改变什么,你明白么?]
[我……只是想尝试做一些为人妻子应该做的事情。]
[没有什么是为人妻子一定要做的。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爱我,并且让我好好爱你。]
[雷。]我不顾满手的洗涤剂,紧紧紧紧的回抱他,热烈的低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的手臂收紧,搂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我不在乎。这是我们第一次将[爱]这个字搬到台面上,中国人的感情一向含蓄,爱情心照不宣就够了,很少有人会挂在嘴边。但是我现在发现,说出口,喊出声,那种激动和震撼是含蓄和心照不宣所无法比拟的。
他的嘴唇寻到我的,激烈的吻,一路抱着我冲进卧室。爱如大火燎原,熊熊燃烧,激烈沸腾,经久不息……
孤儿
自流产之后,我跟雷就采取双方避孕,打算在我博士毕业之前不要孩子。但也就从那时起,我对小孩子有了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据说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有母性的渴望,我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母性的渴望,我就是看到哪个孩子都觉得可爱,都想要抱一抱。
小霜的儿子四岁,正是最可爱也最讨厌的年纪,让人爱恨不得,头痛的紧。刚好那个周末我跟雷都有空,就把他接到家里来玩。雷一直都很疼这个外甥,我们买了一大堆零食,带他去游乐场,麦当劳,然后又去看《蝙蝠侠》,疯了一天,累都累扁了。
我摊在沙发上,用脚拨雷:[雷,帮潼潼洗澡,孩子该睡了。]
[哦。]雷抱起同样困的铥了当啷的潼潼走进浴室,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一大一小的笑闹声。我探头一看,这爷俩在浴盆中泼水玩呢,弄得到处都是水。我无奈的摇头,回头又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浴室的灯还亮着,但是没有声音。我一看,雷居然抱着潼潼在浴盆里睡着了。水早就凉了,两人身上一片冰冷。
我急忙推他:[雷,快醒醒,会感冒的。]
[嗯?]他困倦的揉揉眼睛,低头一看,惊诧道:[呀,怎么睡着了,快拿浴巾来给孩子披上。]
我急忙将潼潼抱过来,裹上浴巾,孩子睡得很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握了下他冰冷的手道:[你再泡个热水澡吧,身上这么凉。]
[不了,你洗,我睡觉。]他又打了呵欠,接过潼潼。
冲了澡出来,两人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我将潼潼挪了挪,也上床睡了。
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我爬起来打开台灯,就见潼潼蜷缩着小身子,不断呓语,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偶尔呓语声高些,才听出他在喊痛。
[潼潼,潼潼,醒醒,怎么了?你哪里痛?雷,快起来,你看潼潼怎么了?]
[嗯?]雷顺手摸了一下,猛地坐起来,叫道:[怎么这么烫?]他仔细的摸了摸潼潼的全身,焦急的道:[孩子在发烧,大概是着凉了。快送医院。]
我们匆匆穿上衣服,拦了车直奔医院,雷特地打电话请儿科主任过来。我通知了小霜夫妇,连公公婆婆也赶来了。一阵紧急会诊,薜大夫拍了下雷的肩道:[放心,没什么大事,大概吃的东西太杂了,又着了凉,挂两瓶静点,烧退了就没事了。]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小霜的丈夫一直没说什么,但是看脸色显然不太高兴,是啊,儿子在你手中出了差错,换谁谁能高兴?我走到小霜身边,低声道:[对不起,小霜,我没照顾好潼潼。]
小霜紧盯着孩子苍白的小脸,也不看我,淡淡的道:[算了,又不是故意。]
婆婆在旁边咕哝:[自己的孩子保不住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别人的孩子么?]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雷无奈的叫了一声:[妈。]
婆婆瞪了他一眼,没再出声。
我像突然掉进了冰窖,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踉跄一步,退到墙角,如果不是有墙壁的支撑,恐怕就要倒下。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好?家收拾不好,菜煮不好,孩子带不好,凡是女人该做的事情我都做不好。结婚以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我以为,新时代的女性,作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女性,不该再被婚姻和家庭捆住手脚,我应该是自由的,独立的,前卫的,新潮的,更何况,我有一个理解我宠爱我的丈夫。可是,婚后我才意识到,婚姻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不止嫁给了雷,也嫁给了他的家庭,他的事业和他的人际关系。女人对婚姻负有的责任远比对爱情负有的责任多得多得多。
雷忙着送薜医生出去,没顾上安慰我,反而是公公过来道:[别往心里去,你妈就是嘴不好,其实她还是很喜欢你的。]
我垂下头,牵强一笑:[我明白,本来就是我做得不好,妈说两句也是应该的。]
婆婆听了,反倒不好意思,过来拉住我的手道:[妈心里着急,话说重了。]
[没事,我没往心里去,真的,我还能跟您记仇么?]婆婆脸色缓和了。
雷进来,看我们婆媳牵着手,松口气,释然一笑。
事后小霜开玩笑般的道:[幸亏你们俩没孩子,不然的话,还不成了孤儿?]
我想,我不可能做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妻子了,所以我选择了放弃和沉默,不再尝试为了婚姻而改变自己。于是我们的家又成了宾馆,我们又回到结了婚却比恋爱还疏远的状态。在别人眼中,我们夫妻的相处模式很奇怪,但是对我们来说,这样反而更自在,少烦恼。
春节,我们回东北老家拜年,这是传统,新婚夫妇第一年总要各家各户转一圈的。从初一到初七,除了串门还是串门,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过了初八,他又上班了。第二年春节,雷体谅我是独生女,还是跟我回家,又惹的婆婆颇有微词。第三年,我跟他回家,适逢大哥骆霆也带着妻儿从香港回来过年,婆婆一高兴,亲自上门把我爸妈接过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了个团圆年。第四年,雷在英国参加学术交流会,我独自回家,跟爸妈一起过年。
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他送我十一朵玫瑰花,我们二度蜜月,到香港玩了一圈。第二个结婚纪念日,雷出差没有赶回来。第三个结婚纪念日,我的博士课题紧锣密鼓,只匆匆共享了一顿晚餐,我就一头扎进实验室。第四个结婚纪念日,我在日本考察。眼看就是第五个结婚纪念日了,我们都无法确定,是不是可以共度一个浪漫温馨的夜晚。爱情随着时间而流逝,婚姻仿佛也变成了一种习惯。有一次小霜逗我们:[两位白痴博士,今年五一有什么浪漫的安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