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忠孝东路四段。
傍晚时分,沈珞庭工作的那家大报社大楼附近,正是下班人潮最拥挤的时刻。
珞庭正气急败坏地摔上话筒,整个人有点失神怔忡地呆立在路旁的公用电话亭内,嘴上喃喃自语。“我怎么会这么衰?电话一打竟然又被那个杀千刀的帅哥警探接到。呃!我怎么说人家帅?”
不过她没有心思多想了,因为再杵下去,她搞不好会命丧电话亨内。
沈珞庭在推开公用电话亭的玻璃门之前,心里忐忑不安地回望身后一眼,天呀!那个从报社大楼一路跟踪她的人还在。
“拜托!演技这么烂!太阳都下山了,还戴着一副那种杀手型的太阳眼镜?”珞庭忍不住地嘀咕一句。
杀手?当这两个字划过她的脑海之际,珞庭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这可不是侦探电影,是真实生活呐,哪有被人跟踪还觉得好玩的?哪一天搞不好连自己怎么被“做”掉的都不知道。
她全身打了一阵冷颤,怕归怕,她可还没有到闻风丧胆的地步,现在人车这么多,对方总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辣手摧花”吧!
珞庭故作镇静地踱出电话亭,背脊挺直,双肩僵硬地朝前方一排公车站牌走去,心中一阵思潮汹涌……
她是在空穴来风,自己吓自己吗?
不!绝对不是!她不可能临时得到“臆想症”,虽然近日来她已昏天暗地,埋首进入第二本书的写作中。但……不可能啊!她双眉一蹙,忍不住心中转念又想,嗯!又好像有可能哦!她现在满脑子只想把“一书才女”那像褒又似贬的绰号剔除,而且也想把好友程曼莉因一场怪梦,意外地救了俞克莱一命,同时找到一生一世的“梦中情人”的惊奇故事写下。
愈想,沈珞庭愈觉得自己是不是开始在“人戏不分”了。毕竟,这阵子以来,她的脑海中每日堆满了“怪梦”啦、商界争权夺利、企业并吞、黑帮谋杀案这些情节,听起来是很过瘾啦,不过没天没日地写起来,她都快要走火入魔了!
难道她真是因为在写这个紧张悬疑的故事,而连自己的现实生活也紧张悬疑起来了吗?
三天了!连续三天以来,她老是在报社大楼外被同一个陌生人跟踪。这当然不会是什么暗恋她的“仰慕者”,又没送花,也没打爱慕电话——不过,她最近倒接了几通怪电话,每次她拿起话筒习惯地说:“我是沈珞庭,请问您是——”
话没说完,对方就咔嚓挂断了,珞庭起先还以为是恶作剧,但次数一多,令她不禁心生疑虑。
她愈是想,心里就愈毛骨悚然;这个陌生人不会、刚巧、不小心又跟在她后头吧!前两天她都是和几名同事一起来到公车站牌来等车,但是今天她被文艺副刊版面的设计问题给拖住,而现在倒好,得“孤军奋战”了!
唉!没人陪她搭公车回家,那就——对呀,还有计程车可以搭呀!
珞庭没头没脑地从公车站牌下的候车队伍中间穿过去,高挥着手拦下一辆计程车,然后十万火急、头也不敢回地跳上车去。
警局刑事组。
高奕风在被沈珞庭莫名其妙的“报案电话”挂断之后,心中愈想愈觉得不对劲,这位仕是有名“虎豹母”的“一书才女”,上次误会她是涉案嫌疑犯而逮捕她时,反而被她的唇枪舌战损了好几顿,到现在他三不五时想起她时,都还会觉得心有余悸,但是……
但是,她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个会穷极无聊到打电话报假案的人呀!
而且她在电话中说有人要杀她?为什么要杀她?财务纠纷?还是为情而杀?
天哪,这还得了?看她清丽可人,虽然是嘴巴利了点,啊,难道是口舌之争,一言不合才导致引起杀机?
刚才话说了一半,她就挂断电话,会不会是危机迫切,还是凶手就在她身边?呃!也或许她已经被——
噢!高奕风用力敲了自己脑袋一记,大概是平日办案太多,脑中不假思索地假设出“状况”、“画面”,天呀!这怎么得了,他怎么可以任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中而不顾呢?
于公嘛,奕风本来就有责任前去现场了解一下实际状况;于私呢,他发觉自己很喜欢看见她。
当然啦,这还要她安然无恙才行,万一她已经在黄泉路上走了一大半……
一想到这里,奕风就像装了弹簧一样地跳了起来,事不宜迟,他马上准备出动。但,问题是:她在哪里呢?
奕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啊想,咦?对呀,上回才“抓”过她一次,档案资料上留有她的地址嘛,而且还有她在报社工作的电话号码!
他马上找出了档案卷宗,然后迫不及待地拨了一串号码,响了老半天才有人接,当他指名道姓要找珞庭时,对方给他一个石沉大海的回答。
“珞庭早就下班了!”
这一听,奕风有些语无伦次地低喃:“什么?下班?她怎么可以下班?”
电话线另一方的小姐有些莫名其妙外加不耐烦地说:“怎么?劳动法有明文规定:现在这时间了她还不能下班吗?先生,你无聊!”
接着,“咔嚓”一声,那人挂断了电话,高奕风呆愣半晌,啊?他说错话了吗?那个人怎出口骂人呢?
这下子该怎么办?直接去她家?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他向刑警同事报告一声,并且留了张纸条给外出公干的伙伴,然后抓起了他的车钥匙,行色匆匆地奔了出去。
此时,正值下班交通巅峰时刻,路上车水马龙堵得水泄不通,奕风在车内急得满头大汗,心中不禁嘀咕:珞庭在东区上班,干嘛住到士林那么远的地方去?不过退一步想,人家爱住哪里干他何事?真是自寻烦恼!
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不过这时他才猛然记起,呆哪!人一急就容易迷糊,公权力不伸张,民何以适从呢?所以他应该利用职权一下。
当下一想,他立刻从车座下取出警示灯,探出车窗反手将它扣吸在顶上,顿时警笛大作,路上人车纷纷回避,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踩满油门将车像飞弹一样地冲出去!
半个小时之后——差一点他就破了台北市飞车纪录,而且在来程的途中,他已用无线电联络了士林刑警分队,要求他们派员前来支援!
为了珞庭那一句尚未确实的“有人要杀我”,他这么大费周章算不算是“假公济私”呢?他一直强迫自己相信,这是公务,而且救人要紧。
唉,想来想去,怎么还是“私”的成分比“公”的多?算了,管它公的母的,先看看情况再说!
珞庭住的公寓小巷,车子是进不去的,奕风气急败坏地把车“违规”停在巷道外的黄线上,然后快步奔进巷内按址找人。
那是一栋很破又很旧的五楼公寓建筑,没有电梯,公用楼梯间的大门又摇摇欲坠,严格说起来,整栋楼都像是摇摇欲坠;奕风上气不接下气,三步并作一步地跑上那道窄楼梯,过跑还得边默念着,大楼可别因震动过大而倒塌了。
上了三楼,他停在一道木门前,上面的号码牌早已斑驳,但是隐约还看得出一个“6”的痕迹,奕风伸手在门上敲了一下,不料门却依呀地开出一条缝——
这下子,他的一颗心不仅是石沉大海,还是沉甸甸地坠到海底,他暗叫不好!看这“势面”可能不是很好,而珞庭她可能已遭不测!
奕风伸手从腋下的枪套中掏出他的配枪,很轻、很谨慎地拉开保险栓,随即推开木门。
这时正值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小公寓内幽暗一片。
奕风的右手举枪朝向天花板,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屋内,身体尽量保持斜侧一边,在门缝打开的视线范围之内,他冷静沉着地环视室内一圈。
然后,他身手敏捷、宛若狡兔般地在地上翻了个筋斗,一秒钟之后,他已藏身在室内的沙发后,他眼光锐利地向四周扫视一番,平举的枪也跟着扫向房内的每一个幽暗角落!
没有动静,没有状况,也没有人——奕风旋上左轮枪的保险栓,但仍谨慎小心地不敢收起来,他保持面向室内的姿势,动作很轻很慢地站起来,然后慢慢地往后退开一步,左手则往身后的墙壁摸索,想找电源开关。
室内没有动静,门外倒是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奕风保持警戒地一个反身,整个人隐没在木门后面,他的背顶在冰凉的墙壁上,但他的心却怦怦地急跳起来。
只闻脚步声匆忙走到门口,然后又猝然停下,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咿咿呀呀地推开木门踱了进来!
奕风连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螳螂捕蝉地一手勒抱住那人影的脖子,一个转身,两人一起顶在木门,木门顺势砰然关上,奕风的手枪指向对方的身后,迅速地耳语道。
“不要动!我有枪——”
不过对方还是拼命地乱动、挣扎,而且还不时发出高分贝的尖叫声。
“啊——小偷——色狼——”
那声音是奕风挺熟悉的,因为大叫“色狼”都快变成她的口头禅了,奕风连忙用手掌捂住她的嘴,急说:“沈珞庭!是我啦——啊……”
后面那一声尖叫来自奕风,因为他的手指正被两排利齿紧紧咬住,他强忍住疼痛,持枪的手一阵忙乱地在墙上摸索,终于摸到了开关,“啪”一声一按,室内顿时一片光明!
“啊?怎么会是你?还不赶快放开我?”
奕风不放也不行,他被咬的手指头上正渗出血丝,痛得他眼泪差点掉出来。
他一脸无辜委屈,没好气地说:
“你难道不知道?小偷跟色狼是不同的行业吗?”
珞庭猛退一步,紧张兮兮地将双臂交抱在胸前,撇了撇嘴问道:“我怎么知道你是属于‘哪一行’的?”
“我是警察!你忘记了吗?”真是迷糊虫。
“那你干嘛闯空门……”
说完她又后退一步,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她回头一看,只见客厅一片凌乱,她气急败坏地吼道:
“老天哪!你在搞什么飞机?”
奕风这下子百口莫辩,只好苦中作乐揶揄地说:
“别随便诬赖人好不好?我还以为你们女孩子都很爱干净的,没想到今天倒让我大开眼界。”
珞庭气得直跺脚,火大地说:“开眼界?我教你头顶开花!”
奕风慌忙作出息事宁人的手势,安抚地急说:
“你先别跳脚嘛,万一抽筋了怎么办?先听我解释一下好不好?”
去!这人真没好话。珞庭拔高音调尖声吼道:“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你!我今天早上出门时,家里还很整齐,而且……”
面对珞庭的叽哩呱啦,奕风一个头两个大;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天呀!迫于无奈,他只好——
“闭嘴!”
唉!珞庭果真闭嘴了,不过她显然是被他那突如其来的喝斥给吓到;而奕风像有些上瘾似地又接口吼道:“坐下!”
珞庭依言乖乖地坐在沙发上,愣了足足一秒钟,她才如大梦初醒般火大地反驳起来:“你叫我坐我就坐?这是我家耶!喂,先生,你给我搞清楚?”
奇怪?这招怎么没效?奕风脑中运转不良,但仍十分识趣地马上陪着笑脸,甜腻腻地讨好着说:
“是、是!那请问我可以坐下吗?你先稍安勿躁,OK!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可以说明、解释的,我也是‘糊里糊涂’呐!给我一点时间吧!”
高奕风扮出一脸的哀求,欲博取女主人沈珞庭的怜悯心;岂料,珞庭将脸别过去,打鼻子冷哼道:“你最好有一个好理由,否则咱们法院见!”
哈!奕风苦笑,心想也罢,离自己要求的待遇,虽不中亦不远矣;横竖就是得讲出个“超级”理由来。
奕风深吸一口气,不疾不徐地问道:
“借问一下,今天傍晚是谁打电话到刑警队向我报警的?”
咦?对呀,她怎么会忘了这个“重点”呢?
但那也不代表什么呀?她是报警,又不是叫人闯空门!她扬起下巴颇为不屑地说:“请你不要自作多情,我是向‘警方’报案,又不是向‘你’报警,谁要你接了?”
说得真理直气壮,奕风忍住快爆笑出来的冲动,紧抿住嘴唇偷偷地暗笑两声,然后又说:“那么,既然是我接的电话,而我又是人民的保姆,难道我不该赶快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下子,换珞庭被问得有些脑筋错乱,她有些傻呼呼地说:“你为了我专程赶过来……”
“那还用说!很窝心是不是?”哎!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要花那么多的时间解释,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珞庭顿了顿,口是心非地说:“很恶心倒是真的!你们刑警都这么‘色’的吗?动不动就想在口头上吃人家天真无邪、美丽纯情少女的豆腐!”
呃?怎会这样,讨好不成,反倒被将了一军,好吧!奕风顺口一接:“那可不一定,这豆腐呢?可不能随便吃,得先……”
他把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其实他本来是想要说“煎”的;但这字,好像跟“奸”同音,哇!这……万一她又误会了,岂不是又尖叫连连!
呼!还好!他轻捂着胸口,徐徐地吐了一口气。
然而珞庭却咄咄逼人地问道:“得先怎样?你敢怎样?”
“没有啦!呃,我们谈正事……噢,对了!然后我就赶过来啦,可是一来就看见你的房门半掩,我还以为歹徒就在房内呢!”
“歹徒?”
珞庭吃惊地大叫,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
“当然是歹徒,要不然会有‘好徒’来闯空门吗?你不是说有人要杀你吗?”
捏头、去尾地总算说到重点,珞庭心中着实仍有几分不确定,有些支支吾吾地说:“呃……其实是跟踪啦!就是那个人已经跟踪了我三天,我是心一急,所以……”
这算不算是“虚报”案件呢?问题是“生命诚可贵”,还是小心一点为妙;珞庭无辜地眨眨灵秀大眼,凝视着奕风。
奕风似乎也没听出她的“心虚”,仍径自地解释:“所以喽,我就掏枪出来,一进门后发现什么动静也没有,我还来不及找到电灯开关,你就回来了!我人格保证哦,你房间的东西,我半样也没动,在我进来之前,就已经是这副德性了!”
珞庭有点火大地说:“喂,请你讲话修辞优美一点好不好?”
“我又不是跟你一样是作家,多包涵嘛!”
“好啦,我包涵……不过,我住这么破的公寓,又穷得像过街老鼠,怎么会有小偷想……咦,那是什么?”
偶一抬眸,珞庭瞥见门背上贴了一张纸条,奕风转身伸手撕了下来,盯眼一瞧,两道飞剑般的浓眉便紧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