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小姐,别吓我,你这是怎麽了?」双儿未曾见过她这样伤心,一时慌了手脚。
泪花在容君绯眼里打转,她吸了吸鼻中的水气。「这司马啸天是来为司马娇说亲的,虽说我明知八字明明还未一撇,可是就是会吃味。」
双儿掏了手绢给容君绯。「小姐,你这是气恼帮主了,所以才几天不见他。」
容君绯拿著手绢,并不拭泪,只是一迳绞扭著。「我恼的是自己。枉费我茹素持戒多年,六根一点不净,七情半分未除,八风一吹就动。我还以为有朝一日,大哥若能成亲,我必定会为他开心,哪里知道自己这样不争气,只不过是这样一点小事,就开始吃味。」
「那是因为小姐真的是很喜欢帮主啊,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双儿握了容君绯的手。「小姐,我看这样吧。我陪你去找帮主,把他的心意问得明明白白的,看他对你到底有什麽交代。」说著便拉了容君绯起身。
「不要。」容君绯反拖著她坐下。「这节骨眼,应该让大哥放手作决定,不该去为难他。」
「小姐,」双儿气得插腰。「今天伤心的可是你耶,什麽为不为难他的?!」
容君绯与双儿倾吐之後,心绪已经平稳,她量度情理说道:「就我知道,大哥把『翠玉楼』让给司马啸天之後,帮中的收入,一时之间确实受了影响。关於盐的生意,大哥花了不少银子打点,只是现在也还不是很明朗。眼前,和司马啸天还是应当维持友好的关系才是。你知道司马啸天当天何以不明白说出要提亲之事,那是因为大哥意态不明,他也要留点面子。今天之约,他是信心满满地要大哥好好思量之後,点头娶人。两帮之间,若是化敌为友,对彼此助益甚大。若是为了两帮好,大哥应当同意这门亲事的。」
「小姐,」双儿直跺脚。「你的善良体贴真是让人气死了。你这也要顾虑、那也要周全,那你的婚事怎麽办?帮主要是娶了司马娇,那你往後还嫁不嫁人?帮主要是不娶司马娇,那你往後还等不等他?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你打算要等到什麽时候呢?」
容君绯幽幽地说:「这也只能看大哥了。」
双儿眉头掀飞起来。「万万不能看帮主啊!帮主是闷葫芦,他的心意,没人明白。再加上,你这也要为他体贴、那也为他著想,我看这真成了『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啊!」
「这……」容君绯陷入沈吟之中。
她对他的情!难道只能就这样等下去吗?
***
傍晚,龙无名乘了马车到司马府拜访。
在下人的引领下,他进了一座雅致的别院,里面仅有司马啸天、司马娇和孙鸿三人,看来像是家族内的聚会。
司马啸天一见他来,朗声笑出。「龙帮主,光临寒舍,真是蓬毕生辉……」他还要再说话时,赫然见到龙无名拿出装著「驌驦腾云」的盒子,脸色愀然一变。「龙帮主这是做什麽?」
司马娇笑容也僵在脸上,孙鸿的眼睛倒是亮了。
龙无名一笑,将盒子摆在桌上,并不坐下。「这礼物实在太过贵重,司马帮主赠与之後,在下夜夜难寝,反覆思索之後,还是决定双手退还。」
司马啸天眯起眼睛,牵了下嘴角。「我还以为帮主是聪明人,怎麽做事这样糊涂?老夫的心意、老夫的好意,龙帮主真的不明白吗?」
龙无名坦言。「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所以不敢收下。」
「我倒是不明白了。」司马啸天眼神一沈。「好好的一桩事,龙帮主为何非弄拧不可?」
龙无名勾唇一笑。「我也觉得奇怪,司马帮主好好的一个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为何非要我娶不可?」
「龙无名!」司马啸天怒气陡生,霍然起身,翻掌一拍,桌子震了起来。
龙无名一双黑眸平静无波。「看来司马帮主已经没了胃口,在下也不打扰了。」他拱手为礼,转身就走。
「龙无名,」司马啸天大喝一声,「砰」地摔过手边的碗。「想清楚,你要走了出去之後,我们就是敌非友了。」
龙无名回头一笑。「江湖上谁都知道司马帮主是个人物,做不成朋友,有司马帮主这样的敌人,也是爽快。」
「好狂妄的人啊!」孙鸿按捺不住,一把剑横了出去。
龙无名身子一侧,卸下他的剑势,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劫下孙鸿的剑,「咚」地扔在地上,拍拍手说道:「看好,这就是狂妄的本事。」他潇洒地背转过身,大步跨出。
司马啸天气到脸色发青,他双手握拳,颤抖不已。
司马娇咬紧红唇,翻捡起地上的剑。「谁都不要跟过来!」她快步飞出,紧跟著龙无名,娇叱一声。「龙无名,你给我站住!」
听到她的声音,龙无名回过头去,夕阳馀晖下,他傲然卓立,气势更见不凡。
司马娇看他这样,爱恨漫开交缠。「给我个理由,为什麽不娶我?我哪里叫你看不上眼了吗?」
她和司马啸天谈论过龙无名,那时两人俱以为他必定会答应婚事,没想到他竟是不留情面的拒绝。她一生之中,让人呵护宠爱,还未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龙无名淡淡勾唇。「不想娶就是不想娶,不需要理由。」
司马娇纵掠到他前面。「你什麽交代都不给我,往後我有何颜面立足。」
「我是不娶你,而不是欠你,为什麽要给你交代?」龙无名的态度不是咄咄逼人,而是毫不掩饰的漠然。
这种冷淡,反教司马娇更受伤害,她怒火中烧,愤而持剑刺去。「龙无名,我恨你。」
哪里知道,龙无名并不躲避。她怔了下,直到剑尖冒出猩红的鲜血,她才楞地丢下了剑。「你……」
龙无名并不喊疼,只是一把揪住她的胸口,一手搂著她的腰,整个人以相贴的距离,压迫著她。「你知道什麽是夫妻吗?」
司马娇胸口急跳,呼吸困难。
「夫妻是要这样的。」龙无名冰凉的唇,亲昵地贴上她的脸颊,啮索她的容颜。所有的气息混乱,当中还弥漫开血的腥味。
司马娇惊得花容失色。「不要!」企图推开他。
龙无名「哼」了一声,放开了她,冷冷地看著倒在地上的她。「现在你还明白,自己为什麽想嫁我吗?」
「我……」司马娇愣愣地看他,日残光闇,只有他一双炯亮的眼,奇异地放著光芒,妖魅似鬼,她莫名地打了个冷颤。
龙无名转身,身影步步隐没,好半晌过後,司马娇才放声哭出。
***
司马娇那一剑,刺得极深,龙无名失血过多,在回程之中,昏了过去。龙府上下,请了大夫来看,夜里容君绯便守在他的身边。
她正巧打了个盹,听到他呻吟声,霍地惊醒。「大哥。」她轻唤他一声。
龙无名额上渗了些汗,她拿起手绢,轻轻擦拭。
「嗯」的一声,龙无名自梦呓中翻起。他定了定睛,眼前清晰地浮现容君绯盈盈笑颜。「我正担心你还要昏睡多久呢。」
容君绯继续为他拭汗。「作噩梦了吧。」她长年拜佛茹素,暗香盈袖,衣袂飘动时,便逸出股让人心安的檀馨味。
「嗯。」龙无名不否认他作了噩梦,只是轻闭上眼,贪溺在她幽香中。
她的气息啊,总能教他安心的。
十几岁出头,他便开始持剑杀人。他的剑法凛利狠烈,可以一剑就刺穿那拳头般大小的心脏,剑一抽出,鲜血喷冒,那种腥污的味道,过於呕人,他怎麽也洗不净。
莫名的,有时候,就是不杀人,他也会隐约闻到那种味道。
一直到他十五岁,遇到她的那年--那天,他抱起她的时候,他闻到另外一种味道,软软香香的甜味。
那股味道和易谢的春花不同,春花甜腻迷梦,让人觉得不真;而她的气息让人觉得踏实、让人觉得心安啊!
龙无名睁眼看她,嘴角不自觉地软化成笑容。
容君绯漾开两窝笑。「怎麽不说话,傻傻地看著我发笑呢?!」
龙无名扬笑,突然问:「你好像从小就不大怕我,为什麽?」
「缘吧!」容君绯偏头一笑。「我印象很深,我第一眼见大哥时,就觉得大哥跟我爹好像,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怕。」她拉起他的手,反覆地捏著他粗糙而厚实的掌心。
她打小就爱拉著他的手,央她抱他。有一次,他自外头回来,她一如往常地奔到他身边,却让他给推开。
那时她伤心地啜泣,武德见她难过,支支吾吾地和她说,龙无名或许是刚办完事,心情不好,才会不搭理她。後来她终於知道,原来他是做杀手的,那双手沾满血污。
「大哥,」她低低唤他,忽然涌起莫名的难过。「我知道做杀手,从来都不是你愿意的。」
龙无名心头一震,从来都没有人跟他说过这句话。一直到方才那一刻,容君绯说出那句话时,他才赫然察觉,这句话,是他一直等待的。
原来,他在等,等死者原谅,等生者救赎。
龙无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牢牢握住她的手。一时心绪百转,感动满怀。
「大哥。」容君绯凝眸望他。
「好妹子。」龙无名一笑。「大哥前世不知烧得是怎样的好香,才有你这样好妹子。」
容君绯看著他,鼓了勇气。「我能做的,可不只是个好妹子而已。」她还能做一个好妻子,做他的好妻子。
为了成为他的妻子,她才会费如此多的心思,去了解江湖上那些纷纷扰扰。
龙无名不言,只是看著她,显然了解她的弦外之音。
容君绯与他相望,心音频催,雪颊淡淡染成绯红。
龙无名轻捏她的面颊,柔声说:「将来能娶到妹子的,一定很有福气。」
容君绯眼底掠过黯然失落,不过,她随即打起一抹笑。「我的婚事,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大哥的婚事,恐怕也是没谱了吧。我看你弄得一身的伤回来,一定是得罪司马啸天了。这一剑,是他刺伤的吧?」
「不,」龙无名摇头。「是司马娇。」
容君绯微愕,颦蹙秀眉。「她怎麽伤得了大哥,我看是大哥让她的。」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大哥让她,是因为有愧,还是因为有情?」
龙无名失笑,摸摸她的头。「你想多了。我对她没什麽感觉,若一定要说的话,我想我对她……」他顿了半晌,思索用词,尔後才说:「我想,我是有些佩服她。」
「佩服什麽?」容君绯不解。
龙无名勾唇一笑。「我佩服她的勇气。她喜欢一个人,就什麽都不顾忌地说了。」这一点,他便是做不来了。
容君绯这麽听,突然笑了。「我想,就这一点,我不只是佩服,也是羡慕哪。」她对他暗示许久,他总是故意回避,而她只好不再追逼。
他们之间,正在暧昧边缘,进和退都不对。就像在不冷不热的天,穿衣服一般,穿或脱都难拿捏。
「大哥,」容君绯甩开烦人的想法,清浅一笑。「等你伤好了後,和我去『清凉寺』走一趟吧,让菩萨保佑你平安无灾。」
他们的未来,她无法去求,但至少她可以求他,每天都是平平安安的。
第五章
龙无名在容君绯的照顾下,伤势痊愈极快。为了遂容君绯的心愿,他特地著了身素净的蓝袍,与她一同前往「清凉寺」拜佛。
阴雨霏霏,人群显得稀落。自正殿走出後,他们步到偏殿,这里的香客更疏,有些冷寂。
几乎见不到人影,龙无名反而自在。容君绯恭恭敬敬地在佛前行跪拜大礼;而他仅是双手合十,以示敬意後,便随意走动。
他一步跨出殿外,寺在烟雨中。他目见水气氤氲,耳听梵音缭绕,鼻闻檀香沁人,一时之间,恍然了悟,何以寺名「清凉」。
平素内心的纷乱与灼急,这一刻,竟受涤洗。
他随意转目,见到壁画之後,恍遭雷殛,双脚定住不动。
壁画中,众鬼表情骇人挣丑狞恶,却又嚎哭不止。下笔者,笔力惊人,不只刻出诸鬼神态,笔锋之间隐然可听鬼哭神号。恶鬼中,但见一菩萨端坐,宝相庄严慈善。
龙无名随即生了一念--纵使祂不惊、不惧,为何不避、不走?
「大哥。」容君绯一声唤,将他自画境中唤回。
「喔。」他敛回神思,随口应了一声。
容君绯眼眸瞅对上他。「大哥可是好奇画中的故事?」
「嗯。」龙无名点头,难得生了好奇之心。
容君绯心喜龙无名竟愿意亲近佛法,娓娓道来。「这画中,端坐的乃是『地藏王菩萨』。以佛教来说,菩萨的功德圆满之後,便可成佛。这『地藏王菩萨』曾经发过悲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祂愿在秽恶世界说法度众,希望众苦众生出离地狱,证悟菩提。」
龙无名受了震撼,呆楞了半晌,喃喃说道:「这地狱怎麽可能空?既然不可能空,他如何成佛?祂怎麽能发这样的誓愿?」
容君绯轻绽笑颜。「这便是菩萨有情。『地藏王菩萨』对鬼界众生,是特别慈悯的。」
龙无名并不说话,只是一直瞧著壁画。
这些恶鬼的形貌,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夜夜梦见啊,他们在地狱之中,可真能超脱吗?
容君绯见状,也不打扰他。龙无名几乎从不入佛寺,今日难得他与菩萨有缘,她亟盼菩萨能度他、化他,让他消些戾气,化些冤业。
「容妹,」龙无名终於转头。「若是寺里有要替『地藏王菩萨』塑金身时!你再告诉大哥。」
「那好。」容君绯莲浮倩笑。「那可是功德一件……」
她还要说话时,一名小僧人正巧自旁边转出。一见容君绯,他双手合十,喜道:「阿弥陀佛!容施主,好久不见。住持师父日前口上还念过,怎麽许久不见容施主;容施主既然来了,要不要到客堂去见师父呢?」
「当然要了。」容君绯噙笑。
「请随我来。」小僧人带著两人往客堂走去。
他们到了客堂,门里正好走出一年轻男子。男子身著白衣,一派潇洒出尘。龙无名和容君绯见他正要走出,侧了个身,让了个位给男子行出。
男子颔首,与他们交换一抹笑容。虽说他的动作谦和儒雅,却仍然不掩天生的贵气。
他淡淡抬眸,瞅见龙无名和容君绯并立时,他倒是失神了片刻,只因这两人同出现时,说是不搭,却又协调。
男子敛了视线与微笑,步伐一跨从龙无名身边错开。
龙无名虽是衣著素净,可是眉宇之间还见肃杀。这白衣男子是优雅如和风,让人忍不住想舒展胸怀靠近;而龙无名光是定立不动,就如暴风压境,教人觉得呼吸受迫。飘展的白衣和定静的蓝衣交错的瞬间,气氛忽显诡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