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原来如此——到了,就这一家!”
计程车刷地停在路旁,头顶上一块招牌,上面的字还用小红灯圈起来,一闪一闪地亮着——
“温情大旅社”
虽然有那个“大”字,不过其实那是一栋很破、很旧的建筑物,连出入口都是窄窄小小的。付完车资,蕴娴跳下计程车,她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既来之,则安之。她把皮包挂背在肩上,一手伸进去检查一下小录音机,并且再确定一下她是否记得带来记者证以防万一,然后便大步走进小旅社。
柜台上,一名欧巴桑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番。
“欢迎光临——呃,小姐,你是要来这里过夜,还是你走错地方了?”欧巴桑客气地问。
“噢,我是来找人。”
蕴娴微笑说了一句,欧巴桑很纳闷地立刻抽出一本小簿子,一边翻查着,一边问:“找人?你是咪咪,还是蕾蕾?真奇怪,咪咪已经在楼上了啊……”
“不是啦!我是你们一位房客的……呃,朋友,三○九房的葛先生。”
这下子欧巴桑的眼珠子瞪得更大,又重新把蕴娴打量了一遍,边说道:“噢,那一个港仔喔!你真的是他的朋友?”
“要不要我拿身份证给你看?”
“不用啦!我们这里只有住宿休息的男客才要看身份证。我的意思是说: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朋友很奇怪?也没有看见他出去,也没看见他进来,而且又不叫小姐——”
蕴娴眨眨眼睛,很勤学好问地打岔问道:“叫小姐干么?噢,我知道了,他都叫你太太噢?唉!真是太没礼貌了。”
欧巴桑一阵目瞪口呆,差点当场晕倒在地,真是妈妈桑遇到学生兵,用文言文都讲不清,她也懒得多费唇舌,只用下巴朝一边一指说道:“电梯在那里,三楼。不过我不知道他在不在。不管在不在,喂,小姐,请你都别待过夜,我们这里是在作生意的,你以为我们在开旅社啊?”
真奇怪,不开旅社,外面干吗挂旅社招牌?而且态度还这么凶?蕴娴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她迷迷糊糊地道了声谢,便走进去那座电灯是红色的破旧电梯。
来到三楼,铺着红地毯的走道显得灯光晕暗而且冷冷清清,她循着房门号码往走道尽头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想:真可怜,这家旅社怎么住了这么多生病的客人,要不然为什么每扇门里面都传出嗯嗯啊啊的呻吟声?
来到最后一间三○九房前面,她伸手在门上轻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人回应,她又连敲几下一边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蕴娴忍不住有些心急起来,该不会出去了吧?她要不要改天再来?可是她又没有那么多时间,再过三天她就要飞去香港,而葛凯威是她惟一的线索,没有找到他,去香港也是没用。
“葛先生!葛先——”
这一敲,那扇破门竟然“咿呀”一声地开出一条缝,刚才就没有关上的吗?蕴娴大起胆子伸手把门轻轻推开,里面没有开灯,走道上的光线本来就不好,探头往里面一看,只看到一张床的模糊形状,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蕴娴踱进房内,一边伸手在墙上摸索着电灯开关,一边又轻唤了几声:“葛先生,你在睡觉吗?我是——”
冷不防地,她身后的房门突然“砰”的一声关上,她在一片乌七抹黑之中,感觉有人从她头顶上方跳了下来,身手敏捷地就立定在她身旁几厘米的地方;倏地,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一拦勾住了她的脖子,她被强迫往后贴靠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直直指在她的右边面颊上,一个低沉而冷静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
“你是谁?”
她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在她耳后吹拂,她强迫自己不要尖叫颤抖地说道:“我……我叫高蕴娴,你是……葛、葛凯威吗?”
“我不认识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的声音低得像在呢喃,她则喘不过气来地说:“我来……我是来,独家采访……你!”
一个充满磁性的闷笑声传出来,然后又冷峻地问道:“是我听错了,还是你找错了藉口?说!有几个人跟你一起来?你最好小心一点,我的手枪有灭音器,一点声音也没有。”
蕴娴的脑海中闪过一片恐惧,不过,来者是客,而她竟然碰到这种待客之道,实在令她有点气愤不满,她两手抓着下巴底下那只都是肌肉的臂膀,想要把它拉开一点。
“我自己一个人来的。喂!你把我勒得那么紧,我怎么说话?你不信的话,只要你把灯一开,你就认得我,我们还见过一面。”她气急啐声道。
说时迟、那时快,室内的日光灯突然“啪”的一声大放光明,她被推离了一步之远,一时之间,她的眼睛还适应不过来。
她一边揉揉眼皮,一边转过身来,她慢慢张开半眯的眼睛,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楚起来……
第二章
在近距离之下,在没有机车头盔的掩护之下,高蕴娴第一次看清楚葛凯威的长相,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
他长得比她印象中的还要英俊!
他的头发很短,几乎可以说是五分头,有些凌乱,有些豪放不羁,他的额头平整而宽,两道似剑一般的浓眉显得冷凝而奔飞,他的一双慑人魂魄的英气乌眸大而澄亮,此时正直直地逼视着蕴娴。
他那英挺而窄直的鼻尖上,正滴淌着一颗晶莹汗珠,他性感而浑厚的嘴唇紧抿着,显得冷静而肃然。
他穿着一条隐约折光的黑色紧身皮裤,脚上仍是一双高统的黑皮靴,他的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式汗衫,有棱有角的健硕肌肉紧绷而突兀着,令人感到异常好奇的是:他的皮肤非常白皙,然而,这只是更加突显出他左手臂上一个大约十厘米长的彩色刺青,那是一条头部正面朝上、张牙舞爪的青龙;他的眼窝上面是一道又细又长的刀疤。
那尾青龙刺青提醒了蕴娴对方的身份,还有那把平举握着指向她的灭音手枪!
她清了清喉咙,故作轻松地笑笑说:“嗯,可不可以,请你把手枪收起来?”
凯威似乎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但是他的嘴巴慢慢地张开成一个无声的“啊”字形,他那两道冷凛逼人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温柔,他鼻尖上的那颗汗珠悄悄地滴了下来。
蕴娴心里在想:他八成认不出来她,她可不想随便乱吃子弹,万一没被打死,搞不好被轰个大洞,还得去小针美容个老半天,于是她赶快说:“你不记得了吗?那一次在医院外面,我哥哥——高奕风,还有沈珞庭,正站在生死一线之间,你晚了一步赶来,我就站在旁边……”
说了老半天,这时凯威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赶快把目光别了开去,有些急促地说:“我知道!我是说,我有看到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就是那个高奕风的妹妹。”
那一次在医院门口外面,他祝福了高奕风和沈珞庭之后,就在他离去的前一刻,他不经意地一眼瞥见她,他的心蓦地一动,从没有……他从没见过这么一个令人心猿意马的清秀佳人。
可是……他太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他也从来不敢痴心妄想,这一切就像一场美梦成真似地,她竟然又莫名其妙、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他面前!
“那!那个东西啊!”
“噢,对不起!”
凯威有些心慌意乱地把手枪收进他高统皮靴内的一个暗枪套里,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这辈子可不曾这样面对过这种尴尬场面,他该去泡茶吗?还是请她坐下?
凯威突然想起她刚才说的来意,他尽量显得冷酷不笑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高奕风竟然把我的地址给一个年少不懂事的小女生?”
啊?蕴娴很不服气地抬头挺胸说:“对不起!第一,我可不是年少不懂事,第二,我也不是小女生了!”
“喔?那你今年几岁?”
“我今年二十……喂,有风度一点好不好?年龄是女人的秘密啊!另外嘛,请你别怪罪到我哥哥头上,他不知道这件事,是我从他那里偷来你地址的!”
“偷来的?你不知道那是犯法的吗?”
哈哈哈,真好笑!一个刺青又带枪的黑道帅哥,竟然在跟她谈“犯法”?她有些没好气地说道:“噢,那你就不必担心了,本姑娘是好女做事好女当!”
凯威差点“噗哧”爆笑出来,不过他很快地别过脸去,而且忍住笑地继续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来独家采访我?你有没搞错啊?你是干记者的?”
“对呀!噢,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你等一等啊,我要把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录下来……”
蕴娴异常兴奋地打开皮包,七手八脚地把录音机取出来,然后平举着指向他的嘴巴,不过她才按下一个键,很糗人地竟然冒出一段音乐在唱着——
对你爱、爱、爱不完——
这时凯威再也忍不住了,只好转过身去用手捂住嘴巴偷笑,蕴娴则气急败坏地把音乐带退出来,既懊恼、又尴尬地低声咒骂着:“怎么郭富城跑到这里来了?噢,妈咪喂,我放错了带子!”
凯威直感到啼笑皆非,很想再逗弄她一下,于是他转过身迎视着她。
“要不要我下楼去买一卷空白带借你?”
“好啊好啊!看多少钱,我再还你……”
凯威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没碰过这么可笑的美女,而且又这么的……可爱!当这个字眼闪过他脑海时,他暗暗告诫自己,他今天是怎么了?碰到一个秀逗佳人,他也跟着一起扒带吗?
他有些违背心意地低声喝斥:“只要你把那东西指着我,我就拒绝说话!”
蕴娴怕好不容易得来的采访机会泡汤,于是赶快收起录音机,连声说:“OK!OK!你不喜欢录音,那我用速记的总行吧?考我的记忆力也不是这样的……”
蕴娴还在兀自嘀嘀咕咕,凯威忍住再度爆笑的冲动,打岔道:“你知道我是干哪一行的吗?你想采访我?”
“我当然知道啊!而且我还知道你是‘上海帮’的第二代接棒人,子承父业!”蕴娴很“大尾”地说。
凯威差点跌到地上去,所以他赶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好整以暇地直直瞅着面前这位既迷糊又可爱的美女。
“女记者采访黑道大哥?哈!你不怕我一枪把你轰到太平洋里去吗?”他故意吓唬她。
“我又不是被吓大的!再说,珞庭告诉我你是一个好人,你才不会对无辜良家妇女乱开枪咧!”哼!她才不怕他呢!
“哦?你这么有把握?”
“好啦好啦!这位大哥,如果你想杀我,也请你等我采访完好不好?”
一说完,蕴娴赶快偏头想了一下,嗯,这句话有语病,她连忙又补充道:“当然了,如果你能不杀那最好,我还得回家整理新闻稿呢,而且到现在还没吃饭!”
凯威情不自禁地苦笑点头,半晌才叹口气说:“怪事天天有,怎么今天特别多?高小姐,请问你,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你一点都不怕惹上杀身之祸吗?”
蕴娴吞了吞口水,丝毫不放弃地回道:“怕事就不会来了!很简单,我想从你口中听一遍,你到底和‘上海帮’有什么渊源关系?真的有‘上海帮’这个黑社会组织存在吗?你们组织有多庞大、总公司在哪里?如果你想澄清葛天铎并不是策动那些犯案的幕后主使人,我的报导将会是你证明清白的最佳机会……”
蕴娴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了一大串,凯威心里忍不住在想:她要不是勇气可嘉,就是白痴到家,他闷笑了几声,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要不要我顺便介绍你几个人,好方便你去写一篇更深入的内幕报导?”
蕴娴喜出望外地两手一拍掌,兴奋地说:“哈!那再好也不过了!我跟你说噢,我已经订好了机票,下星期一就飞去香港,你多告诉我一点的话,我还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什么?你要去香港调查‘上海帮’?”
凯威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蕴娴摸了摸胸口喃说:“你喊那么大声干么?吓了我一跳!没错,而且我保证,这将会是一篇最精采、最深入的报导。”
凯威显得暴跳如雷,他干么为了一个女孩这么气急败坏呢?这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情绪失控,他“又冷又酷”的招牌恐怕今天就要砸碎在她脚跟前了!
一时之间,凯威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的眸光中充满复杂情绪地睇凝着蕴娴,她的清纯容颜令他怦然心动,然而她的天真态度却令他坐立不安!
蕴娴见他半天不说话,便不请自动地在那张整理得一丝不苟,似乎从来没人睡过的床沿边上坐下来。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第一个问题:我觉得很好奇,你这张床这么整齐,你有洁癖吗?”她提出疑问。
凯威像被催眠似地睨看着她,喃喃说:“我从来不睡在床上……等一等,我又没有答应要接受你的采访。”
“你不答应也不行!”蕴娴显得非常地坚持。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就,我就……”
“你就怎么样?”他含笑地看着她。
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有力的理由,所以她只好胡乱抓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她理直气壮地说。”“那我就赖在这里不走!”
啊?用“赖”的?天哪!这女孩是从来不曾碰见过坏人是不是?她难道不怕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对她伸出禄山之爪吗?噢,他怎么可以这样想呢?他可是一个冷酷无情、无血无泪的黑道份子,而且是一个开枪不眨眼睛的杀手呐!
女人真是麻烦又可怕!他见用软的无效,当下,凯威便寒着一张脸,不容讨价还价地说:“你赖着不走没关系,看来我只有打通电话给你哥哥,叫他来带你回家。”
凯威作势要走向床边的电话机,蕴娴马上跳起来挡在他前面,一副“虎豹母”的姿态说道:“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你要是让我哥知道的话,我明天就在报纸上写一篇你的特别报导,向全国上下公开张扬,说‘上海帮’少帮主就住在松山的温情大旅社三○九号房,身上不但带了一把来路不明的灭音手枪,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凯威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状。
蕴娴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干脆来个乱扣罪名、无理取闹,一鼓作气地说:“而且我刚才进来时,你从后面抱住我,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