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再追问,不料懿王妃竟在毫无预警之下来了,由贴身丫鬟搀扶进门。
有了第三者的介入,苏晴暗暗庆幸,庆幸棘手的问题得以被打断。
天竫忙低头请安,然而王妃的视线却放在孤傲凌人的少女身上。沉稳开口说话时, 精亮的眼光没离开过她。
“竫儿头一遭带姑娘回家,连安也没先问过一声,就把齐大夫拖了去;我瞧他慌慌 张张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听说是姑娘身体不适?”
慌慌张张?
苏晴不禁一半怪疑、一半诧异地看向他,看得他一时尴尬至极。
“我……我哪有慌慌张张!”
“还嘴硬呢!”王妃宠溺地瞟他一眼,坐下后又问起长相清新水灵的苏晴:“姑娘 ,怎么称呼呢?”
她因为王妃雍容的气宇而俐落地回答:“苏晴。”
“苏姑娘,听说刚刚你昏过去了,现在好点了吗?你家在哪儿?”
这一次,苏晴没那么快答话,净瞅著对方和蔼的面孔。
“你不用探我家世,我可以告诉你,我同你儿子没什么瓜葛,若真要说,他还欠了 我六棵琼麻,我正等著他还。”
“喂!我早要还,是你不要的!”
“要嘛……就凭自己的本事还。”
眼见两人又快要斗起嘴了,王妃浅浅抿出一道兴味的笑意,然后打算起身离开。“ 好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欸……王妃。”
丫鬟进前扶住稍稍倾身向前的王妃,天竫也上来探视她有点呼吸不过的神色,一会 儿即平止了;她笑说这是老毛病,小王爷却坚持要苏晴帮忙看诊,却被王妃责备。
“别强人所难,人家苏姑娘自个儿也还没康复呢。”
娇生惯养的贵妇人她平时见多了,可像懿王妃这般明事理、识大体的,苏晴还是头 一次遇到。
苏晴主动把住懿王妃的手腕,细听脉象片刻,收回手,轻描淡写:“血气不顺,偶 尔别靠轿子,自己走段路如何?”
“丫头!你当我娘是谁呀!?”
“竫儿。”不用说,小王爷又被打压了。王妃深刻地盯住苏晴,笑意柔得能酥人, “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大夫不多了。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都已经懒得 用上这双腿了。”
苏晴仓皇回避早已遗忘的母性温暖,急著离开懿王府。“我走之前会留帖药方,交 给大夫处理就行了。”
“谢谢你了。竫儿,送苏姑娘一程。”
“啊?”
“不用了,我认得路!”
但是王妃第一眼就喜欢上个性坦白的苏晴,可说一见如故,说什么也要儿子送她送 到家。
“你娘真特别。”途中,苏晴还是忘不了王妃的华贵气质以及慈母容颜。“虽然不 是故意想惹她生气,但是……一般人不都会恼羞成怒吗?”
身边的天竫不吭声,她以为他还在埋怨要护送她这一程。其实,天竫更在意的是那 天听到的“私生女”一词。苏晴没爹没娘,自力更生地一路走来,难道……难道她没有 一丝念头想把负心的父亲查个水落石出吗?
“瞧,是苏家的私生女,跟著她娘的姓呢。”
一阵私语教天竫敏感地往前搜寻,而苏晴面不改色,甚至视若无睹地与前方两个路 人擦肩而过,紧接著又听见别人在搭腔──“哼,来历不明的野种不知打哪学来的医药 名堂,恐怕也是邪门歪道。”
语音未歇,那人鼻梁当场结实挨了一拳,弹到路边去。
“咦……啊?”
天竫出手的那一刻,自己先错愕住,苏晴莫名其妙地面向他,问:“你干什么呀? ”
“这……拳头就这么自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
两名倒楣路人退得远远的。她对天竫的冲动没辙地叹口气。
“这是常有的事,一些同业中人总见不得别人好,那种酸溜溜的话我听多了。”
“你难道不生气吗?换成我,老早痛扁他们一顿。”
“他们说的是事实呀。”
苏晴不在意的神态令天竫也不愿再跟著穷紧张,只是,她神秘莫测的表情反倒牵引 出更多解不开的谜。
“你真的不知道你爹是谁?”
“不知道,娘从没提过。”
“不想把他找出来吗?”
“不想。”回答得太过斩钉截铁,她很快陷入犹豫,说起话来似在梦中呓语:“有 人说,生老病死人生难免,总有一天,他会为了这不可抗拒的理由出现,会来求我救他 。”
所以她说,行医制药并非天职,而是她的兴趣,一切的一切,就只为了这个目的吗 ?
“你真是个怪人。”
“你才怪呢!一路背著我回懿王府,又为了我动手打人,害我全身都不自在。”
“谁……谁是为了你!你可别往脸上贴金!”
“不过……好奇怪,我觉得舒服多了。”
他侧头望她,苏晴软化下来的神情绽放著天真烂漫,有一种海阔天空的晴朗,她圆 睁的明眸移转过来,掠过些许惊讶的光采。
天竫清朗的面颊下方凹进两只酒窝,深深的甜意令她想伸手测量。
“你笑了。”不可思议的口吻。
“嗯?”他则马上敛住所有表情。
“平常你顶多是冷笑,要不就发脾气,这般自然的感情流露啊……我还是第一次见 到呢。”
“什么感情流露!别讲得那么露骨好不好?!他急了,窘迫得不得了。
“哈哈……开玩笑的!再怎么样,我们两人是谈不上什么感情的冤家嘛。”苏晴心 情大好,没能留意他欲言又止的迟疑。“我家到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她盈盈笑著朝天竫挥手道别,细致的唇线适中抿起动人的红彩,浅浅的红,晶莹剔 透……曾经带著煦暖的温度亲吻了他两次。两次,都是刻骨铭心。
七夕,街上许多穿著鲜丽衣裳的小孩手持荷叶嬉戏,他们不绝于耳的笑声让蹲在温 室里的天竫听得心烦。拜夏季特有的炎热阳光所赐,他已闷得满头大汗,偶尔瞥瞥一旁 专心种花的苏晴,竟不见一点汗湿,气定神闲地将一株猪笼草移植到较宽大的花盆。
“喂!你为什么不干脆点,接受我的赔礼啊?有一群人让你使唤,也省得把自己弄 得脏兮兮的。”
“你为什么不勤快点,多动动自己的筋骨?别老是把精力用在无聊的打架上。”
“你干嘛老要跟我斗啊?你很奇怪耶!一般人想巴结我都来不及了……”
“你才莫名其妙,那么想要别人巴结的话就别来。”
“你以为我想来呀?还不是因为……”
“因为你弄坏了我的琼麻。”
她毫不留情的接话,使得天竫当场噤声,懊恼地甩开手上泥土。可恨!他讨厌她这 么难以亲近、讨厌她这么漠不关心、讨厌她这么无视他的存在,讨厌……“嗯?”苏晴 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却看见天竫已经疲倦地靠著柱子睡著。“什么嘛,真是娇生惯 养!脾气那么大,耐心这么小。”
柱子的硬度让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苏晴得以从这个角度见到他单纯平静的睡脸 ,原来……原来这家伙也有这么可爱而毫无防备的时候啊。她轻轻撑起下巴,静静地端 凝起沉睡中的小王爷。
到了日暮时分,天竫被说话声吵醒,发现温室里没人,自己身上披盖了一件女性斗 蓬。他循声走去,竹屋里的苏家姊妹和上回那位少将聊得正起劲。
“啊!小王爷。”
霁宇先起身作揖,苏云招呼他一起用晚膳,他则一脸不悦地质问起苏晴:“为什么 不把我叫起来?”
“我又不是你的丫鬟,何况看你累了,就让你多睡会儿。”她知道他在埋怨让堂堂 小王爷坐在温室里头打盹,故意爱理不理的。
席间,苏云为了圆场,问他要不要一块儿在七夕月下乞智、乞巧。
“你也在场吗?”他改问苏晴。苏云不再是那么重要了,弄得她霎时不知所以然。
“会呀!为什么这么问?”
“好吧。”态度仍是傲慢嚣张,他喝了口汤,说:“那我就留一会儿。”
这个人!开始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应该说,他变得怪里怪气。该不会是那天吃下 的曼陀罗惹的祸吧?
前几天浸在磁碗中的小豆子已发了数寸芽,苏云用红、蓝丝绳扎成一束,称之为“ 泡巧”。她和霁宇联手将之抛在溪水上,岸边不乏跟他们一样有雅兴的人,所以淙淙水 面上载浮载沉了五颜六色的芽苗。
苏云蹲下身,凝视水中皎月,银亮的光弧些许盈亏,成了一抹缺陷的圆。
“娘每年都带我们来这儿向织女乞巧,她自己却净望著月亮不说话。有时候我猜, 她是想起了爹,所以七夕尚未成形的满月总会惹得她触景伤情。”
“过个节,把自己都弄感伤了。”霁宇也蹲著,眼里透著几分惆怅。“今天可是牛 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呢。”
“呵……所以才更加难过啊!别人已经终成眷属,我们……却是孤伶伶的。”
他深切探入她凄楚的眸,很想搂著她的肩,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在告白之前他会 不假思索这么做,然而此时此刻,霁宇移开了视线,稍稍伸出的手置在膝上,教苏云看 得怅然若失。
“姊姊,小心!”
苏晴的警告稍嫌太迟,刚起身的苏云马上被一群呼啸而过的孩子撞倒在地,她按抚 著脚踝,就觉一阵肿疼。
“扭伤了。”
苏晴一眼就看出病因所在,正欲挨近,霁宇已然来到苏云脚边,双手扶起她的脚, 她细小的足踝被包裹在他宽大的掌心里。
“忍著点,一下子就好。”
话还没说完,手腕一转,就把苏云扭伤的脚骨挪正,她才闭上的眼讶然睁开。
就是那里,疼的地方被他医治好了。他总是能懂,懂得她的伤处。
苏晴偷偷把膏药收了回去,侧过螓首,发现天竫正在不远处朝这边望,若有所思, 但没半分妒意。
“姊姊,现下可不能乱动,免得霁宇刚刚的工夫功亏一篑。”
她胡诌的话弄得苏云一头雾水。
“我已经没事了,瞧,这脚,明明都好了。”
“所以才说不能乱动,这一动,你的脚就不好了。霁宇,劳烦你,背她一程吧。”
“不用了……”
苏云比扭伤的时候还慌,匆忙起身要证明自己的安好无恙,一下子被苏晴顺势推到 霁宇胸前。
“就说不能乱动了!快点,霁宇,再让她这么站下去,恐怕就医不好了。”
她几可乱真的紧张令霁宇当下投来狐疑的目光,他似乎看透了谎言背后的用意,正 因为苏晴留下一丝淘气的笑,一溜烟跑向天竫。
后来霁宇还是背了苏云回家。她在他背上不再挣扎,只是百思不解,其实脚根本不 痛,完全好了,但是拒绝的话语就是哽住说不出口。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
“你记不记得?”
“什么?”霁宇蓦然响起的声音吓著她。
“以前你也背过我的。那时在溪边玩,我跌得两腿是伤,你个头比我高,背著我一 路走回家,我一直觉得丢脸,深怕让人知道我被女孩儿照顾。”
“没什么好丢脸的啊……”
真的,因为当时矮小的霁宇如今已经长得挺拔过人,她再比不上了,再无法背得动 他了,反倒是自己被无微不至地照顾。他长大,而她相对变小了。
苏云将半边脸贴近宽阔的背,让温热的气息融化方才油然而生的凄凉。她可以说自 己的脚已经安好无事,但是她没有,只是静静听著他聊起往事,听著他沉笃笃的心跳。
“咦?你是修养变好还是真不吃醋啊?”
小桥上,苏晴双手松松地置在身后,打量天竫难得的平心静气。
“没事干嘛吃醋?”
“你不当霁宇是情敌?”
他复杂地瞥她一眼,又移向他们离开的方向,不著边际地说:“你们……感情似乎 很不错。”
“当然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娘过世后没多久,霁宇常常从家里带东西来给我们 ,吃的、穿的,都有。”
“和尚呢?我听说也有庙里的和尚接济你们。”
又有四、五个顽童兴高采烈地冲来,像一辆停不住的马车,苏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 撞得后退,幸亏天竫及时拉住她。触见她失神的模样。
“喂!”他喊,她才低下眼,看看自己擦伤的手背。
“他们的施舍……我才不稀罕。”
那施舍,是温柔的陷阱,是预谋。
同时,天竫又看见了那一天若隐若现的敌意在苏晴脸上浮现。
“难得我娘喜欢你,她若听见这话,一定要念你几句。她常请灵隐寺的大师到府里 诵经讲佛,还逼著我一块儿受罪。”
“那些人……摆著自命清高的嘴脸,拿佛祖当挡箭牌,无时无刻把自己捧上了天, 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太神圣、太庄严,那个世界……她到不了。
“我有的时候也想不透,可我娘常说,这世上……总有几个人是注定要和佛结缘的 。”
“苏晴,我早已和佛结缘了。”
苏晴紧紧环抱双臂,顺著桥桩慢慢滑了下去,裙摆遮住她双脚,她将脸深埋进膝盖 里,抽搐著,仿佛忍著某种剧痛。
“丫……丫头……”
天竫著实被她吓著,明明还谈得好好的,除了那稍嫌偏激的言词之外。而当他一碰 著苏晴的肩膀,她忽然受创地大叫:“别再提和尚!别再提灵隐寺了!”
片刻,她颤抖著咬紧唇,一边拨开散垂的发丝,踉跄地站起来。
“我要回去了。”
“等等!”他可不能现在让她走,就是不能。“你是怎么了?”
“别管我。”
“怎么能不管?你好端端的变成那样,我能插手旁观吗?”
月的影儿不知何时走到了溪水中央,将整片水面渲染得闪闪发光,犹如一条银带。
瞬间,苏晴迸出一声轻笑,笑得他有点生气。
“你啊……正经八百的模样真不能持久,是袖手旁观啦!”
他再度被纠正了,这一次却打从心底不高兴,亏他真心替这小妮子担心。
苏晴见他掉头就走,忙出声喊他:“生气了吗?”
“干你事吗?何况,我干嘛要生气!”
她原地伫足了一会儿,一下子追上去,硬是拉他回桥上,歉然地正视他深邃的瞳孔 。
“你关心我,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才以为你只是好奇心过剩而已。”
关心她?天竫因为这话语登时语塞,现在的情况,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刚刚失态……我承认,是我同灵隐寺内的大师有过节,所以──”她顿了顿,不 知该怎么接下去。“总之,我跟你道歉。”
“免了。”他要的不是她的道歉。
苏晴见他不领情,恼得不惜动用秘密武器:“你不好好听我说话,我可要张扬你那 两个把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