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让蓝氏其他员工知道我在代处理公司的事。”希文静静说明,“征询季老 和仲桐的意见后,这儿似乎是比较能让我隐密出入,不惊动其他人的地方。”
“迟早这位子是你的,早坐晚坐没什么不同。”
希文听到颓丧、挫折和自弃。他同情也怜悯他,但他当然不能表露出来。
“我从来不想要蓝氏,”蓝嘉修叠起腿,意气低沉地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蓝(王玉)的大伯,我大哥才是。”
希文吓一跳。他不知道蓝季卿还有一个儿子。不曾见过亦从未听过。
“可是他也是家里唯一敢处处和老家伙唱反调的人。”嘉修接著说,“他很外向, 头脑好,精明干练,固执起来,老家伙也拗不过他。”
“他……人呢?”
“走了。”
嘉修搁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按紧在腿上,嘴唇也抿得紧紧的,以防激昂的情绪使他 泄漏太多。希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一会儿后,嘉修又开口了。
“最后一次争吵,老家伙告诉大哥,他决定把蓝氏交给我,因为大哥太为所欲为。我不清楚大哥做了什么事惹得老家伙说出那种气话,他气冲冲出去,那一走,没再回来过。”他拳头张开,又收紧。“我从来不想要蓝氏,它是个太沉重的枷,我扛不起。”
他像个垂死的人般无助。希文此时说什么皆不宜,便继续保持沉默。
“我尽力了。”嘉修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是无能,既不能为蓝家,为自己生个后 ,我用尽一切心力不辜负他的期望。但是担子太重……”他眼光终于瞥向桌上山一般的 档案。“我原以为可以静悄悄的解决,总有一天,能把丢了的再买回来,谁知道洞越漏 越大。”
“怎么开始的呢?”希文平和地问。
“我原先也不大清楚。”嘉修将交叠的腿换个姿势,“最近这一个多礼拜,我想了 一下。老家伙以前作风强悍,几乎是不择手段,多少得罪了一些人,树立了些在暗中的 敌人。”
希文听不出重点和关联处,便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觉得这是个有计画的并吞。”希文坐直了起来。“仔细回想,从一开始,不管 这人是谁,也或者不止一个人,总之,对方摸清整个蓝氏的生意网路命脉,也很清楚我 不懂得掌控的弱点,一步一步地窃掠了蓝氏几个主要定点,再趁我措手不及,乘虚而入 。”
他也许愚庸,却很诚实。是个教人痛心的结论,不过对希文目前的茫无头绪的追踪 帮助很大。
“对方是谁?”
“我不知道。”嘉修的声音弱不可闻,无措的双手握在一起。
“总有个名字,或是个财团?”
“一个财团吧,我想。他们有个代表,这人透过台协商会里的一个对外贸易主管和 我们谈交易,我没有和他正面接触过。”
如果坐在他对面的不是蓝季卿的儿子,尽管他较自己年长,辈分亦长一级,希文斥 责的话便要出口了。怎能如此胡涂呢?
“对方开的价很高,”嘉修目光低了下去。“我一心想救急,没考虑别的。”
“那些钱帐上都没记录。”
“一拿到就用掉了,都用在蓝氏企业里。”他急忙补充,仿佛忘了他是蓝氏的少东 ,把希文反当成了老板。“没想到这个洞补完,那边又教人挖了个坑。我最近才开始怀 疑,挖蓝氏和买蓝氏的可能是同一个人。”
早点反应,也许情况不致如此糟。但此刻说这话无益。
希文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蓝叔,省掉我很多力气。现在我追查的范围 可以缩小了。”
“我这几天在找台协商会那个仲介人。”嘉修告诉他,赎罪的语气。“也许可以问 出个名字。他出国了,还要一个星期才会回来。”
希文又点点头。他可以要蓝嘉修把这个仲介人的名字和电话给他,他来查会比嘉修 快。但这是嘉修尽他的责任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希文。”他的眼神由衷,表情是卸了重担的松弛。
希文就怕这个。“我是要报答季老当年的恩情。蓝氏还是蓝家的,这位子,”他轻 拍座椅扶手。“太大了。我这样的体位,坐上去会重心不稳的。”
“我要有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嘉修微微一笑。“不过你也就快是我的半子了 ,意思一样。”
这件事,希文此刻还不便说得太多。他是个重然诺的人,他答应了蓝(王玉),不能 背信。
“蓝叔,您该是过来人,一定了解未必儿子就定然是要负责传承继业的人。也未必 儿子才值得得到关心和注意力。蓝(王玉)是您的女儿,她需要您的关爱。她承受的压力 应不比您少,比您轻。”
嘉修半晌不语。“我不是不关心她。”他艰难地说,“是无从关心起。她爷爷把她 当个男孩来训练,她的一切都由她爷爷安排好了,我没有插手的余地。”
“我也许不该说这话,蓝叔,但是您觉得季老像安排您的生活、事业、婚姻,一样 的去排定蓝(王玉),公平吗?”
事实上,以蓝嘉修遇事第一反应便是逃避的个性,希文想他说了也是白说。
果然蓝嘉修站了起来,掠下这个话题。“太晚了,希文,你也该回去休息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唔……别让老家伙知道我今晚跟你说的这些事。”
希文无声地叹一口气。“如果您有新消息,麻烦让我知道。”
在这种当口他自然不会拿公事去让还躺在病床上的蓝季卿烦心,不过希文第二天和 尹仲桐提了一下。
“我知道这件事。”他立刻告诉希文,“蓝先生派去代表公司和对方会谈的,是蓝 氏财务部经理,原来很受老爷子器重的老员工。”
“原来?”
“他走了。他觉得背著董事长出卖公司,等于出卖了董事长对他的信赖。我想这也 是蓝先生指派他去出面的原因。蓝先生料定他不会去向董事长报告。”
“因为他对公司的忠诚,他自当遵蓝叔的指令做事,然而那样做又违背了季老。任务完成之后,他良心不安,就辞职了。”
“正是。”
“我想他提辞呈时,蓝叔并没有留他。”
尽管希文用的是肯定语气,并非疑问,仲桐依然回答,“没有。不过林经理临走前 约我吃饭,把他所知道的告诉了我。”
希文沉吟地点头。“你有林经理的地址吗?”
他当天晚上便去拜访了这位前蓝氏财务经理。单就他无法昧著良心继续在蓝氏留任 这事看,未见他之前,希文已对这人的诚实、自爱、自重留下可敬印象。见了面之后, 他的坦诚和知无不言,更教希文感激万分。
“对方代表是个外国人,”他告诉希文,“可是说得一口标准国语。很有礼貌,十 足绅士派头。台协那人介绍他是英国来的。挺年轻,长相挺俊,高高大大的,金黄色头 发,他有个中文姓名,叫戴洛。”
***
看见走进店门的客人竟是蓝(王玉),安若暗暗吃了一惊。依然带著亲切的微笑,她 走向她们。
“蓝小姐,真没想到。”
“你是──”蓝(王玉)记得她的脸,敲了一会儿脑袋,才想起她的名字。“牧安若 。牧小姐,对吗?”
“叫我安若就好。”安若朝她的同伴一颔首。“欢迎光临。”
“原来你在这开店啊!”蓝(王玉)很高兴。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只是店员。”
“店主是老板娘吧?”朴枫不高兴被冷落,倨傲地扬著下巴。“请她出来给我们介 绍几套像样的衣服。”
“老板娘不在。”安若口气淡然、礼貌。“两位需要找适合哪种场合的衣裳呢?”
“老板不在,我们改天再来。”朴枫转身就走,认定蓝(王玉)会乖乖跟著。
但蓝(王玉)待著没动。“既然来了,就看看嘛。”她对安若愉快地笑著。“真高兴 又见到你。你怎么没打电话给我呢?”
“对不起,我一直很忙。”安若还是一样的语气。
那天她太震惊了,没有留意蓝(王玉)的情人,看她这个同伴的霸气模样,想必就是 她了。观察她刚刚的举止,显然蓝(王玉)平时对她言听计从。而她一下子就表露出来的 对蓝(王玉)的专制,和她态度的骄蛮,令安若十分反感。
安若并不想在这见到蓝(王玉),不论现在或以后,尤其她又和希文交往了起来。但 她不明所以地想帮蓝(王玉)甩掉她明显地不乐意待在这的女伴。
“想看什么?”安若问蓝(王玉)。“外出服?便装?还是礼服?”
“嗯……我不知道呢。”蓝(王玉)询问地望著朴枫。“你要我来的。你要我买什么 ?”
安若微蹙一下眉,旋即以微笑掩过。不等朴枫答话,她接著问,“是为因应什么特 定场合要穿的吗?”
“哦,非常特别的场合。”朴枫说话了。“厨房里,客厅,卧室。她要时时刻刻, 在家里每个地方,为她丈夫展现出最妩媚、性感、诱人的娇妻美姿。”
娇妻二字有如霹雳击在安若胸口。朴枫充满恶意的眼神则令她啼笑皆非,同时教她 一阵迷惑,这女人,把她当作情敌了,因此态度如此尖刻,却又陪著蓝(王玉)选购衣服 ,教她去诱惑她丈夫?
“蓝小姐,你结婚了吗?”安若以泰然的神情问。
蓝(王玉)脸颊微微浮起红晕,不像娇羞,倒像尴尬。“快了,就下个星期。”
“哦,恭喜你。是谁这么幸运呢?”安若语调随意,心口揪著,几乎已经猜到答案 。
“费希文。”回答的是朴枫,还是那不屑的傲慢神态。“鼎鼎大名的‘丝筑’服装 公司老板。你没听过吧?”
忍著胸腑间的刺痛,安若的微笑不变。“听过的,费先生和蓝小姐真是郎才女貌, 一对璧人。”
“叫我蓝(王玉)。”蓝(王玉)拉著安若的手。“你答应过做我的朋友。”
“好,蓝(王玉)。你想先看什么?我们有几套刚由巴黎来的新装,居家待客或外出 皆宜。”
接下来,安若度过了毕生最漫长的两个小时。蓝(王玉)的毫无主见,朴枫的极尽挑 剔,都不及她由胸口穿至喉咙的梗痛难受。
“我们的婚礼不准备大铺张,”临走前,蓝(王玉)对安若说,“只宴请双方亲人, 不过我希望你来。我要告诉希文,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定要来,好不好?”
“好。”安若愉快地允诺。“你通知我日期、时间,我一定到。”
婚礼就在下星期,那么应是上次她和蓝(王玉)见面不久就决定了。他竟然不但没告 诉她,还来若无其事地拨弄她,戏弄她!
她应该拒绝他的。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开著大门迎他而入。安若不知她这算玩火自焚,还是自取其辱。可幸的是,她还没有做出她母亲当年做的傻事。
尽管告诉著自己,这不是世界末日,只不过她一时大意,开了她的感情之门,放进 了几支冷箭。箭拔掉,关上门,养养伤,她还有更重要的日子要过。安若麻麻木木地挨 到终于可以打烊的时间。
送走当天最后一位客人,她关上店门,电话响了。她不想接,知道会是他。
但,为什么不?“相交”一场,送他些赠言也是应该。
“安若,休息了吗?”
“刚打烊。”他温柔的声音如刀般割著她。
“我来看你,十分钟到。”
“不大好吧,费先生?这么晚了。”她冷冷说,“对了,恭喜你。”
“恭喜什么?安若,你怎么了?”
“原来你没提是因为忘了。难怪,贵人多忘事,不是吗?我来提醒你。你下个星期 要结婚了。”
希文沉默了半晌。他真的忘了。这些时日,他脑子里只有她和公事。他完全忘了那 个婚礼。
“安若,听我说──”
“你不欠我任何解释,费先生。以后有空,欢迎你和尊夫人一道光临。再见。”
她放下话筒的手轻而坚决。愤怒是好的,一向如此,愤怒能使她坚强,使她脑子更 清晰。
她站在柜台边,一会儿之后,她将脸埋进臂弯,趴在柜台上用力从疼痛的胸腔喘气 。
第八章
婚礼结果比他们预计的,或期望的,更简单。一位蓝季卿熟识的法官,也是蓝季卿 多年挚交,被请到医院来,当著蓝季卿的面为他们证婚。蓝家全员到场,各怀心事地当 了见证人和观礼来宾。
是希文的主意,主要用意在于激励蓝季卿。希文告诉他,喜宴将在他康复出院时补 请。
公司的事爆发后,老人的意志日渐消沉,加上他不能言语,无法自主行动,他眼中 往日威严凛然的神采已不复可见。希文每来医院探望,看见的是个生命力在逐渐消退的 老人。他相信如果可能,蓝季卿会结束垂老而无用的残年,结束眼前形同废人的难堪。 蓝氏毁了,他的尊严跟著这场病变亦消失殆尽。
希文不确定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为了报恩和践诺,他拿了一生的幸福做为代 价,牺牲了他爱的人。
他欠安若一个解释和道歉。难在他难以向她解释。她若了解、谅解,又如何!难不 成他把她当情妇?他不会如此对待她,对她或对他们的爱都不公平。那么,道歉便也显 得多此一举。
仅有于婚礼进行中,蓝季卿眼中欢喜、安慰的目光,令希文觉得他并非做著件全无 意义的事。蓝季卿是个强人,是希文眼中的巨人。经由医疗和复建,假以时日,他可以 离开病床的。希文只剩这一点希望。
婚礼后,希文和蓝(王玉)回蓝家,和蓝家全家人一起吃了顿象征性的庆祝晚餐,接 受他们的祝福,然后他开车送蓝(王玉)到他们的“新居”。
“你要走了?”蓝(王玉)小心翼翼地问开了门即站在门边,不准备进去似的希文。
他点点头。“早点睡,我明早来接你。”
“可是,希文,这是我们的新婚夜,”鼓足勇气,她说,“你不留下来陪我?”
“我们说好的,不是吗?”
“是。”她低下头。“我一个人会害怕。”
希文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但他了解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待在一间大房子里。虽然这间公寓大概只有蓝宅的三分之一大。
“好,今晚我陪你。不过是你要独立自由的机会,你必须学著习惯调适一个人的生 活。”
希文其实心里还挂著办公室里尚无结果的工作,也许等蓝(王玉)睡了,他再回去继 续抽丝剥茧。
将西装上衣脱下来放在客厅沙发椅背上,他踱出屋子,走到后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