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敌人卑鄙,是天经地义的事。苏姑娘,你仔细想清楚,是要乖乖看病,还是让 小王爷受鞭笞之苦?”
“我呸!”天竫真的吐出一口唾沬,瞪住他狡猾似狐的笑脸,“你当我殷天竫天生 娇生惯养啊?这种皮肉之痛我会放在眼里吗?”
“哼!还嘴硬!来啊!给我打,看他能撑多久!”
“等等!”苏晴著急地喊停,与他相视,确认他是不是真在逞强。“天竫……不要 。”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得逞,”他不妥协、不投降,“你别让我失望。”
“天竫……”她不想让他失望,可也不想害他因此受伤啊!
天竫看出了她的难过,笑一笑,说:“苏晴,闭上眼睛。”
“我办不到……”
“闭上吧。”
“说够了吧!给我打!”
千律乌齐大喝一声,苏晴伤心地闭上双眼,耳边立刻传来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重 重抽在她心里。
“呵!还挺能忍的,连吭都不吭一声。再给我加点力,狠狠地打!”
照著千律乌齐的命令,大汉索性丢开鞭子,死命踹踢著。天竫咬紧牙关,才刚咳出 一摊血又连忙住口;他不能出声,苏晴一旦听到便会动摇。
“可恶……”囚犯愈是坚韧,千律乌齐在一旁愈是火大,气得跳脚:“臭小子!你 给我吭一声呀!还硬撑!我看你能忍多久!”
大汉的喘息声以及千律乌齐的怒气,此刻再鲜明不过,那天竫呢?
“我等了一整天,好像就为了这一刻能看著你。”
苏晴紧闭著眼,泪珠潸然落下。
“可我,高兴极了,见到你,高兴极了。”
她呜咽一声,再也制止不住地哭出声来。
“我会像棵长满枝叶的大树,保护你,好吗?苏睛。”
“住手!住手!不要再打了!”
她哭喊著睁开双眼,当见到天竫浑身是血时,她忘了呼息。他死了吗?“天竫…… 天竫……”
千律乌齐使个眼色,士兵赶忙朝他头部泼水,天竫抽搐一下,沉缓呻吟。
“天竫!”苏晴喜出望外地挣开士兵的手,跑到他身边去。“天竫,醒醒!是我啊 ……”
天竫费了好些工夫才认出她,却没力气应答。千律乌齐走到苏晴面前,用鞭柄抬高 了她螓首。
“怎么样?苏姑娘,改变心意了吗?”
“是的,可我有条件。你不依,我就自尽,大家都没好处。”
“说说看。”
“我要和小王爷待在一块儿,手脚自由活动,药材由我亲自摘采,如此而已。”
“哼!你要是敢玩什么花样,我也不会在乎你是死是活!”
战地没什么监牢,他们被关在一个小帐蓬中,四面八方都有人轮班看守。
苏晴一点头答应替金兵将领看病,马上就被带到将军帐蓬去;诊断良久,在外头附 近搜找药材,一找又花去三、四个时辰,金兵将她押回去的时候,天竫已经从昏迷中苏 醒过来了。
“天竫,吃下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递到他嘴边。“记得你上回替我摘 的竹柏吗?我把它制成了药,可以治骨折和外伤出血,我还顺便偷采了丽春花回来,给 你镇痛用的。”
“一旦医好了将军……”对于她的决定,他忧心、绝望地说:“他们就会杀了你。 ”
“我知道,可在那之前,我不能眼睁睁看著你被打死。”
“傻瓜,我说过我撑得住……”
“你一定得撑住,五天,五天之后咱们逃走。”
“你说什么?”
“我开了特效药给那将军,他吃了,所有的疼痛都会止住,精神也会变好,我下的 是重药,只要吃下一帖,应该就会立即见效。”
“你……你还下重药?”这是他头一次觉得苏晴脑筋糊涂了。“他一好,不仅咱们 性命不保,大宋也会多一个敌人呀!”
“那药不是好的,”她压低声音,神情因而转为严肃,“虽然平时用来当麻醉药, 可服多了,就上瘾了,凭那五天分的量,我估算那将军肯定会出现幻觉,等他一乱,咱 们就逃。”
“有……有那么简单吗?我瞧那个叫“百”律乌齐的没那么好骗。”
“是千律乌齐啦!他压根儿不信任我,应该会叫我先试药,等我喝了没事,才会给 将军服下。”
“那怎么成?如果你也中毒怎么办?更何况“万”律乌齐一起疑,铁定不会放过你 。”
“麻烦你把名字记好!”她平了平气,试著将方才灵光一现的想法说给他听:“我 喝下药,就回到这儿催吐,没事的,我是药师,下毒、解毒都懂。”
“我还是……觉得危险。”他努力撑起身子,心疼苏晴出乎自己意料的勇敢:“你 一个人在冒险,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谁说的。这五天,你要好好休养,然后……”轻轻环抱住他的颈,她将所有的不 安埋进天竫宽挺的胸膛,“然后带我回临安,我想回去,天竫,咱们一起走吧。”
“……嗯。”
无意间触碰到苏晴的背,发现到一阵微乎其微的抖颤,原来她还是害怕的。天竫不 禁将她搂得更紧。在金人的帐幕里,“临安”这个名词忽然变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
第六章
事情一如苏晴预料中顺利进行。大金将军的精神真比之前要振奋许多,千律乌齐以 为苏晴开的药方有效,并不以为意;只是,眼看苏醒的将军开始有了讨药吃的倾向,苏 晴不禁要担心迟早会露出破绽。
第三天,她被千律乌齐唤了去,只因将军又嚷著要喝药,苏晴辩解那是康复的正常 现象。
第四天,将军的精神和气色都委靡了,反倒显得有些恍惚。苏晴要求到厨房里重新 熬药,偷偷下了姑婆竽在他们的晚饭里。
第五天的凌晨,将军发了狂,金兵将士们个个抱腹喊疼,千律乌齐差人要把苏晴提 了去。
“喂!起来!跟我走!”
凶神恶煞的守卫进到帐蓬里吆喝,不料才刚踏进门,马上被击倒在地,天竫捡起他 的刀子,拉著苏晴就往外冲。
“喂……你太鲁莽了啦!什么计画都没有……”
“等计画出来,咱们俩早被拉出去砍头啦!”
犯人脱逃,号角声因此四起,虽然士兵们行动仍困难,但他们很快就会被包围;金 人的援兵一旦赶到,他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晴牢牢凝守著 天竫牢靠的背影,如潮水般涌来的追兵不见了,犀利的刀光剑影不见了,他如此紧实地 牵住自己的手,让苏晴不禁想著:如果,如果可以一直跟这个背影相依一辈子真好,如 果可以……“云姐姐!”
不远处,粼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苏云身边;苏云才刚踏上灵隐寺外的石阶,就被她 亲热地挽著。
“你也来参拜吗?”
“嗯!陪我娘来的,她担心哥哥,在里头待了好久了。”
“小王爷没捎信回来吗?”
“没有,他才不是会提笔写信的人呢。”无聊地拨弄胸前发辫,她些许涣散的眼神 在过往的和尚间游移,“就是没个消息,娘才担心啊!更何况,家里有要事找他,他不 在就惨喽!”
“什么事啊?”
苏云无心地问,粼粼反而泛起一抹神秘兮兮的笑意瞅著她,然后鬼灵精般地往前小 跑了几步。
“不能说,因为你会告诉晴姐姐那个人的事,让她知道可不好啦!”
所以那个秘密扯上苏晴了?她正和小王爷在一起,在那遥远的战区。
“天竫,小心!”
苏晴一喊,他情急之下反手挡住右后方来的大刀,千钧一发之际使得两人躲过出其 不意的攻击,却也逐渐陷入分身乏术的困境。
“天竫,你看!”
她骇然抓紧他的衣袖,天竫抬眼一看,当下心知肚明那是万马奔腾所扬起的尘烟, 金人势如破竹的军队绝不可能让他们顺利脱逃,尽管,宋军的阵营就近在眼前了。
突然,苏晴被他用力推开,那力道……如此劲绝,她的指尖迅速滑过他的手臂、掌 心、手指。
“天竫?”
“走!走得远远的!”天竫扬手一挥,又砍杀掉一名金兵:“咱们两人不可能一起 逃走!”
苏晴仓皇地摇摇头。“不行……不要……”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呀!”
“我不要!”
“难道你不想回临安吗?”他吼,对她当头棒喝:“不想再见到苏云和那和尚吗? ”
天竫提起她最牵挂的人,太狡猾了。不知怎地,苏晴净望著浑身血迹的天竫,眼泪 涟涟夺眶而出。
“天竫……”
一丝悲恻掠过他的眼,然后双手重新握紧刀柄,狠狠地下定决心:“快走!苏晴, 别回头,就这么一直逃,逃回大宋军营,回到临安去!”
他的话催促著她的脚步,苏晴慢慢往后退,掉头奔去;她听见后方传来的厮杀声, 金属利器交接的铿锵,最后就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不停不停。
“你还是要留在他身边……”
当时天竫问得心碎,她也陷入孤绝的深渊。
“真正的苏晴才不会主动找我,尤其……还跑到边疆这种鬼地方。”
可是她来了,而现在呢?为什么又转身离去?
“待在我身边,苏晴,留在我身边。”
苏晴猛然打住,回过头,就回头了,骤风掀起一片尘沙,长长发丝纷乱地飞扑而来 ,她殷切的视线穿透一切,寻见被团团包围的天竫。
“你是喜欢我的吗?纵使只有那么一点点……”
他一直想知道,一直想求她留下来,留在他身边、跟他在一起,让他爱她……苏云 不自觉地又再度合掌祈求,一颗心始终放不下,只好再将霁宇、苏晴和天竫的名字在心 中、在佛祖面前念了千遍万遍。香烟袅袅,带著她虔诚的祈望冉冉上腾,绵长的烟飘呀 飘,似乎就要飘进未知的时空里,苏云登时看得出神。
“请问,施主是苏晴姑娘的姊姊吗?惟净大师他……”
小师父忽然自身后凑近,她吓一跳,手中捻的香掉下。当小师父怪疑地看过来时, 苏云只觉这一失手就铸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如此突兀、不敬,而且不容挽回。
那枝飞射而来的箭没有落地,因为它嵌住了。
天竫跌坐在地,缓缓放下长刀;飞箭没有来,是苏晴,窈窕身影直映入眼帘,他眨 了一下眼,鲜红得一如宝石的血滴飞溅在他吃惊的脸庞,温热液体滑了下来,像红色的 泪。
“苏……”
他睁大的眼眸原也能这么清亮如镜,宛若西湖的水澄明深邃。她向来都喜欢看,并 且曾经那么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会爱上这个人,也是因为那双真挚多情的眼眸吧……“ 苏晴!”
那枝箭,深深嵌入她的身体,自背部贯穿,穿透得那样透彻;苏晴这才明白,她回 来不是为了偿还天竫的情债,不是要替他挡下这枝箭,她只是想在他身边待下来,再不 离开,如此而已。
“苏晴!苏晴!醒醒!宋军来了,你不会有事的,睁开眼睛呀!”
宋军来了,她便可以回到临安。她看见临安成为一座沉没深海之底的城市,水流晃 悠,身子变得特别的轻,又像是特别的重,她朝那海底世界不停地潜沉,沉呀沉的,到 了好深好深的地方……苏晴的伤势在医药短缺的战区急速恶化,天竫整天对军医发脾气 ,却也拿这每况愈下的事实没辙。
“对……对了,有一个人可以救她……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
一天,天竫在桌前抱头苦思之际,突然由喃喃自语转为狂喜,他不顾军医的反对, 硬要将苏晴长途跋涉地送回临安。如果她无法熬过来,天竫势必难辞其咎,但在这之前 ,他绝不放弃任何希望。
繁荣的临安已近在咫尺了。
“惟净!惟净那和尚在哪儿?”
天竫抱著苏晴冲入灵隐寺,扰乱佛门清静不说,还随意乱闯禅院,没一个僧侣拦得 住他,可怜的小师父还被他抓起衣领,气急败坏地逼问道:“别施主、施主叫个不停! 快带我去惟净和尚那里!”
跟在后头的霁宇忙著安抚受惊的僧侣,这才问出惟净正在内院里静养;天竫没听别 人说完话,一股劲儿往里头跑去,踹开紧闭的门扉。
“惟净和尚!快救救苏晴!”
他激动的血脉在踏入门槛刹那霍然冻结。惟净清秀的面容犹如结了霜,不比昏迷的 苏晴要红润多少,苍白的颜色看似随时都会崩裂破碎,当他抬起头的那一刻,天竫立即 明了了。
“你……你没好?苏晴没治好你?”
“她尽力了,尽全力和天命对抗,我不得不由衷佩服。”他缓缓近前,脚步轻得像 猫,像一阵虚无的空气。“苏晴伤得很重,她没说救治的法子吗?”
“她根本没清醒过,我问过她了……”天竫停一停,唯恐自己的难过会不可收拾地 迸发,“她就是没醒,没回答我……你能救她吗?”
惟净揣度他谦逊的询问,浅浅一笑。“让她躺下吧。”
霁宇见他毫不考虑地答应,不禁要问:“大师,真的可以吗?你自己不也……”
“出家人岂能见死不救?更何况,”轻轻握住苏晴微弱脉搏,他静郁的神情蜕变得 柔和万分。“这是苏晴呢。”
银针细腻地插入苏晴各个穴道,天竫顿时感到心口刺疼,而且这疼痛将会逐渐扩大 、持续下去。
他原以为他爱苏晴的心不会输给任何人,甚至能引以为傲,然而在惟净面前,他所 有的自信与骄傲都瓦解了,毕竟,现在的他什么忙都帮不上,能救治苏晴的人不是他, 一直都不是。
在懿王府小王爷的强势主导下,苏晴得以在灵隐寺接受治疗。天竫没回去过懿王府 ,或许府里根本没人知道他已经回到临安了;他就待在灵隐寺,却不进苏晴的房,只知 道不眠不休的惟净身体日渐败坏,几次从旁协助的苏云都捧著咳了一摊血的痰盂出来。
“惟净大哥,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找大夫来。”
苏云不忍,就算妹妹的性命垂危,惟净却再也不能这样硬撑下去了;或许在苏晴醒 过来之前,他便会先倒下。
“我不碍事,况且苏晴这儿不能停下来,你也不想见到治疗功亏一篑吧。”
苏云虽想再多说,然而一触见气若游丝的苏晴,就不自觉要想起那天袅袅上腾的香 烟,欲断还留地飘散在空中。
“那……我去端些热茶过来。”
开了门,见著小王爷还坐在外头廊道上,他投射过来的询问眼神掺杂几许疲累及歉 意。
“她还没醒,别等了,先去歇一会儿吧。”
苏云宽容地笑笑,轻移莲步到禅院拱门之外,却在原地停伫下来,凝视天上明月良 久,慢慢靠在石壁上,环抱起冰凉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