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五十年前,中国上海滩一带,由于政局混乱,地方党羽地盘纷争、械斗血拼的事情屡见不鲜。而沿海港口被当成了贩毒走私的天堂,上海滩内则是赌场、舞厅、妓院林立,在厚利的诱惑之下,越来越多的帮派崛起各自称王。
当时年仅十六岁的葛天铎,父母双亡,在现实生活的逼迫之下,他带着小四岁的弟弟天声,伙同一帮年纪相仿的同乡年少,组织了“上海兄弟自助会”,他们对抗、防御的是流寇匪贼和地方恶霸,而且不收取费用,只靠乡民们的自由捐献。
葛天铎仗着过人的胆识和义气,不但在上海滩上闯出了名气,而且还和黑社会形成一股强势对峙。
然而树大招风、人出名就遭妒,当时想杀掉葛天铎的人也不少,再加上政局混乱,他早已意识到上海不是久留之地,便开始把资产转向香港。
不过十年的光景,以葛天铎为首的“上海帮”即赚进了数亿港币的财富,而且旗下除了地产公司之外,还括涵建设、期货、运输、货柜及贸易关系企业;其组织内的成员不分阶级地位大小,都拥有企业股份。
然而人多口杂,意见也常有分歧,有些贪利的帮员便想跨到获利更快的贩毒、枪械走私及赌场、色情行业上面来,也因此埋下了内部纷争的起因。
葛天铎结婚时是香港众人皆知的大事之一,其排场之大,竟然要分三次来宴客,每一次盛宴席开一百五十桌,在二十五年前只要香港当地叫得出名字来的人,几乎都在被邀赴宴的名单上面。
当年的葛太太在结婚前只是一名出身贫寒、在葛老大旗下一家建设公司上班的小职员,两人因在公务上的接触而日久生情,但是葛太太并不十分清楚“上海帮”在幕后操纵的层层内幕,直到她生下静薇时,她才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滋生着。
根据从中国带过来的帮派传统,葛大佬所坐的这个龙头位置,是将世袭传给儿子接任,而且不分聪愚,自然会有长老级的元老来辅助他继位,但是葛老的第一胎是女儿,这立刻引发了葛家的兄弟阋墙,因为早婚的葛老二天声已经有个儿子凯利,照说如果葛天铎后继无子的话,“上海帮”将必须转承给侄子凯利。
但是葛老有他自己的忧虑,并不是他舍不得把位子传给亲侄子,而是他的弟弟天声就是主张把上海帮势力拓展跨到黑道最激烈的人。
为了避免上海帮在自己亲弟弟的手中转成涉及黑社会的噩运,葛天铎在不顾妻子的反对之下,到孤儿院收养了已经五岁的小男孩,并且命名为凯威——虽然后来葛太太视凯威如己出,但是在葛老越来越无法应付帮内反对派的势力增强之下,葛老又不愿就此收山、退出江湖,最后只有走上离异之途。
当年葛太太本想把凯威也一起带走,但是葛老坚持付任何高额的赡养费来交换凯威,在束手无策之下,葛太太带着年仅十二岁的静薇离开葛家,她给葛天铎的报复是:她要让他内疚一辈子,她不但分文未取,而且发誓从此绝不再让葛老见自己的亲生女儿一面。
江湖恩怨、爱恨情仇,永远没有一个终结的时候,葛太太毕竟狠不下心来不去偷偷看望她一手带了十余年的养子凯威,也因此而秘密地一直和凯威保持联系,却也因为这样反而得到凯威在生活上的资助,这一切人间情债,也许都是老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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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母说完这段前尘往事之后,脸上早已老泪纵横。蕴娴感同身受地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喑哑地喃说:“伯母,我相信你一定下了很大的割舍才离开葛家,幸好凯威并没有让你失望。”
“是呀!真多亏了凯威这孩子,世界上有多少亲生儿子能够跟他一样好?但是,凯威也是一直生活在矛盾痛苦之中,他不忍心伤害他爸爸。”
蕴娴吸吸鼻子,刻意泛出一丝微笑来安慰葛母道:“不过你放心,现在凯威已经下定决心要跳出这个是非圈子,等这一切事情平息之后,他就可以重新开始。”
葛母只是怔怔地直瞅着蕴娴,半晌才说:“事情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单纯,即使天铎他愿意放凯威走,其他的人会放过他吗?只要他在,他就可以随时回去接掌上海帮,而江湖上多的是不择手段、赶尽杀绝的凶狠人物……”
一番话,又把蕴娴带回到最残酷的现实,未来事情会如何演进,也没有任何人说得准。
一阵岑寂之后,蕴娴有些嗫嚅迟疑地问道:“伯母,我有件事想问你……如果这一切事情在凯威决定脱离之后会接踵而至,那你为什么还赞成他这么做?”
葛母深叹了一声,莫可奈何地答道:“他有别的选择吗?如果他继续待下去,将来会变得怎么样谁都不知道,但是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只是一和黑社会沾上边,下场都不会很好。”
“那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葛母静静凝视她一会儿,才说:“凯威打算待事情一处理完之后,就带我们母女到台湾去……这件事他原本不想这么早让你知道,一方面也是因为都还没定下来。”
“到台湾?”
蕴娴微吃一惊,但是继而暗地里感到一阵欣喜。
“那太好了!你们到台湾来,我一定尽全力帮忙。现在我只希望能赶快完成采访,而且凯威和你们母女可以平安无事地脱离这些恩恩怨怨。”
“唉……蕴娴,难道你还不知道?凯威在这近期内作下这么多的决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
葛母似乎一时说溜了嘴,但是话说出来也难以收回了,便干脆老老实实地跟蕴娴说:“这是我最担心的,凯威这孩子从小就死心眼,他不做的事便罢,要是一旦决定放下心、放下感情……唉!蕴娴,我这做母亲的求求你,请你不要给他任何幻想,然后将来再伤害他、让他失望,他会一跌不起的……”
霎时,蕴娴哑口无言,她该怎么办才好?她相信凯威也正处在矛盾痛苦中挣扎,他害怕跟她接近,却又在暗地里因为她的缘故,而做了这么多安排,甚至打算到台湾去,难道他宁愿一辈子就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地爱慕她,这样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吗?
***
两天之后,凯威回到浅水湾的海洋别墅,他的情绪显得平静许多,看上去也开朗了不少,而且他一到家,就交给蕴娴一叠文件资料。
“这是什么?”
蕴娴吓了一跳,那些文件上满是合约,和充满数目字的报表,甚至还有私人信件的影印本。“这些都是你写报导时最需要的资料。”凯威轻松地说。
“上海帮内部组织的资料?”
看来凯威这不见人影的两天里花费了不少心血去弄来这些文件,他一一翻阅地一边为蕴娴解释道:“这些资料就已经足够在香港引起一次大地震。文件上有许多签名是我爸爸的名字,不过都是伪造的,另外那些私人信件则是从我叔叔那里偷影印来的——”
“怎么偷?你去过他家?”
凯威显有些支支吾吾,最后才坦白供出。“是……是小叶帮我弄到手的。”
“噢——原来是她?”
蕴娴的声音中充满了醋意,凯威则觉得一阵窝心,但是他并没有明显地表示出来。
“这些文件里不乏一些白纸黑字的证据,有支公款付给高官或警方贿赂的帐目记录、官商勾结买卖开发预定地的转让契约、雇用杀手去暗杀的阴谋计划,甚至还有我叔叔以暴力强权想接收赌场及色情行业的恐吓电话录音,非法勾当真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蕴娴掩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有了这些资料,她的报导更加充满了别人想得都得不到的第一手资料,而且足以让上海帮的神秘面纱从最里面一层开始掀起。
“真是太棒了!凯威,有了这些资料,我的采访几乎已经完成了一半,接下来我只要去访问几个关键人物、拍几张新闻照就可以了!”
不料凯威却面色凝重地深瞅着她。“我不希望你再去采访任何人或拍什么照片。如果你需要什么照片,只要你说一声,我就去帮你弄来。”
蕴娴突然觉得好像被人看低了能力似的,虽然她知道凯威并没有任何恶意,但是她仍然很不服气。
“如果你要这么做的话,那我建议你先去考一张记者证再说。”
“蕴娴,你必须明白这其中的危险——”
她不让他说下去,态度很强硬地打岔道:“我当然知道这其中具有危险,但是请你搞清楚,这是你的采访,还是我的采访?”
“你采访我、采访我妈还不够吗?”凯威苦口婆心地想说服她。
“当然不够!虽然我百分之两百相信你和伯母所告诉我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但我可是一位专业记者,我所呈现给读者大众的报导中,也不能只刊有一面之词。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在学校所受到的专业训练。”
凯威气急败坏得想跳脚,不过他也明白这是一名专业记者的职业道德和原则,只是在他私心底下,他无法让蕴娴去冒这种险。
“那么,至少让我陪你一起去。”凯威退让一步地说。
“凯威,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也不是三岁小女孩,一直得仰赖别人的照顾和保护,那我以后去采访别的新闻,又该如何去独挡一面?”蕴娴平心静气地向他解释。
凯威在心中暗自呐喊着:我陪你!我陪你去……
但是他说不出来,而且他也明白蕴娴是个不妥协、不怕艰难,甚至天真迷糊得很大胆的女孩。
最后他只能说道:“我希望你记得,只要你随时需要我,我一定会在……你身旁。”
后面那几个字,凯威说得很虚弱无力,因为他害怕去表达出自己心中的感情;蕴娴则万分感动地猛抓住他的手臂。
“谢谢你!凯……啊,你的手?”
凯威的脸部表情不动声色,然而蕴娴抓住他手臂的地方却沁出一层红色的血水;他深怕被母亲或妹妹看见,很快地将一件风衣外套披盖在手臂上,压低声音急说:“别大声嚷嚷!我去我叔叔办公大楼的档案室偷资料时,警卫朝我开了一枪,你千万别告诉我妈。”
蕴娴声音霎时哽咽住,她的泪水立刻泉涌出来,他为了去偷资料给她,而挨了一枪?万一这一枪打歪了一点点呢?那后果该如何设想?她不是要饮恨终生、内疚一辈子吗?
这时凯威看见她掉眼泪,顿然手足无措地急急哀求道:“拜托你,千万不要哭!天哪,我最怕这个,以前我认识的女孩,都是像小叶这种不会哭的女飞仔。蕴娴,别,我会心……”
他心疼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呢?蕴娴赶快拭净泪水,醋劲十足地凶他一句:“怎么样?我就是爱哭啦!而且我不会骑机车,也不是什么屁股上刺青的女飞仔!”
一说完,两人同时爆出一串笑声,凝重的气氛一下子又冲淡了不少。
在蕴娴毫无心理准备之下,凯威突然说道:“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去采访吗?太好了……等一等,是你爸爸吗?”
凯威用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噤声,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蕴娴迫不及待地马上抓起皮包和小录音机,她除了兴奋着可以得见神秘龙头老大一面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和凯威在一起!
第七章
九龙市,圣玛莉纪念医院。
这一家由天主教会所主办的医院,座落在九龙市边缘一个不甚起眼的区域;医院规模很小,甚至比不上一些台北的私人综合医院。
蕴娴颇感纳闷地问凯威道:“你爸爸现在的病情怎么样?为什么不转到大一点的医院去?”凯威一边环视着四周有无可疑人物,一边轻声答道:“他的病情算是稳定下来了,目前仍在静养观察中,为了安全起见,我们选中这家医院,而且从别的地方调聘过来两名主治医师和一些最先进的医疗仪器,除了这些之外,我们还捐了一笔巨款给这所教会。”
“啊?连圣母玛莉亚也这么爱钱?”蕴娴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没想到只不过是一句很普通的玩笑话,凯威却赶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苦笑地跟她说:“这个跟玛莉亚无关,只是在堵住人的嘴巴。”
穿越过幽静的长廊,蕴娴随着凯威来到一个病房门前,门旁一共站了四名穿深黑色西装的保镖,看他们一点也不笑的样子,用头发去想也都猜得出来他们身上都带着枪械武器。
保镖们必恭必敬地向凯威打招呼问好,凯威推门而入,原来里面是一间像小客厅的房间,或坐或卧或站的六名保镖立刻迅速整肃仪容地立正站好迎接,而小客厅的茶几、桌柜上,到处像是在武器大展似地摆满各式家伙。
又推开一扇门,里面才是一间宽敞而阳光充足的病房,两道窗户外面都安装了铁窗,窗前各立了一名朝外监视站岗的保镖,如果不去注意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彪形大汉,这间病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偌大的病床上,靠坐着一位头发花白、表情凝敛的中年人,一名修女正在替他打针,他一看见凯威还带着一名女孩来时,似乎显得有些讶异,但是那抹露出情绪的表情,很快地隐了去,只是换上一抹机警的微笑。
那名修女一看见凯威,立刻点头问候道:“威哥好!”
蕴娴对这称谓感到一阵纳闷,凯威很快地轻声向她解释道:“她不是真的修女,是我们组织里的特别护士。”
这一切就好像警匪或侦探电影里的情节,而且用“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来形容都不为过。病床上的葛天铎朝打完针的护士挥挥手示意她出去,一个沉如洪钟的声音喊了起来。“来!凯威,快过来爸爸旁边坐下!你这小子总算带女朋友来给爸爸看了啊!”
化妆成修女的护士朝蕴娴点头微笑之后便踱了出去,葛老又向窗边的两名保镖命令道:“你们两个先出去一下!”
两名保镖唯命是从地立刻退出病房。
这时凯威把蕴娴带到病床前,并且介绍道:“爸,这位是……”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谁,刚才一进门,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高小姐,你本人比照片上还要漂亮十倍。”
果然不愧是一名身居龙首的江湖人物!蕴娴在心中思忖。
“葛伯伯,您真是好眼力!”
“哪里哪里!我每天躺在这里没事干,闲着就看报纸。”
葛老说这句话时还面带笑容,但是一转向凯威,便收敛起笑容,正色道:“凯威,你是不是该告诉爸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