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微风轻吹,甚是快意。
高高在上地远眺出去,整座扬州城尽入眼中,如诗如画的景致一时让笛儿看呆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她终于清吁一口长气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居住在那样一个美丽的地方。”
于岚就在身边,微笑地说:“的确很美,我到过不少城乡,但扬州也算是其中数一数二了,春天绿柳扬风飘,夏天荷在岸边放,秋天枫红连槭落,就连冬天封港的白雪皑皑也别树一格,令人难以忘怀。”
“你到底多大岁数了,岚弟,听你这番谈吐,我都猜不出来你到底见识多少天下,似乎不是你这年龄的人会有的。”
“呵,嫂子认为呢?我打小就随爹行船天下,跟著哥哥们四处玩耍,多长了些广博的眼界而已。可能正因为我是家中么儿,又和哥哥们年纪有点相差,所以看来老成些。”
“我猜你……十七。”他虽不及于翼高大,但还有成长的资质。
于岚摇摇头。“我今年十五岁,嫂子。”
“啊?”十五,比自己还小了两岁呢。
“我猜嫂子和二哥同年吧?”
“咦,难道他才十七?”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嗯。”于岚笑笑说:“大哥年岁和我们差最多,今年二十有二,这是因为我们兄弟三人的娘亲都不一样的缘故,爹爹总说他没想到自己独身一辈子,还会有三个儿子呢。”
他们一家人还真是个个奇异。笛儿没想想自己,光顾著听他口中的话,已经觉得不可思议地猛摇头了。嫁入这一家,自己也成为另一个引人入胜的话题,她一直到很久后才晓得。
“啊,大哥——”于岚眼尖地看到岸边的人影,高兴地挥了挥手,指给笛儿看说。
笛儿不敢跨出太远,只好眯著眼直瞧。岸上港边熙来攘往的,到处都是忙著搬运东西的工人与指挥的工头,笛儿佩服他的好眼力,能点出身在其中的滕于翼。她看著于翼在岸边和两名男子比手划脚的,似在争辩些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呀?”
“那是在议价。你看见了那些白白的堆成小山状的砖块了吧。那就是我们要运送到河南的货物之一,盐砖。只是扬州的盐官很狡猾,总是会在盐砖上动手脚偷工减料的,哥哥要是不紧盯著点,有时还会被骗了。我知道很多船家都不想接扬州的盐运,总亏本。”
“喔……”她注意到一点点不寻常之处。“他们怎么偷工减料法?”
“手法不一而定,有时会在盐砖上动手脚,混些泥土在砖里吃重,有时会故意先泡过些盐水,让它看来比较有份量,再不然就是以劣盐混杂在好盐里,□混高价。
总之都是些非常伤脑筋的贪官污吏,个个把盐运当成搜刮银两的肥羊,拚命剥削呢。”
“嗯……”笛儿沉吟了一会儿。“岚弟,你能帮我个忙吗?”
“嫂子不需客气,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就说吧。”
“麻烦你帮我□上双眼,带我到岸边去。”
“嫂子,你要下船啊?”
笛儿用力点头说:“我家相公有被人敲竹杠的嫌疑时,我这做娘子的怎能袖手旁观,我要下去帮他一臂之力!”
于岚见她如此义愤填膺,到底他的小嫂子注意到什么自己与大哥都没有发现的事,他不由得好奇起来。“那就让我护送嫂子到大哥身边吧,如果嫂子途中又怕水而晕倒了,我可担不起被大哥责骂的罪过。”
???
“滕大少,您看仔细了,这可是最上等的官盐,光瞧这雪白的色泽,您就无从挑剔起了,依照公定的行情,您可不能给我打任何折扣呀。”扬州新近上任的盐漕转运使程成,胖胖的弥勒脸蛋上,堆著满是谄媚的笑,圆滚的肚皮几乎挤破他那件九品官服。
滕于翼沉默地盯著自己负责秤重计量的手下,他们搬运了几块盐砖到水面上的小舟上,根据船身的刻度就可知道这些盐砖是否被下过手脚,不足斤两。结果在斤两方面没有问题,他也命人把盐砖打碎两、三块来检验,确认里面的确没有夹带著胶石或杂物。表面上来看,一切都相当的正常而没有问题。
可是,程成这个人过去在运作官粮时,经常就被人检举他会旧米充新米上缴国库,自己却偷偷把新米变卖到黑市去。这回听说他央求贿赂许多高官,好不容易让他当上了盐运使,他又怎么会乖乖按律法办事,于翼非常怀疑。
“如何?您看这些官盐,一点问题都没有吧?您要再不相信,还可以多抽些盐砖来查验啊。上面可是扎扎实实地打著咱们大唐的御条呢。”程成一双眯眯眼,笑得成了两条贼缝。
虽知此人不可相信,但眼下捉不到他的把柄,看来也只有冒险一次了。
“好吧。我就以官盐地价码,一石九千钱收购此次的盐砖,程大人。”
程成高兴地搓著手说:“爽快、爽快,我就知道滕氏最讲信用的,有您鉴定过的盐在市场上也都得到很高的信赖,能托给你们的商船队,就等于是交给圣上最能安心的人手上了。您放心,这些盐砖绝对不会有问题,等您运抵洛阳城,等于就是为咱们圣上又赚进大笔库银呀。”
“客套话就省了,程大人。这是我们滕家票号的收据,您就拿去兑现吧,一共是一万石的九万贯,没错吧。”
“喔,没错、没错。”程成猛吞口口水,瞪著那张票子的眼睛都直了。他颤抖地伸出手去接那张票——“慢著!”票子却被途中杀出的程咬金一把抢走。
商笛儿举高银票,在程成鼻前面晃说:“你不配拿这张票子,大人。”
“你、你、你是哪来的贼,快把票子还给我,不然我就命人捉拿你了。”程成眼看就快到手的银票,却被这名少年模样的家伙抢走,气得一脸通红。
“捉我,行呀。不过这样一来,你头顶的官帽恐怕也戴不了两天,大人,我劝你还是三思。”
“我?我做了什么会被罢官的事,容得你这黄口小儿瞎说扯淡!”
“根据我所知大唐朝律,鱼目混珠,假盐充真盐在卖,可是条相当大的罪,更别说是你这身为朝廷命官的盐运使……一旦罪证确凿,恐怕不只是罢官,还会被流放到最荒凉的房州去牧羊呢。”
“我、我、我怎么把假盐充真盐了?胡说八道!”程成指著笛儿的鼻尖大叫:“来人呀,把他给我拿下,就以污蔑朝廷命官一罪,送官府严办!”
“慢著!”喝止这场闹剧的滕于翼,严词正色地捉住笛儿的肩膀说:“你没事下船做什么,这边的事不是你可以玩儿的,快快给我回船上去。银票也给我。”他接著转头不悦看著站在身后的弟弟说:“于岚,我要你看著她,不是叫你跟她一起瞎搅和的,还不带她回船。”
“你别骂岚弟,他是帮我也在帮你。”笛儿委屈地一扁嘴。
“帮我制造混乱吗?我已经够忙了,没空陪你做孩子气的鬼扯淡。”他无情地说。
可是程成却半途插口说:“滕大少,你认识这名污蔑本官的大胆少年吗?他是何人,这件事我可不会轻易就算了,他如此侮辱本官的清廉,我的名誉大大地受损——”
“程大人,请你到一边去。我正在处理这件事,你要埋怨,等我办完事后再说。”
滕于翼压根没把程成放在眼中。
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盐运使,因畏惧于他们黑旗滕家的势力,只能敢怒不敢言地退后两步。
“银票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先听我说完话。”笛儿把银票藏滕大海在身后说。
“你有什么话,等我回船上再说。”
“不行,你现在就听我说。”
“笛儿……”滕于翼扬高一眉,威吓地瞪她。
“你不相信我吗?翼。”
女人就是这样,搞不清楚状况和地点。于翼不悦地伸出手。“把银票交出来,笛儿我就不会和你计算这次你惹的麻烦。”
“我问你信不信我的话?还是,你相信那只贪婪的白猪,也不愿意相信我,你的妻子?”笛儿挑战地看著他说。
“妻……妻子!”程成发出嚎叫,接著又怒跳起来。“谁、谁是贪婪的白猪!”
“于岚,把程大人带到一旁去。”嫌他碍事的于翼指示完,步步朝笛儿逼近。
“笛儿,你别让我动手。”
“我没有错、我也没有骗你,更不是无理取闹,要怎么样你才会相信我?我是好心下船来告诉你这重要的事,你别被这些白花花的盐给骗了,我已经看出来了这些其中有些盐砖根本就不是盐!”
于翼皱眉,他怀疑地看一眼程成,对方额上开始冒出斗大的汗珠。
笛儿趁此时爬上那些盐砖的顶上,捉起其中一块说:“你瞧仔细,这盐砖里面到底是些什么。”
说完,她把盐砖泡到水盆中去,慢慢融化的盐砖里竟然流出了一道浊黄色的水,程成见状辩解地说:“这只是里面有些杂质而已,再好的盐砖都难免会有一点点炼制时的泥土……”
笛儿得意洋洋地说:“杂质?!那么我们就来尝尝味道吧!”
她自己先舔,接著把盆子递给于翼,连于岚也好奇地凑过来舔舔那块融化的盐砖水……于岚惊愕地叫道:“这水中有甜甜的味道!”
于翼冰冷的视线射向浑身发抖的男人。“程大人,请你告诉我,为什么盐砖不是咸的,却是甜的味儿?您这盐砖还真奇特。”
程成见大势已去,噗通一声,双膝软跪在地。
笛儿抬起她扬眉吐气的骄傲小下巴,朝天一哼,这下看这无耻的盐吏,还怎么辩驳。有她商笛儿在,谁都别想欺骗她夫君的银两!
第七章
程成狡诈的诡计被商笛儿眼尖的识破后,自是无颜再讨价还价,接受了滕于翼给他的条件——货款被折扣了三分之二,拿著那仅剩三分之一的三万贯银票,像条战败的犬夹著尾巴落荒而逃。
临走前他还狠狠地瞪了笛儿一眼,要不是她身边有一大一小的雄伟门神守护,恐怕程成会为自己东窗事发而找上笛儿泄愤。
“我爹爹说得果然没错,这些盐使根本没几个好东西。”笛儿朝程成的背影扮了个鬼脸后,带著邀功的可爱笑脸,期待地仰头看著她夫君。
于翼视而不见对于岚说:“去替我监督那些搬运工,别让小船超重、盐砖泡水。”
“是,大哥。”
笛儿失望地捉著他衣袖,强迫他注意自己。“你都没有话要告诉我吗?相公。”
“有。”
她小脸一亮,他终于想起来要赞美她的聪明才智了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怕水一事。”
反过来被讨债的笛儿苦著小脸。“我们回船上再说。”
“现在你就愿意回船了?”
有什么办法,谁叫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我说我还想多陪陪你在岸上挑选货物,也不会答应嘛。”笛儿蹲下来,开始在地上数落起蚂蚁:“小蚂蚁呀,小蚂蚁,这世上的人真没有十全十美的耶,像你们勤劳的工作,结果却都没有人称赞你们,真是可怜又辛苦你们了。可是我就说你们也笨吧,喜欢做苦工,还得挨著被人白眼的功夫。笨就笨吧,喜欢就喜欢上了,现在也没得反悔了。”
“你要不要回船上?”滕于翼双手抱胸,他怎么不知道笛儿想要什么,他是故意不称赞她,看她还玩什么花样。
“回、当然回。”她拍拍膝盖上的尘土说:“夫君请先,我会乖乖跟著你到天涯海角的。”
“你有话要说,就说。”他见她也闷不了多久。
“我真的可以说吗?”笛儿眨眨眼,窥看著他的神情问。
他不置可否,但已经够给笛儿勇气了。她令人发噱的抛开顾忌,得意忘形地扯著滕于翼的臂膀说:“赞美我,相公,我很厉害吧,我真的很厉害吧!我说过我很聪明的,你都不信,这会儿我证明给你看了,我跟著我爹爹学商、学看货、学计斤论两,我爹爹都说我是天才呢!你说呢,相公,我是不是天才?”
于翼都还没有反应,身后的于岚已经爆笑出声。
被于翼瞪了一眼,于岚才清清喉咙说:“大哥,嫂子的确很厉害呀,我也很想知道她是哪儿练来的如此好的眼力,我们都没有发现那些盐砖有何不对劲,她又是从哪儿看出的。我想嫂子要你一句赞美,你就别吝啬了。”
吝啬?这小娘子乐得快飞上天了,还需要什么赞美。
“就是呀,岚弟都这么说了。”她不停地以眼神敲边鼓说。
“嫂子,你到底是如何破解这招瞒天过海的招数?在一层盐表下的盐砖中,藏著麦牙糖呢?”
说到这一点,笛儿都不禁要佩服自己的灵机一动。“因为我发现到了鸟儿在那堆盐砖上盘旋不已,我心想就奇怪了,为什么鸟儿会对‘盐’有兴趣,这儿又没有花香或鱼儿,通常鸟儿都会被带有甜味的东西所引。我就想起爹爹说的,很多货物都不能光看表面,就像很多橘子金玉其外、败絮其内,那么盐中一定藏著什么会吸引鸟儿的东西。我只是大胆推敲,得到求证的结果而已。”
“这么说来,你全部都是猜的?”
“当然,我又不懂法术,哪晓得天机呀!”
于岚呵呵笑著,转头对自己兄长说:“看来,大哥,我们可得了一名意外的好帮手呢。嫂嫂的胆识与见解,异于常人,可非泛泛的商家千金。您还是向嫂子说声谢吧。”
“谢谢我倒不用了,相公和我本该鱼帮水、水帮鱼,我不帮相公,谁帮相公呢?
但是相公要是觉得有那一点点‘良心不安’,就给我笛儿一样东西吧!笛儿好想要!”
她贼贼笑说。
“嫂子想要什么?”
于翼还没来得及阻止他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娘子,笛儿就抢先大声说:“还用问吗?天底下,我最想要的就是‘相公’了!今天晚上相公如果愿意让我——呜呜呜!”
他板著脸捂住她的小嘴。“你问题太多了,岚弟,快去工作吧!”
于岚红著脸乖乖离去,自己虽然喜欢上嫂子的天真坦率,但大哥会对她严苛不是没有道理的。嫂子一张嘴,还真是口没遮拦呢。
“唔唔唔——”笛儿双颊通红的挣扎,等于翼确定于岚离得够远而放开她时,笛儿翻著白眼大呼吸地叫道:“相公,你好过分,我差点被你弄得没气,以为自己得去见阎王了。”
“你听好,以后闺房中事,绝对不许对外人说。”
笛儿咋舌说:“这也不许,那也不成,相公,你真的比我爹爹还□唆。”
“我不是你爹!”
“知道了,别吼嘛!你要是我爹,我又怎会嫁你,那会乱了伦常。”
“商、笛、儿!”
又是她说错话了。笛儿心想男人的禁忌怎么比她这个女人家还多,她真有点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谁叫他是自己看上的夫君,她就是没办法讨厌他——呃,就算讨厌,也是“喜欢”的讨厌,而非“讨厌”的讨厌,这点可是有很大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