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是特地暗中护送我回家?」她索性点破他。
「没错。」他也索性承认,「因为我不放心妳一个人在这么晚的时间回家。可是如果我提议送妳回家,妳铁定不会肯的。」
夏琳低下头,他说的是事实,但是她没有立场接受他的好意,毕竟他们只是同事。
「夏琳,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好意并不代表自己依赖或无能。」高明德看出她的心思,
「如果真要这么说,那我从开学到现在接受妳那么多帮助,不就应该跳楼了?」
「那不一样,我帮你,等于是帮学生,也是帮我自己。」
「反之亦然。我帮妳不也是吗?」
夏琳笑了,「你现在这样子算帮了你自己吗?」
高明德也笑了,「或许可以暂时抑制我好动的天性。怎么样?妳愿意让我送妳回家吗?我这个样子,还是可以开车的。」
夏琳深知他的个性,也许当初坐他的车子,他就不会受伤了。
「那我只有接受你的好意了,不过我们先说好,至少汽油钱我来出。」夏琳不喜欢占人便宜。
「好极了,就这么说定。」高明德十分高兴。
「不过你还要观察两天才能出院。」夏琳提醒道。「你好好休息,这两天就不要去上课了。」
「糟糕,下下礼拜就要期末考了!」高明德睁大眼睛,「这次二年级的理化轮到我出题,我完了!」
「我明天下午帮你把课本、参考书和一些资料拿来,你可以藉出题来打发时间。」
「夏琳,顺便麻烦妳把我的手提电脑拿来,我还可以玩Game,不然会无聊死。」
夏琳瞪着他,「才两天的工夫,你不会忍一忍啊?」
「别忘了是妳害我受伤的,就算要妳做牛做马,妳也不能有怨言,何况我只是请妳帮我一个小忙而已,干嘛这么小气?」高明德装出委屈的样子。
夏琳翻了翻白眼,「那要不要顺便替你买一些清凉的杂志和写真集回来?」
高明德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还是不要好了,看那种东西会气血逆流,经脉不顺,身上的伤反而痊愈得更慢,反正不急于一时,要好好调养生息。」
「你……」夏琳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家伙为人师表,然还这么厚颜无耻。
「开玩笑的啦!」高明德看见她气恼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
「要我替你做牛做马,你想得可真美!算了,我懒得理你,这两天你就一个人在医院里好好思过,我不会再来看你。」
「夏琳,妳不可以这么残忍!」高明德哀号,「妳不能丢下我不管。」
「我看你生笼活虎,根本就死不了。我要回去了,恕不奉陪。」
「夏琳!」他情急之下抓住她的衣襬,担心她真的会拋下他不管。「我刚才真的只是开玩笑,妳不要生气。」
「放开我啦!」她想把衣襬抽回来。
「夏琳,拜托妳不要生气,原谅我好不好?」他依然抓着她不放。
这场景似乎有些熟悉。夏琳转过头来,盯着高明德的眼睛,从他的目光中,知道他也想起了往事。
第五章
高二时,高明德担任空手道社的主将及社长,并且接受击破训练。
他即将代表学校参加十一月份的北市中正杯比赛,倘若顺利,就能继续参加十二月的全国中正杯比赛。
高明德的实力颇被看好,一般相信他能轻松获胜,可望参加五月份世运的国手选拔,出国比赛。
就在十一月初,发生了另一件大事。
「夏琳!妳看到报纸没有?」
黄钰一面大喊,一面冲进教室,手中挥舞着一张报纸。
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夏琳正在看书,被黄钰的大嗓门吵得有点受不了。
「干嘛呀?」
「妳不知道吗?妳那篇小说得到小说新人奖中篇小说第一名喔!」
黄钰跑到好友身旁,把报纸放在她面前。
夏琳看了看报纸上的得奖名单,中篇小说第一名是「海潮之声」,作者是夏琳。
「什么?夏琳得奖了,这是真的吗?」
「果然是耶!」
在教室里的同学都聚拢过来,大家抢着传阅那张报纸。
原来一年级的时候,夏琳跟黄钰因书结为好友。因为夏琳对当时国内的文坛颇为失望,坦承已经很久不看国内的文学作品,黄钰就不停地怂恿夏琳自己写一部小说试试看。
夏琳有些心动,于是在高一的寒假开始着手写这部小说。
内容是描述一个女孩子跟海的故事--
小说中女主角的命运极为坎坷,她的父亲是一个老师,来到一个滨海小镇的国中里教书,并且认识了她的母亲,母亲也是那所国中的老师,并且出身当地望族,两人后来结为连理。
夫妻两人感情甚笃,但好景不常,母亲在生她时因难产去世。她没有兄姊,家中只剩她和父亲两个人。
在那个小镇里,初生的婴儿都要找一个当地有名的算命先生批八字。结果算命先生铁口直断,这个女娃命底太硬,是白虎星转世,注定会克死所有亲人,母亲因难产去世即为最佳证明。
老一辈的人极为迷信,从此这个女娃被母亲娘家的人视为不祥,避之唯恐不及。当时外婆上面还有婆婆,也就是外曾祖母,她虽然让媳妇当家,但是她还是拥有绝对的权威。外曾祖母是最迷信的,因此那个小女孩从来不被允许踏进家门。只有慈祥的外婆因为怀念去世的女儿,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偷偷来看女婿和外孙女。
就这样,小女孩渐渐长大。等到她稍懂人事,已受尽街坊邻居孩子们的欺陵。
街坊邻居喜欢闲磕牙,大人们从不避谈这女孩的身世,强调这孩子克死了自己的母亲。算命先生的断言一直流传着,镇上的孩子从长辈那里得知这些事情,他们不懂得分辨是非,以为不祥就是邪魔,白虎就是怪物、就是骯脏,应该要想办法赶走。
小女孩虽然有个慈父,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连自己都不太会照顾,怎么懂得照顾一个小女孩呢?有些好心的人家会把自己孩子穿不着的旧衣服送给小女孩穿,所以她的外表老是不太齐整,穿著宽大不合身的旧衣,样子实在滑稽。
邻居的孩子们讥笑她的身世,嘲弄她的外表,常常拿弹弓或橡皮筋射她,还有种种恶作剧。小女孩常常跌得头破血流,身上到处都是淤青。
所以,小女孩从小就领悟外面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她也明白不能把自己受到的委屈让多愁善感的父亲知道,增添父亲的烦恼,因此她极力掩饰身上的伤,常常用泥巴掩盖,回家谎称玩得太凶。
此外,当别的孩子欺负她的时候,她都以豁出性命的态度用力撕抓狠咬,拚命抵抗,并且不断学习如何寻找对手的弱点。渐渐的,她体会到打架不必靠蛮力,而是以智取,所以抵抗变成反击,也逐渐占上风,将欺负她的人打得落花流水,于是孩子们欺负她的次数逐渐减少。
等到上了小学,小女孩靠着聪明的头脑,考试成绩独占鳌头,不但使父亲欣慰,也使得原本看不起她的人们开始改变态度,对她不再轻蔑嘲弄。
就在此时,又发生一件令人措手不及的事情,使得算命先生的预言看起来更加真实。
有一年清明节,小女孩跟随父亲去母亲坟上祭拜。她的母亲葬在娘家家族的墓园里。原本每年他们都是在下午上山扫墓,以避开早上来的姻亲,但是那天很不巧的,由于外曾祖母早上身体不适,她母亲娘家的人拖延到下午来扫墓。
外曾祖母已经多年未见这个小女孩,当她一眼见到这个外曾孙女如此瘦小,刚硬的心也有些许软化。她把小女孩叫到身边,询问她的生活起居,对小女孩在学校里优异的成绩表示称许。这是这位迷信的老人第一次接触这个外曾孙女,也是唯一的一次。
当天深夜,外曾祖母就因中风送医不治,溘然长逝。
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小镇,小女孩的处境顿时回到过去,而且更加恶化。
逼不得已,父亲决心带小女孩搬离小镇,来到台北,展开新生活。
在台北的生活比较来得轻松,因为没有那么多鄙夷与仇现的目光。小女在这里度过了平静的一年,但是接下来又发生一件扭转她一生命运的大事。
有一天她感冒发烧,并且气喘发作,父亲急忙抱着她送医院挂急诊,在路上忽然被一辆轿车撞倒。父亲用身体护住女儿,自己的头却被车轮碾过,头骨碎裂,脑浆四溢,当场死亡。
这个小女孩变成了孤儿,父亲没有其它亲人,而闻讯赶到的外婆,在处理好女婿的后事之后,不顾家人反对,将女孩带回小镇抚养。
小女孩重新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受到亲戚们的冷眼冷语,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孤僻。她封闭自己的心灵,只喜欢看海。
海洋像一个温柔的母亲,小女孩经常独自一人坐在海边,聆听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那种节奏律动,像胎儿所听到母亲心跳的声音,令人非常舒适,感到安全。
等到年龄稍长,女孩在日记中写着--
我遗忘了该怎么流泪
因此学会了将心灵封闭在体内的最深处
彷佛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在俯视那个正面对不幸的自己
以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冷漠地旁观我的心灵和身体逐渐支离破碎
不断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我可以过去的
如此一来,即使被命运之轮重重碾过,肌肉被撕裂,心灵碎了一地
也可以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过去吧
「夏琳,这个女主角的命运太过悲惨,妳怎么这么残忍啊?这太不真实了。」黄钰替女主角不平。
夏琳只是微笑,「这世界并不是妳想的那么美好,很多人每天都在做一些残忍的事情而不自觉,因此扭转了别人的命运,陷他人于不幸。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想法。」
黄钰一直游说夏琳将这部小说投给出版社,夏琳并没有任何表示。
后来黄钰在报上看到新人奖征文的消息,于是兴匆匆地将报纸拿给夏琳看。
「夏琳,我觉得妳那篇小说写得不错,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未免太可惜了。反正得不得奖都没有什么损失,妳就试试看嘛!」黄钰拚命鼓吹。
「我只是写着好玩,没有意思要公诸于世。」
「反正只是试试看嘛!我帮妳寄好了。」
拗不过黄钰,夏琳挥挥手,「好啦!我把稿子丢给妳,随便妳怎么处置。」
黄钰果真把稿子重誊一遍,寄去参加比赛,没想到竟然得到第一名。
「这张报纸还是我从教师办公室里『杠』来的,老师们都在热烈讨论这件事情哩!」黄钰发现好友有些不对劲,「夏琳,妳怎么好象不太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夏琳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起伏,「只是太过惊讶,这消息令人有点措手不及。」
「是呀!这消息的确会吓人一大跳哩!」黄钰又恢复兴致勃勃的模样,「哈哈!现在妳的文笔受到肯定,又有二十万奖金可以拿,真是一举两得,搞不好将来妳可以成为名作家喔!」
夏琳乎静地说:「我写小说的时候,只想抒发自己的情绪,从来没有想过名利,也不敢奢望这些。」
「哎呀!有奖金可以拿是好事啊!」旁边一个同学插嘴,「夏琳,要请客喔!」
「对呀!夏琳一定要请客。」
他们正在谈论的时候,高明德从社团回到教室,看到教室里乱烘烘的,大家都围绕着夏琳,于是困惑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黄钰把报纸拿给他,「喏,你看。」
高明德看到夏琳得奖的消息,也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的反应却比得奖者兴奋多了。
「哇!好棒喔!夏琳,看不出来妳这么厉害。」他由衷敬佩。
「对呀,我外表看起来很笨,不像会得奖的人。」夏琳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高明德没想到他的赞美会引来夏琳这样的反应,「夏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夏琳回过头去,不理会他的话。「刚才谁说要我请客的?我现在手上只有几百块钱,有谁自告奋勇愿意跟我去福利社抱两箱汽水跟棒冰回来?」
「两箱汽水?」黄钰不解地问。
「别忘了还有老师们。」
「我去!我去!」一票男生举手,只要有吃有喝,他们绝对跑第一。
「我来吧!」高明德也举手。
「对呀,班代跟副班代去就好了。」有人以暧昧的口气说了一句。
「嗯,班代跟副班代两个人刚刚好。」
大家七嘴八舌的起哄,却被夏琳否决。
「你们想不想吃冰啊?再胡说八道我就不请了。」她的脸色铁青。
「喔!生气了、生气了。」
夏琳恶狠狠地瞪了还在吵闹的家伙一眼,大家顿时噤声。
「周家同,麻烦你跟我一起去可以吗?」夏琳看向一个男同学。他是田径队的跳高好手,长得高大健壮,相貌堂堂,成绩也很优秀,跟高明德算是势均力敌。
「夏琳,妳这样公然抢别人的男朋友不太好喔!」有个同学开玩笑。
周家同跟班上一个叫杨琦君的女同学是人人皆知的班对。
「少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是琦君的对手?』她问在另一头的杨琦君,「琦君,是否可以借用一下妳的男朋友?」
杨琦君笑着摆手,「请便,尽管使唤他。」
「那就麻烦你啰!」
「荣幸之至。」周家同一向和善待人,彬彬有礼,是个君子。
高明德眼看着夏琳跟周家同并肩而去,心里颇不是滋味,虽然他知道周家同已经有女朋友。
等到放学时,夏琳走出教室准备回家,来到中庭的时候,忽然被人拦住。
「夏琳,我有话要问妳。」高明德还穿著空手道服,在校园中庭等她。
「有什么事?」
高明德表情凝重,「中午的时候,是不是因为大家乱开玩笑,所以妳才选周家同?」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夏琳没好气地问。
高明德的语气很不好,「如果要找人帮忙的话,我也可以啊!我的力气不会比他小,而且妳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
夏琳打断他的话,「我只不过找人帮我搬汽水,你扯到他有女朋友干什么?你看看你的手,到处都是伤,我能找你帮忙吗?」
高明德低头注视自己的手,最近因为北市中正杯比赛快到了,加强密集训练,常常弄得破皮淤血,关节红肿。
「比赛快到了,现在叫你搬重物,万一有个闪失不就完蛋了?」夏琳颇不耐烦,「谁都知道你背负着全校师生的期望,我可不想成为千古罪人。我是替你着想,你干嘛还怒气冲冲地质问我?」
夏琳是在替他着想!高明德有点飘飘然。
「现在可以让我过去了吧?」夏琳语气仍不太好。
高明德微微侧身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