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伙伴——”
一听到这两个字,凯威的生命中似乎迸出一道希望曙光,他不敢奢求,只要她肯把他当作朋友,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蕴娴掠了一下秀发,然后转过脸来朝他嫣然一笑。
“我还没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蕴娴,请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们是——呃,套一句台湾俗语:‘互相利用求进步’!”
“啊?互相利用?”蕴娴没好气地瞪瞅着他。
他赶快更正说道:“我是说,互相依赖、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我还相亲相爱咧!”
一说完,蕴娴立刻住口,也未免说得太快了吧?不怕咬到自己舌头吗?她红着脸低下头来。凯威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那也不错啊!一个是美女,一个是野兽——”
“快别这样说你自己!我们现在是伙伴了,不是吗?”
凯威感到欣喜若狂,难掩喜色地说道:“那你也别再客气说什么我救你的事,就当我是你一个见过两次面的朋友,你到香港来,我凑巧想尽地主之谊去机场接——”
“啊!糟了——”
蕴娴莫名其妙地大喊一句,凯威吓了一跳说:“怎么啦?喊那么大声干么?叫魂也不是这样!”
“刚才魂都被杀手吓跑了,我倒忘了一个人!”
“谁啊?”
“我们报社的副董啊,他跟我一起来的,现在我竟然把他放鸽子……”
“没关系吧!我想他自己会跑去住香港最好的五星级饭店的,再说,我已容不下他——”凯威平铺直述地说。
“什么?你现在是要带我去你家住?”蕴娴微吃一惊。
凯威显得小心翼翼起来,他深怕蕴娴会拒绝他。“讲得更正确一点,是我妈和妹妹住的地方啦,那里不但最安全、最适合你住,而且连我爸爸都不知道。呃,当然啦,我不强迫你——”
“强迫?我还求之不得哩!”蕴娴喜出望外。
“你真的不介意?”凯威还是有一丝不确定的语气。
“我需要介意吗?这样一来,我还可以得到不少第一手资料,我连作梦都会笑醒!”
又是为了公事的缘故?她现在对他个人又有着什么样的想法呢?凯威心事暗藏地又轻声说:“我想,你会跟我妹妹成为好朋友的,我妈一定也会很喜欢你——那个家,对我而言,就像一座在狂风暴雨中的避风港,我只有回到那里时,才可以感觉自己摇身一变,不再是个在江湖中身不由己的浪子……”
说完,凯威投给她一抹自嘲意味的苦笑,她突然觉得在他那仍保持一丝纯真的笑容中,看到了他鲜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她不知不觉地想更加深究进去。
她正一步一步走进他的内心世界里,她需要讶异吃惊吗?她需要踌躇趔趄、畏缩不前吗?她又会有什么样的新发现?
也许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注定安排……
第五章
浅水湾,海洋别墅。
在这一带香港颇负盛名的海水浴场,每年夏天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观光客和香港居民前来消暑弄潮,沿着外围一环低缓起伏的山的地势,在一带香港最缺乏的绿意林木之间,矗立了不少高耸的观光饭店,及点缀其中极具隐密性的私人别墅。
和葛天铎离异多年的葛母,带着他们惟一的亲生女儿静薇,便住在这一片向海远眺的别墅区之中。
凯威和蕴娴左弯右绕到达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时分,变成柔和黄橙色的夕阳,正挂在西边天上,把一片海水染得如梦似幻。
凯威把计程车停在一片看似不起眼的小停车场上,他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不断地观前顾后,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物,然后才下车打开行李厢,一手提起蕴娴的皮箱。
“走吧!我们必须走一段路。”
凯威温柔的声音中,有着一股莫名的兴奋雀跃,蕴娴感觉出他真的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他显得闲适而自怡,不再有枪林弹雨、刀光剑影的负担。
“要不要我帮忙抬一边?我那皮箱挺重的。”
蕴娴柔声说了一句,她倒不是在客套,而是有一种“有伴同行”的温馨感觉,毕竟刚才两人才一起出生入死了一回,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被拉近了不少。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到。”
那只皮箱在身强体壮的凯威手中,一下子好像轻了十公斤,蕴娴默声地和他并肩走下一道石阶,这一带就像一座小型的海洋森林公园,石阶顺着地形引导到数十米高度下面的沙滩。
走到石阶中央地带,左右两旁各分叉出一条铺红砖的小步道,分别通往两边群集的别墅区,以白色为主体颜色的小别墅,每一栋都显得小巧玲珑而且造型不一,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座小花圃。
拐弯往右边走去的时候,蕴娴一边欣赏着那些欧风式的小建筑,一边忍不住叹道:“在香港这种弹丸之地,要住得起这种海边别墅的人,应该不会很多吧?”
“如果想到在离这里不远的湾仔,那里还有许多船民全家住在舢舨上面,当然就会感到相当罪过;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必须替我妈和妹妹安顿在一个幽静的地方。”
凯威说得不经意,蕴娴却可以感觉到他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妈妈和妹妹之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深厚感情。
蕴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说:“你知道吗?你其实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又具有爱心的人。”
凯威的心弦像被弹起了一阵涟漪波动,他心存感激地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化作简单的一句:“谢谢你这么说,你不知道这番话对我有着多么特殊的意义——”
蕴娴很能理解他的处境,在一个龙蛇杂处的环境中,在谁也不能够百分之百信任另一个人的情况之下,凯威一定很少有朋友可以这样谈心!
蕴娴感到唏嘘不已,然而在这个以现实利益为首的多变社会里,人们每天所面对的冷暖,又何尝不是这样?
为了替他打气,蕴娴促狭道:“如果你喜欢听人赞美,那我以后就多讲一些好听的给你听好了!”
“以后……”
这是一个对他何等陌生的字眼,他跟她可以有“以后”吗?凯威不敢多想;他收回了纷沓的思绪,径自朝一道及膝高的白色铁栏杆大门走去。
“到了,就这里!”
蕴娴稳住呼吸,忍不住吃惊地低声说:“这个门一脚就跨过去了,住在这里不是——”
“噢,你放心!这个社区有中央控制安全系统,到处都安装着监视摄影机,在控制中心有安全警卫二十四小时监看,不会有任何事情的!”
蕴娴好奇地转头东张西望,并没有看见什么摄影机嘛,她顽皮地朝凯威伸出舌尖扮了下鬼脸,笑道:“我不知道这整座社区是一座高科技的监狱!”
“别讲得那么恐怖好不好?走,我们快进去吧,刚才路上这一耽搁,我妈她们一定等得心急了!”
凯威在前门的电脑防盗锁上输入一串密码,门随即应声开启,里面客厅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妈!哥回来了——哥,你怎么搞到现在?不是说五点以前会到家的吗?”
出现在门口的是五官清秀、浓眉大眼、直发垂肩,而且带着浓厚学生气息的女孩,蕴娴马上猜出她就是凯威的妹妹静薇,凯威假装很威仪地对妹妹说:“快叫人啊!”
“怎么叫?你还没介绍呢!”静薇满带温煦微笑地瞅着蕴娴,顶了哥哥一句。
“嗯,她叫高蕴娴,你叫她大姊好了!”
蕴娴立刻又笑又气地抗议道:“大姊?有没有搞错?我有那么老吗?你叫静薇对不对?直接叫我蕴娴就好,我看我们差不了多少。”
静薇马上伸出手来搂住蕴娴的臂弯,一边引领着朝客厅里走去,一边回过头来朝哥哥皱皱鼻尖说:“嗯,这个好!跟我臭气相投。谁听你的呀?蕴娴,我哥最会摆那种酷脸孔吓唬人了!”“喔?原来他是装酷的啊?”蕴娴佯装恍然大悟。
“就是说嘛!在外面啊,他是虎豹小霸王,但是回来这里呢,他就变成一只纸作的小猫咪,连我都管不住哦!其实他呀,是全世界最没有脾气、最会照顾人的哥哥,你不知道哇,我被他保护过度,都快得自闭症了,你还是第一个被他带回来的人类喔——”
静薇吱吱喳喳地讲个不停,和蕴娴碰在一起又是一见如故,这个布置简单朴素的小客厅里,立刻充满了谈笑声,而且快变成一座菜市场了。
凯威显得既腼腆又尴尬,一堆丑事都快被妹妹免费宣传完了,他招架不住地举起双手投降,连忙喊停道:“停——等一等!静薇,你要讲我坏话,也该等我不在家的时候呀!妈呢?”
“在厨房忙着做晚餐啊!”
凯威一阵摇头苦笑,一副没辙表情地轻责她道:“你这丫头,跟你说过几百遍了,这么大了还不学做菜,尽让妈自己一个人忙着,万一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
“那,老天作证,我有说要帮妈弄饭菜喔,是她把我赶出厨房的。她说家里难得有客人来,怎么可以让我这种实习生出场表演?搞砸了不是要笑掉人家门牙吗?”静薇理直气壮地说。
凯威只有苦笑的份儿,他径自朝厨房方向走去。
蕴娴充满好奇地问静薇道:“你们在家里都讲国语啊?而且你讲得这么好!”
“那当然喽!我哥送我去念最好最贵的私立中文学校,我现在在香港中文大学念书,主修的就是中国文学。”
“是你哥送你去——”
才问了一半,蕴娴立刻紧急煞车,因为这个问题会牵扯到葛家父母十年前离异的事,她在车上时,凯威也只很简单地介绍两句,并没有多说。
但是静薇倒是毫无心理阴影,仍然充满笑容地说:“对呀!我爸妈离婚时,我才十二岁,那时我哥虽然才十七岁,不过他很厉害,这些年来,我的学费和家里的生活费,都是他在张罗,而且他还不准我去打工,或是让我妈出去工作,他都没告诉你这些吗?”
蕴娴微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身为养子的凯威,除了想报答葛老养育之恩,而违背心意,身不由己地继续留在“上海帮”之外,他竟然还如此不遗余力地照顾一对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母女!
天底下能够如此牺牲奉献而毫无私心的人,应该已经不多了,单是从这一点,蕴娴不难看出凯威的为人,在心中也不禁有一股情愫被轻轻触动牵引着——
两个女孩正说着话时,凯威和一名慈眉善目、身形娇小的中年妇人从厨房走出来,蕴娴立刻从沙发站起身来。
“妈,这位是高蕴娴小姐,她是台湾来的新闻记者。”凯威向母亲介绍道。
介绍得很正式,讲得也不多,葛母却似乎能够看出更多的言外之意,她两手在围兜裙上搓了搓,饱含微笑地上前来说道:“高小姐,欢迎你来。家里访客不多,如果招待不周全的地方,还请你多包涵!”
“伯母,快别这么说,也请您叫我名字就好。在这里,是我给你们添麻烦。”蕴娴但感一阵受宠若惊,她半带疑惑地很快瞥了凯威一眼,心里纳闷着他是否事先已经跟家人说起她这位连自己事先也不知道的不速之客。
凯威似乎一眼看出蕴娴的疑虑,马上接言道:“你的情况我都已经事先跟我妈商量过了,这也是她的建议,所以我才从机场把你绑——”
后面那个“架”字还没说出,葛母机警地啐了儿子一句:“凯威!妹妹在这里哪!”
看样子,他们有意瞒住静薇有关这些牵涉到黑社会帮派的事情,不料静薇却口没遮拦地抗议道:“哎哟!妈,我又不是小女孩了,周润发的电影也看过不少,你还怕我耳濡目染?哥,你刚才说‘绑’什么?绑架啊?噢!真是太罗曼蒂克了!那接着下来一定就是‘逼婚’了!”
一番玩笑话把凯威和葛母惹得笑出声来,只有蕴娴的一张脸羞红成橘子一样。
葛母的笑容中带着忡忡忧心。“你这丫头就是这样,妈是想保护你。你是不是又偷听我跟你哥哥的谈话了?你可别出去外面也跟在家里一样叽叽呱啦乱讲话,人心险恶哪!”
“我知道啦!讲得我耳朵都快生锈了!”
葛母又爱又怜地笑瞪女儿一眼,然后转向蕴娴说:“你一定饿坏了吧?赶快准备吃饭了!你的行李我叫凯威放在他房间里,这屋子不大,一共才三间卧室,凯威可以睡客厅沙发。”
“那怎么好意思!”
蕴娴感到有些内疚,不过这也可以看出凯威的用心良苦。
“有什么不好意思?过去我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唉……不说那些了,快去洗把手准备开饭了。静薇,你过来帮我摆碗筷。”葛母轻松地说。
“噢,好!”
母女二人正要走进去,蕴娴立刻说道:“伯母,我来帮您。”
凯威却拉住了她的手臂,说:“静薇去就好了。妈,我先跟蕴娴讲几句话,马上就过去吃饭。”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还不待凯威开口,蕴娴发问道:“你究竟跟你妈说了多少?真的是她提议我来这里住的吗?她知不知道刚才我们——”
凯威很快地用手指按在自己唇上,低声急说:“嘘!别提起刚才我们在路上发生的事情,我不想让她担心。其他的嘛,我跟她说:你是位新闻记者,我上回在台北协助警方逮捕一帮歹徒时,我们认识——呃,我是说,见过一面,然后你想来香港采访‘上海帮’的内幕,至于你的身家背景,我半句没说!”
说了一大串,蕴娴心中的疑惑仍在,她静静地深看了凯威一会儿,顿说:“我的意思是:她为什么愿意冒险让我住在这里,甚至还是她跟你提议的?”
凯威先是有些支吾,最后简单地说道:“主要是因为她并不希望有‘上海帮’这样的组织存在这个社会里;另外,我也告诉她说:只要‘上海帮’一曝光,这将可能是我脱离组织的最后机会,至于我爸爸那边,我会找个时间去跟他解释、沟通。”
“那我跟你一起去!”蕴娴马上冲口而出。
天哪!若能真采访到“上海帮”帮主葛天铎,那她这金钟奖铁定抱稳了。
凯威似乎有所顾忌,在停顿沉吟了半晌之后,他有些出乎蕴娴意料之外地说:“也好!只要我在,你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会有什么问题?”
“好啦!你的问题真多,大小姐,我们现在可以去吃晚饭了吧?我妈的手艺之好,让我只要几天没回来吃,就会想念得垂涎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