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跟来啦!”
“明天我答应要陪粼粼,后天咱们在西湖见面吧,我带你到处晃晃。”
她明白了,这个人不只自负,脸皮还厚得吓人,而最最麻烦的是他根本听不进别人 的话,暗著说、明著讲都赢不了他强烈的自我意识。
流放的水灯盏盏,她被前方异常耀眼的光芒吸引,丛簇的灯火中端立一道金橘色的 芯蕊,透出皎洁无瑕的晕霭。苏晴缓缓睁大翦水双眸,她不再动,对岸的身影恍若镜像 般也静止下来了。天竫一望,一名脱队的得道高僧前来施放水灯;年约三十岁的年轻僧 侣,则一身金红相间的长袍孑然独立。
苏晴对著看似要燃烧起来的湖面深深呼吸,惊讶于胸口的窒息。她还是没办法,直 到现在还是没法呼吸,无止无尽的思念重重压叠著,连空气也无法穿透;喘著、试著要 自己赶紧分散注意力,然而视线又不自禁地回来了,他们四目交接。
“苏……”
冰冰凉凉的薄纱拂掠过天竫伸出的手,她跑向对岸,奋力地跑,来到惟净身处之处 。
“惟净大哥……”
“你好吗?苏晴。”他驯良的笑容大慈大悲,总藏著几许不能言喻的沧桑。
“我要自己不再见你的,再怎么挂念,也得狠狠地忍住,可是……”她心酸地合上 眼,努力抑止眼泪氾滥。“可是刚刚一看到你,我就觉得……如果再不见你,我一定会 死掉,一定的……”
惟净的温柔沉淀下来了;苏晴不甘地昂头咬唇,她看得出他的沉默来自于自己的亵 渎,她并没有“改过向善”,仍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祸根。
“生死有命,不要老把死挂在嘴边。好久没见了,你似乎过得不错。”
他轻轻将抚慰留在她头顶上,苏晴眷恋那一如父兄的亲切笑容,从小到大都没改变 过,是对她的纵宠、是无限的宽容。
“喂!”天竫再也受不了,粗鲁地挥开他的手,又把苏晴拉开。“你到底是什么人 ?跟她纠缠半天的,我警告你,苏晴是我的!”
“你别说得好像小孩子在抢玩具,惟净大哥从以前就照顾我和姊姊,不许你对他无 礼!”
“我──”他不平的怒气想发作,却被苏晴誓死捍卫的眼神抵制,只好不情不愿地 忍气吞声。
“惟净大哥,别理他,我研究出一种新药方,你来看看好吗?”
“师父们要回去了,我不能耽搁太久。”
“这事急,你非来不可!”
苏晴反常地著急,不惜伸手拉动他的袍子;惟净叫她冷静,按住她肩膀好拦阻脚步 。
他碰到她了!把手放在她肩上!天竫再也忍无可忍,一个箭步冲上去,挥拳打中惟 净侧脸,苏晴掩嘴惊叫。随著惟净不支后退,她立即挡在他身前,迎上天竫妒火中烧的 眼,重重回打他一巴掌。
“你干什么!?惟净大哥……惟净大哥有病在身啊!”
天竫按著脸,不可思议地转向他,标致清秀的面容蒙上一层剔透的白皙,白得…… 连嘴角的些微血丝都鲜明得怵目惊心。惟净慢生生地将惊疑的目光移转到苏晴身上,她 颤著、怯生生用指尖擦抹掉那一丝赭红,深怕稍不留意就会削减他的生命。
“当你教我学会如何医病看诊,我就知道了。你夸我在学习上争气,所以……虽然 你不说,我还是知道了。”
“哇!这伞好漂亮!宇哥哥,你看你看!”
粼粼兴奋得像只云雀,在苏家竹屋里转呀跳的,对苏云做的绸伞爱不释手,不停摆 出各种姿势,试过一把又一把;霁宇不得不悄悄向苏云道歉。她摇摇头,正好沏好一壶 龙井。
“没关系,她喜欢,就送给她当见面礼,那天匆匆地走,我正觉得失礼呢。”
“云姐姐,你手真巧,我娘常说我粗枝大叶的……啊!这茶好香,比胭脂还香!”
这女孩天生与人熟稔得快,这会儿挨著苏云坐,学著要替霁宇斟茶,苏云忙开口阻 止:“霁宇不喝龙井,一滴都不能沾。”
“咦?为什么?这么好喝的茶……”
“他呀,一碰龙井就起疹子,有回夏天他不小心喝下肚,全身红通通像关公一般, 他就穿上大棉袄遮丑,怎么也不脱下,后来疹子好了,他人也中暑啦!”
苏云将陈年往事搬出来与粼粼同乐,霁宇觉得尴尬、不服气,也不甘示弱:“你不 也对酒敏感?只闻酒香,就可以醉得一塌糊涂。小时候那次我明明病得快昏了,你竟然 闯进来把我揪下床,硬拉著我出去对鸭子唱歌。”
他们你来我往地互揭疮疤,粼粼先是高兴听著,后来,笑容不见了,渐渐陷入沉思 。
“你们……是不是很要好啊?”
她的疑问令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先开口回答。要好?足以用来形容他们多年来的 感情吗?
“咱们……是很要好,像哥儿们那样。”
苏云躲避他们的对视含笑答话,霁宇则低头盯注眼前不能碰的杯,原来他还是误会 了,中元节那天苏云仓皇地离开,他以为是为了粼粼的关系在吃醋,原来是误会一场。
“啊!晴姐姐!”
粼粼撇下有著微妙气氛的两人,关心起刚从温室过来的苏晴,苏晴不习惯如此快速 的亲热,只淡淡看她一眼,就捧著一堆药具往柜子走。
“哥哥是不是同你吵架啦?”
一下子,药具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落地,她愣望空出的双手,这才慢慢蹲下身收拾 残局。
“是我同他吵,不是他同我吵。”
“难怪上回哥哥从灯会回来,砸坏了房里一大半的东西。”
他打了惟净……惟净烟尘不染的身子已经病入膏肓,他藉著药来维持生命,而天竫 竟然出手打了他!苏晴倒抽一口冷气,忍住这一阵寒毛直竖。
后来粼粼想招待大伙儿到懿王府作客,苏晴第一个拉下脸,很明显的,十分不愿意 。
“不要紧,哥哥不在家。”粼粼很懂事地说:“他一早就出门了,说是要赴约。”
开玩笑!任何有可能见到他的机会她绝不去冒险,绝不!
等到竹屋里人去楼空,苏晴独自整理药具时,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电光石火地闪过 脑海。发呆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将左手移到面前,一枚戒指。
“后天咱们在西湖见面吧,我带你到处晃晃。”
那家伙一大早出门要赴约,该不会是指中元节那晚信口提的事吧?
“我又没答应,是那笨蛋自己一厢情愿,也没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想去……”
气头上,她动手去拉拔指头上的戒指,无奈指环牢牢扣住关节,试了半天还是徒劳 ,最后不耐烦地去翻找层层药柜,想藉助润滑的凉膏,一举摆脱所谓的定情之物。
至于天竫,是真到了西湖亭阁干等了一个上午。刚开始急躁地来回踱步,后来便喃 喃咒骂起来;他的火爆脾气波及无辜路人,凡是经过的人都不免要遭到狠厉的瞪视。
到了下午,天竫沉静下来了,坐在石栏上,倚靠著大红柱,无精打采地凝望湖中泅 泳的鱼影,偶尔伸手摸摸左边脸颊,前晚那一巴掌所留下的刺痛仿佛还在;奇怪的是, 刺痛的位置在心里,时而剧疼,时而酸绞。
傍晚,苏晴来到西湖亭阁,净与空无一人的石桌石椅两两相望。是啊……也该走了 ,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地方等上一整天,更何况是那暴躁的小王爷。不过……这怅然若失 的感觉是什么呢?无人的空间被这样的感觉密密包围,她有些迷失方向。
转过身,英挺的身影入了这亭阁和她愕怔的眼帘,天竫大剌剌出现,驱走了一切阴 霾之气。
“你在干什么呀?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你知道让本小王等了多久吗?”
“你才莫名其妙呢!我又没答应要来。”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噤声抿嘴,迟了几秒才说:“我正要去采药,只是路过而已。”
“别说啦!本小王原谅你让我在这儿等,咱们去晃晃吧!”
他趾高气昂地拉著她往外走,一时感到手中的冷硬物体,稍稍移开手指一看,是他 送的戒指,苏晴还好好戴在手上。当她发现他脸上窃喜的笑意,不禁有些心慌。
“有什么好高兴的?”
“不能高兴吗?”
她心里明白天竫好转的心情其来有自,是与她息息相关的,所以更不自在地眺望远 方如诗如画的林木倒影。身边天竫用眼角余光打量苏晴,在暮霭下的女孩儿真是动人, 女人的纤细婉约流露得淋漓尽致,足与灿烂辉煌的夕照相媲美,他从不知道原来苏晴也 能美得这一般令人陶醉。
“唔,看什么呀?”
“这样看著你,想知道能不能持续到永远。”他小心翼翼地抚碰她的脸,深怕将梦 境打碎。“我等了一整天,好像就为了这一刻能看著你。”
怎么办?明明还生气的,偏他深邃的黑眸令她动弹不得了,连视线也离不开,就这 么让他轻轻搂进怀里。她很喜欢天竫那庞然无边的大漠气息,自由奔放、不受拘管,可 以像天一样地罩笼她。
“你把感情放得这么深,深得让我害怕……”
“怕什么?”
“怕我对你的感情及不上你给的,怕因此伤害你……”
他稍稍离开,狐疑忖度起她带著歉意的神情。苏晴藏著千言万语的大眼湛泛著壮士 断腕的决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小的时候,如同天竫喜欢她一样,她也那么地爱 上惟净了。
忽然,肚子不争气地发出抗议声响,他们不约而同地愣住。
“你……搞什么鬼呀?人家正在说严肃事情的时候,你竟然……”
“它硬要叫,我有什么办法?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会饿也是无可“猴”非的吧? ”
“无可厚非!”她迸出轻笑,反握起他的手说:“晚了,不如到我家来吃饭吧!姊 姊和霁宇到懿王府去了。我猜……你妹妹很喜欢霁宇是吧?”
他没在听后半段的话。这么说,家里只有他和苏晴了?在暗呼万岁之余,潜伏的思 绪却像贼儿悄悄溜回来。如果刚刚没被打断,苏晴接下来会告诉他什么呢?或许她会说 ,或许她不会说,但总有一条看不见的洪沟是现在的他们都跨越不了的。所以他不愿知 道,不愿听她说。
打从苏晴进去,厨房方向的吵杂声从未平息过。天竫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等半天, 终于见到苏晴蓬头垢面地端出菜来,焦的焦,半生不熟的也有,他当下眉宇皱得凹深地 面向她。
“我……我是药师,又不是厨师。”
“拜托!这是给人吃的吗?我家养得狗都吃得比这还好。”
“那就回去跟你家狗儿抢饭吃,省得听你挑三拣四的。”被他看轻,苏晴就是不服 气,拿起筷子夹了鱼肉入口,随即捂著嘴跌坐下去。“好恶心……”
“你看吧!还逞强。”他摇摇头,迳自端起白饭,夹著菜吃起来。
苏晴见状,忙伸手要夺下他的碗。“别吃了,咱们上馆子吧。”
“不要。”他又把碗抢回来,避得老远。“做都做了,就吃吧。”
“这……你刚刚还嫌呢,不用勉强了啦!上馆子还是回王府吃都可以啊。”
“没关系,饿昏头,什么都好吃。”
她不好意思地看著他猛扒饭菜,不由得嘟起嘴咕哝:“那算称赞的话吗……”
天竫偶尔从捧高的碗缘偷偷瞥著她沾了煤灰的脸,那焦黑的斑点,他还不想动手替 她擦抹,因为那是苏晴为他作饭的证据,他还想多看几眼。
“苏晴!苏晴!你好了没?”
鸡刚啼,苏家篱笆门敲得急、敲得响,苏云睡眼惺忪地自床上坐起,苏晴朦胧间抓 来一件外衣披上,蹒跚走出去开门,天竫已经老大不高兴地抱起双臂。
“你还没准备好呀?”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啊?咱们本来约……”
“好啦好啦!废话少说,你快进去换件衣服就出来,快点儿呀!”
她又被迫不及待地推进去,屋里苏云才刚揉亮了双眼。
“是小王爷?这么早?”
就是这么早!苏晴好不容易答应陪他一天,天竫一早就骑著马来接人了,两人在轻 雾弥漫的路上走著,她还不时呵欠连连。
“你太失礼了吧?跟本小王出来还这副德性。”
“你才没头没脑呢!这么早……连市集都还没开始,逛什么呢?”
“早一点,咱们在一块儿的时间才会久些。”
她登时清醒了,同时也为那番窝心话绊跌了一下;前方天竫跟著停住,伸手向她, 装作不耐烦──“你是小孩儿啊?连路都不会走。喏,手让你牵啦!”
“为……为什么我要牵你的手?喂……”
不由分说,苏晴一下子被他霸道地牵著走,跌跌撞撞间瞥见天竫开心的笑意。她赶 忙回过神,这才发现手中过高的温度。
“怎么你的手这么烫?”才问,随即灵光一闪,便要去探他的额。“你病啦?”
“没有。”仿佛当她的手长了刺,天竫闪得异常矫捷。“我身子、骨子都好得很, 别咒我。”
也有道理;人家说傻瓜是不生病的,他怎么看也不会是体虚的料。正想著,不意看 见了上好药材而喜出望外,指住一棵高大的竹柏便叫:“这儿竟有竹柏……唉!可惜, 少了梯子,根本摘不著叶。”
“你要它的叶子?”
“可以止血,骨折的时候很好用……欸!你要做什么?”
才说到一半,就见他开始攀著树干往上爬,显然是要为她摘取顶上的枝叶,可没一 会儿工夫他就打住了,撑在半空中,流著冷汗的模样似乎很难受。
“你怎么了呀?”
“这……这高度……”他忙捂住嘴,一触见距离地面的高度就欲作呕。“好想吐… …”
对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有惧高症!苏晴不得不为他担心了。
“什么想吐呀,你又不是有身孕,忍著,快下来吧!”
他试著让自己不往下看,瞧瞧树梢,又继续往上攀爬,虽然速度缓慢极了。
天竫凭著敏捷的底子,真把竹柏叶给摘到手,一落地就瘫痪下来。靠著树干休息的 当儿,苏晴拿著沾湿的绢子覆在他额头上。
“好些了吗?”
“开……开玩笑,这……这点小事,本……本小王还……应付得来。”
结巴成这个样子,脸色明明惨白得要命,嘴巴竟出奇的硬。
“要不要回去休息?那样比较好吧?”
“不行!”猛直起身,绢子便自他毅力满满的脸上落下。“绝不回去!我很好,咱 们走吧!”
苏晴无奈地吐口气,瞟瞟握在手中的那把竹柏叶,会心笑了起来。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