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毕竟是个走遍江湖、历经过风浪的人,他只是沉稳地定看着凯威。
凯威说到最后停顿了半分钟之久,继而半哀求地说道:“爸,时代不一样了,叔叔他们想走的路线,也违背了您当初创立‘上海兄弟自助会’的本意,我也不想跟他们一起同流合污地做一些非法勾当……”
不说话的葛老突然长长地叹息一声,他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似地瘫靠在病床上,他的目光依旧犀利,但是却蒙了一层幽幽忽忽的伤感。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你会来跟我说这些话。”
“爸,您?”
葛老扬起一只手阻止凯威说下去,然后他接着说:“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其实你是不忍心丢下我不管。而我现在也只剩下你了,你妈还有你妹妹都已经离开我。”
凯威的眸光中闪动着痛苦挣扎。“我知道我作这样的决定,一定很伤您的心,但是……”
不料葛老很快地从感伤中恢复了生龙活虎的声音,他豪爽地大声说道:“什么话?这些时日我在病床上也想了很多,我不能再这样自私下去。我早就看出来你并不喜欢待在这个复杂的环境里,你现在所做的,也只是出自一片孝心。”
“爸,这么说,您赞成我这样的决定了?”凯威感到喜出望外。
“水在流,人在走,我不赞成可以吗?时代是不同了,我会一直不甘心拆伙,是因为这辛苦了一辈子的心血,眼看着就要被自己的亲弟弟弄得乌烟瘴气,现在到了这种地步,看来也只有把产业分一分算了……”
“爸,我什么也不想要!”凯威激动万分地说。
葛老望了他一眼,又转向蕴娴瞥了一下,然后苦笑地说:“你这一招是跟你妈学的,是不是?”
“爸,如果您也想退出江湖,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走?走去哪里?”
凯威有些迟疑地瞅了蕴娴一眼,然后迳说:“去台湾。我已经做好一切安排了!”
葛老似乎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又转向蕴娴,然后出乎异常平静地喃说:“凯威,我这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能够留住你妈,甚至还赔掉一个女儿!我不希望你又步上我的后尘,所以才会同意你的决定,但是我人老了……”
“爸,您千万别这么说,只要您把身体养好,将来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像抱抱几个孙子玩吗?这才是我最希望的!”
说这句话时,葛老似乎可以一眼看透凯威的心思,一直把目光停留在蕴娴的脸上,蕴娴忍不住一阵躁热地低下脸来。
“高小姐,你想写报导,我可以帮你什么忙?”葛老突然问道。
蕴娴立刻精神一振,她的重头戏来了,她一边手忙脚乱地从皮包里拿出录音机和笔记本,一边兴奋地说:“葛伯伯,我知道您还在静养当中,所以我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一些资料我都已经有了,只是想问您几个重点问题。”
蕴娴正在检查着录音机,凯威突然冒出一句问道:“这次不会又是郭富城的爱你爱不完吧?”
一说完,凯威感觉这种话在父亲面前说显得有些不恰当,但葛老只是看在眼里,嘴角挂着一抹微笑,顿说:“看来刚才我说的那句玩笑话没有错。”
他指的是称蕴娴为凯威的“女朋友”那一句。蕴娴脸红红地,连想都没想就冒出一句:“你别插花!噢,对不起,葛伯伯,我不是说您!哎,真是的,这是我第一次采访这么大的新闻,所以显得好紧张,葛伯伯您可别见怪!”
“嗳,慢慢来、慢慢来!”
可别在这时候录音机又出什么差错,凯威忍不住替蕴娴捏一把冷汗。一阵忙乱之后,好不容易一切就绪,蕴娴把录音机指向葛老,问了第一个问题——
“葛伯伯,请您说一下您当初设立‘上海兄弟自助会’,也就是现今传闻众多的‘上海帮’,本意是什么?”
“助人自助,就这么简单!”
蕴娴又继续问道:“这样一个助人自助的组织,为什么这么神秘呢?外人非但不知道它是否存在,而且顶多只知道您是一个企业王国的掌门人,这其中有什么特别原因呢?”
问得很直接,凯威不禁佩服起蕴娴的专业态度和胆识,她并没有因为认识而迂回问题,也没有因为被采访人的特殊身份而故意客气。
葛老半开玩笑地答道:“这个问题很敏感,我得小心了。让我这样告诉你吧!凡是加入这个组织的人,都必须在自己宗教信仰的神面前立誓,终生奉献小我来促成大我,同甘共苦,不为私利,但是为了跟一些黑道帮派有别,我们每个人都不可以对外公开提到组织名称或内部情形。”“那如果有违背、触犯条例的人呢?要不要自剁一根小指头谢罪?或斩一只鸡头什么的?”凯威忍不住插进来轻啐蕴娴道:“你怎么这么恶心?是不是周润发的港产片看太多了?”
葛老朗声笑了一阵,继而四平八稳地说道:“这其实也就是外界大众对我们的误解和猜测,反而更增加了我们的神秘感。你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大不了只是永远被排除在我们的组织系统之外,‘经济制裁’这句话,你应当知道什么意思吧?”
蕴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在您旗下的企业很多,而且和其他行业、甚至政府机构,都有着深厚的关系,或是有你们组织的人在。如果这样全面封锁起来作经济制裁,只要这个人还想做生意赚钱,他无异被断绝了所有的生路!”
“没错!说穿了,这只是彼此之间的忠诚度,并没有什么神秘可言!”
“不过这也是够毒的了!”
蕴娴心直口快地评论一句,又惹得葛老哈哈大笑。半晌,葛老突然岔开话题地对蕴娴说道:“你爸爸在台北也是企业家,他应该知道这一套道理,只是他没有自创一个组织罢了,不过在一家企业中,分党分派系的情况也很多呀!”
蕴娴沉思了一下,最后摇头苦笑说:“我必须说:葛伯伯,您很聪明。接下来我想问的是,您对目前自己组织内争权夺利的纷争有何感想?”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蕴娴把握时机地问了一连串问题,葛老也相当合作,而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录完了一面录音带之后,蕴娴满意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拿出了照相机。
“我想这样已经足够了。葛伯伯,您介意我跟您拍几张照片吗?这样更能佐证我是真的采访到您本人。”
葛老点头欣然接受,凯威则更进一步地建议道:“这样好了,蕴娴,你坐在我爸爸旁边,我替你们拍几张照片,这不是更加有说服力?”
“嗯,好主意!”
蕴娴立刻把照相机交给凯威,自己则坐在病床床沿边上,连拍几张之后,蕴娴半开玩笑地促狭道:“该换你们两位合照了,传说中的神秘龙头老大和即将退出江湖的第二代老大合照,真是有够炫!”
父子二人欢欢喜喜地一起合照,拍了几张之后,葛老突然无限感慨地喃说:“儿子啊,这是我们许多年来第一次合拍照片,我还记得刚把你带回来时,你只是这么一丁点,又瘦又小……”“爸,您的恩惠,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凯威也顿感唏嘘不已。
“好了!不谈这些了,你们别老窝在这里陪我这连路都不能走的老人,看要带高小姐去什么地方逛逛玩玩。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
蕴娴收拾好皮包,和凯威一起准备告退。
“爸,我明天再来看您!”
葛老抬起他惟一还能活动的右手朝他们挥了挥,再如何大风大浪地过一生,岁月终究不饶人,蕴娴不禁联想到自己也轻微中风的父亲,她的眸上顿时泛起一片雾气。她微笑地轻说一句:“葛伯伯,谢谢您!”
两人才待要走出病房,葛老突然从后面唤了一声:“凯威……”
“爸,还有什么事吗?”
葛老欲言又止地踌躇片刻,最后才鼓足勇气地说出他似乎已经憋了很久的一句话:“你妈跟静薇还好吧?”
“爸,您……您一直知道?”
凯威惊异万分,葛老为了掩饰自己泪水盈眶的窘态,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我是干哪一行的?我手下这么多,亲信也不是没有,你真以为我不会派人跟踪你、看你有没有在外面搞三捻四啊?”
蕴娴突然很紧张兮兮地插花问一句:“葛伯伯,那到底有没有?”
“搞三捻四?放心啦!我相信我自己的儿子。”葛老引以为傲地说。
蕴娴又补充一句:“葛伯伯那您也放心,我保证他以后也不敢!”
听到蕴娴这句话,凯威就像被闪电打到一般,他悲喜交集地睇睨着她一会儿,回过神来之后,赶快向父亲说:“妈和妹妹都很好……静薇今年上大三了,在中文大学念文学系,她其实很想念你,只是嘴巴上从来不说;至于妈,她……她年纪也大了。”
“好,那就好……”
葛老没有再多说,只是径自合起眼来假寐,凯威和蕴娴踱出病房,在门关上的一刹那,蕴娴瞥见葛老的眼角滑下一行清泪。
***
走出戒备森严的特别病房,两人朝冗长的穿廊走去。
蕴娴突然有些感伤地柔声说道:“凯威,你知道吗?我们两家其实有很多地方很像。”
“哦?我不知道你家也有人在搞集会结社、贩毒走私?”
凯威故意逗弄她地说了句,蕴娴没好气地拧了他手臂一把,不料正好又碰到他枪伤的地方,这次他装模作样地大声叫嚷起来。“喂!很痛呐!”
“噢,对不起!你要不要顺便在这里看医生?”蕴娴显得既心疼、又紧张。
“逗你的啦!只是被子弹擦伤,我自己已经敷了药,不要紧!你说呀,我们两家哪里很像?”
蕴娴踱到穿廊旁边一张面向中庭小花园的石椅坐下来,凯威也跟着挨在她身旁坐着。
她若有所思地喃说:“你应该不知道,其实在不久以前,我爸爸因为心脏不好又有高血压,洗了热水澡之后轻微中风,昏倒在浴室里。现在看到你爸爸这样,我将心比心,也可以体会你为什么不敢弃他而去的心情。当然啦,你们家族里比较‘黑暗’的那一面,我们家是没有啦!”
“那还有呢?”
“还有啊,我们家有个外人很少知道的秘密——我爸有两个老婆,当然正式的只有一个啦,这主要是医生的误诊,原先以为我妈不能生,后来便借腹生子生了我哥哥,谁知道隔了几年我竟然冒出来了!”
凯威听得不是很清楚,他偏着头问了一句:“所以你是大妈生的,而你哥哥却是二妈生的?”
“什么大妈、二妈?我还七爷、八爷、十三妹咧!在家里,哥哥和我都叫我妈为‘妈妈’,而叫生他的妈妈为‘二姨’。噢,天哪,我在讲什么?差点连我自己都搞乱了,反正我们有两个妈妈,而且很奇怪的是,我妈最疼哥哥,而二姨最最最疼我了,反而都对自己亲生的很严很凶喔!”
凯威的脸色一黯,他凄恻神伤地喃说道:“比起我来,你和你哥哥算是幸运太多了,像我,我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一生下来没几天,就被抛弃在一间教堂的门口外面……”
蕴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按住他的大手,柔声安慰他道:“但是你现在的爸妈,都待你像自己亲生的一样呀!”
凯威反过手掌来轻握住她的纤细小手,目光缱绻地睇睨着她。
“那我们两家这么像,我们两个算不算是同病相怜?”
她心中小鹿乱撞地垂下脸来,娇羞不已地嗔道:“你别乱用成语好不好?什么同病相怜?你爸又没有三妻六妾……呃,我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爸爸呢?我是说,你也很幸运啊!”
“对呀,因为我认识了你。”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凯威又退缩了一下,但是这次他好像下了很重大决定似的,他突然用双手扳着她的肩过来面向他,他恳切而充满真情挚爱地说:“蕴娴,你那天在沙滩上告诉我的话,我想了好久,如果……如果我们一起试一试,你怕吗?”
“我怕什么?你又不是狮子老虎!”
“话是没错,而且也不管我爸创立‘上海帮’的初衷是什么,我们毕竟是讲求江湖义气的帮派,我们重要的人员身上,也都刺了青来表示对组织的忠贞……”
“噢,对喔,你不是狮子老虎,但你是一条龙!”蕴娴半揶揄地说。
他有点泄气地说:“现在你怕了喔?”
蕴娴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柔情万千地瞅住他。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现在也想回头了,更何况你又不是那种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地痞流氓。没错,你爸爸是江湖味很重的企业家,做生意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但你们又没存心想去害人,那跟身上有没有刺青又有什么关系?”
蕴娴虽然如此强调着,但是凯威仍然无法释怀地说:“但是,你的家人又会怎么想?”
“傻瓜!如果你第一次跟我家人见面,你当真要穿皮衣、骑飞车、卷起袖子来给他们看啊?再说,现在有多少好莱坞明星也流行刺青,还有人在肚脐眼上穿洞戴耳环哩!当然我并不是在鼓励这种做法,我的意思是:这些都不能代表一个人内心的好坏。”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帮我一起瞒着你的家人喽?”
蕴娴偏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朝他扮了个鬼脸笑道:“说瞒不好听,算是善意的欺骗吧!再说如果刻意去瞒,你都不必脱衣服洗澡吗?那又能瞒多久?”
“嗯,至少瞒到生米煮成熟饭喽!”
蕴娴又羞又气地朝他肩上又槌又打,两片粉颊嫣红如酡地啐骂道:“你这人好色喔!我还以为你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佛都会跳墙了,三不五时把玛莉亚的眼睛蒙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猪八戒!不要脸……”
两人说笑逗闹之际,穿廊尽端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但感纳闷地回过头去看,这时只见一身劲装的叶茹英气急败坏地奔过来,她一看见凯威立刻嚷道:“凯威,快!快离开这里!”
“小叶?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茹英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跟前,她只是很快地打量蕴娴一眼,然后十万火急地说:“你爸爸那十二个保镖当中,有一个被葛天声收买了,他刚才打电话通风报信,说这位记者小姐跟你在一起,他们已经带人过来要拦劫采访的录音带,我一偷听到电话,就马上赶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