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彦讷讷地笑了笑,收回目光,低着头走向溪边也掬了些水喝。
他知道纵使自己是个和尚,这样盯着一位姑娘的足踝看也实在不礼貌,但转念一想,她明明是妖不是人,自己是否顾虑太多?思及此,他忍不住又偏过头看了看在旁的那双玉足,然后抬起头对女子笑道:
「你的脚很漂亮。」
没料到山君脸一红,啐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慧彦一楞,这虎妖怎么愈来愈像普通女子?难道是和自己处久了,渐渐沾染上了人气?可他是个粗鲁男子啊,也没一点女儿娇羞之态,这虎妖又从何处学来这一身女子娇态?
「姑娘,该起程了。」又过了一会儿,慧彦说道。
山君只是静静地把脚由溪水中移开,拿起深紫衣裙下摆擦了擦,穿上鞋袜。
一路上,两人默然不语,慧彦也不在意,只道她真的累了,也就任由她在自己背上歇息,没去吵她,并尽量维持脚步平稳,好让背上的女子能更舒适安稳。
行到那老樵夫所说的寺庙,天色已近黄昏,一群归鸟飞越橘黄色的天空,山君抬头望去,眼神中尽是眷恋之意。
有些破旧的寺门上,挂着「杏隐寺」三个斑驳的字迹。
慧彦看着「杏隐寺」三个字,脸上微微露出微笑。
敲了敲紧闭的寺门,老半天才听得厚重木门后有脚步声传来,待得门咿呀一声打开来,门缝里露出一对晶亮的眼睛直往他俩人打量个不停。
慧彦放下山君,双手合十,恭敬地道:「小僧慧彦,来自少林,本欲往洛阳慈云寺,但因朋友有伤在身,因此希望能在贵寺借住几宿,待朋友伤好后再起程前往洛阳。」
门缝又稍微开了一些,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了出来:「是慧彦师叔吗?」
「正是。」
这时那小和尚已把门完全打开,一对晶亮的眼睛猛地睁大,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果然是慧彦师叔!」他转头对寺里喊道:「大家快来!是慧彦师叔哪!」
小和尚一把抓住慧彦的手,热情地拉着他进入寺内。没多久,寺里四面八方涌出四、五个小和尚,个个都围着慧彦又叫又跳。
原来这群小和尚去年冬天曾到少林寺参拜,当时天气寒冷,几个小孩子晚上冻得根本睡不着觉,慧彦有天发现后于心不忍,便会在晚上睡前特意教他们练功,并传授一些内功心法,让这些小孩子在练完功后身体暖热,安于入睡。
慧彦的两只大手不住在小小的光头上摸来摸去,顺便问问他们的武功练得如何?
这一阵喧闹将住持引了出来,白发白须的住持早就听见了小和尚们的呼闹,知道来者是谁。他看见两人只是微微颔首,然后清了清喉咙,那群小和尚马上安静了下来,匆匆跑到老住持身后排排站好,但脸上却还是露着笑意,不时偷瞄两眼慧彦。
「参见方丈。」慧彦恭敬地说道。
山君在他身后也微微一揖,却没有出声。
「你就是慧彦吧?这群孩子到少林寺的时候还真麻烦了你,他们回来后一直对你念念不忘,老嚷着想再去少林寺看看你,没想到今日你却自己来到我们这小寺里来了。」老住持微微一笑。「你们来此目的是?」
慧彦于是又讲了一次来意,老住持听完后看了山君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差一个小和尚领着两人到后院空房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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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用完晚膳后,慧彦与老住持一起打坐练功。
打坐完毕,老住持双目仍闭,缓缓问道:「我看那女子内伤似乎不轻,像是被人掌力所伤。」
「方丈说得是。」
「打伤她的人,可知是谁?」
「正是弟子。」
方丈睁开眼,望向慧彦。
「你?为何打伤了她,却又救治她?」
「不瞒您说,这女子乃是终南山上一得道虎妖,弟子行经山脚下时被村人苦苦哀求为民除害,但下手时终究于心不忍,只使了九成力。后来与这虎妖相处,也发现她其实并不是全无人性,只需开导教化,我想时日一久,她终会回归正途的。」
「虎妖?可我看这女子虽然脸色苍白,但不像身藏妖气,举止行为都与正常人无异。」
「是,这也是这虎妖厉害之处,她已经修炼成人形,不过她仍随身携带一张虎皮,只要披上那张虎皮便能变回老虎原形。」
「真是如此吗?」老住持低低说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是的,不过那虎妖已答应过弟子,从此不再化为老虎害人,只因那张虎皮伴随她已久,心有不舍,因此随身携带。」
「如你所说,此人真是山中虎精的话,野性毕竟难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思念起山林生活,披上虎衣脱逃。长久之计,还是由你来保管那张虎皮才是。」
「方丈所言甚是。只是这几日这女子一直以人形出现,并不见有什么脱逃之意,所以弟子也没想将虎皮自己保管,只要她不伤人就好。」
老住持寻思:你既说她是虎妖,为何又以女子相称?但他并不想多问,只是心下对那女子是虎妖一事还是有存疑。
此时在两人打坐的房间外,一个机灵的小光头一闪,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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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们知道吗?慧彦师叔带来的那个女子是个虎妖呢!」一个小和尚兴奋地说道。
「虎妖?!」其他五个小和尚异口同声地道。
「是啊是啊!」起头的小和尚捣蒜似的不住点头。
「听说是慧彦师叔经过终南山时收服的,现下要带着她到洛阳去。」
「慧彦师叔带着虎妖去洛阳做什么?」一个小和尚不解地问。
「笨!当然是想在途中感化虎妖,然后让她在洛阳修行啊!」他身旁的小和尚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
「听说那虎妖还有一张虎皮呢!只要披上那张虎皮,她就可以变回老虎原形哪!」小和尚又说,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双手张作虎爪形,作势要扑上其中一个小和尚,大家都咯咯笑了起来。
「可是我很担心慧彦师叔……」笑闹玩后,一个小和尚突然说道。
「此话怎说?」其他的小和尚一齐转过头看他。
「慧彦师叔心地那么好,会不会被那虎妖给利用?」
小和尚们面面相觑,然后又嘀嘀咕咕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做出决定——
他们决定要帮忙慧彦师叔,偷偷把那张虎皮偷出来给烧掉!让那虎妖再也不得变回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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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几颗闪闪发亮的小光头在月光下晃呀晃地,来到后院一间屋子前。
山君单独住在这间房里,用完晚膳后便入房休息,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个小和尚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这千年虎妖是否正在房间里修炼,露出青面獠牙的原形?
在木门底加了一些菜油,一个小和尚无声无息地推开木门,只见房里漆黑一片,仅有些许月光透过紧闭的窗户缝隙透了进来。
一群人蹑手蹑脚走进房里,东翻西摸,床上女子忽地一转身,喃喃呓语,吓得房里的小和尚全部定住不动,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幸好山君受伤后身体虚弱,对四周的环境警觉不如平时,虽然睡得不是极安稳,但也并没有醒过来,只是在床上又翻了一个身。
又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醒过来,众小和尚们才吁了一口气,纷纷又开始悄声在房里东翻西找,直到一个小和尚在床底摸到一件毛茸茸的东西后,他拿起手上的小碎石,伸指一弹,弹向其他同伴的光头,大伙这才停住,将手上东西轻轻放回原位,再蹑手蹑脚走出房间。
一群人一口气直奔到自己房里,这才敢松一口气。
一人点起了灯,拿着虎皮的小和尚将虎皮放在桌上慢慢摊开,一群人怀着敬畏的心情看着这张斑斓的大虎皮。
「好大的一张虎皮啊!那一定是只很凶狠的大老虎!」
「慧彦师叔真的好危险啊!留个这么可怕的妖怪在身边,万一哪天——」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大家相看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
「所以,烧了它?」一个小和尚问道。
大家又再互相看了一眼,慢慢都点了点头。
「谁烧?」又是一个疑问。
六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先动手。
「你吧!」
「你啊!」
「是你出的主意,你来!」
「是你偷来的,你烧!」
六双手开始你推我挤,不知道是其中哪一只手推倒了桌上的蜡烛,火烫的烛油滴落,不知又烧痛了哪一只手,只听得有人忽地大叫:「哎!好痛!」然后又是不知道谁的手扯到了那张虎皮,最后等到大家都回过神的时候,虎皮的一角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烧了起来!
「烧、烧起来了……」一个小和尚指着燃烧起来的虎皮结巴说道。「糟、糟糕了……」
「什么糟糕了!」有人打了他的光头一下。「我们不就是要烧掉虎皮才去偷来的吗?这有什么好糟糕的?」
「可、可是……」
这时只见虎皮上的火势愈来愈大,几个原本捧着它的小和尚吓得松了手,虎皮掉落桌上,转眼将木桌也烧了起来。
「快、快去取水救火啊!」
不知道是谁突然大叫起来,一群小家伙马上做鸟兽散冲了出去,跑到后院井里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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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一番喧闹,自是将在后院憩息的慧彦与女子给惊醒过来。慧彦一听外头有动静,马上跳了起来,披起僧衣便冲出房门。山君这时也开了房门,仅着一件素白单衣,眼神有些惺忪,却在见到不远处房内的火光时一惊。
「失火了?」
几个做贼心虚的小和尚见到山君醒了过来,更是畏首畏尾,眼神不敢瞧她一眼,生怕那虎妖有什么读心术,知道他们刚刚做了什么好事。
山君嗅了嗅,突闻到一股毛皮烧焦的味道,心下顿时升起不祥预感,她赶紧跑回床边,伸手往床底一摸——
是空的!真的是空的!她的虎皮?!
「你们烧了我的虎皮?!」她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正在井边努力掏水的一个小和尚见她这模样马上慌了,咚的一声水桶掉在地上,清凉的井水流了满地。
她立刻往失火的房间冲去,只见里头已是一片熊熊火光,那张虎皮半边已经烧得漆黑,余下半边火焰跃跳其上,发出难闻的焦味。
「不!」她冲进房里便想赤手拿住虎皮,却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
「姑娘!不要冲动!」慧彦也冲了过来,见状马上上前阻止。「你会烧伤的!」
「那是我的虎皮!我的虎皮!你们怎么可以烧了它?!那是阿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啊!」她拼命挣扎,慧彦最后不得不先紧紧将她抱住再说。
「姑娘千万不要激动!」他转头看向那群见到这幕不知所措的小和尚们,情急大喊:「你们还在蘑菇什么?还不快取水救火?」
「阿娘!阿娘!」嘶喊着,她竟已是泪流满面,脑海中想起了那一天晚上,家被抄、亲人被杀,挚爱的阿娘躲藏了十年终难逃厄运,在火海中被一刀砍死。「那是阿娘给我的虎皮啊——」
她哭喊得太过用力,竟一时昏厥了过去,慧彦慌忙轻拍她的脸颊,几个小和尚见到她哭得这般伤心也觉于心不忍,有些还跟着红了眼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老住持也赶了过来,一见这景况先是一楞,随即看了一眼那群始作俑者的小光头们,只见这群孩子个个眼神乱飘,不敢正眼与他相对,心下便有了数,但也没当场点破。只是要他们先赶快极力救火。
他走到慧彦旁,观察了一下山君的气色,又伸手探了探鼻息,轻轻叹了口气。女子本就体弱,现下被这一惊吓,体内真气开始紊乱,如不马上镇定心神,恐怕日后会留下身体残疾的后遗症……
山君这时突然张开了眼,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素白的单衣上霎时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她看着已燃烧无几的虎皮,先是面无表情,不多久开始嘴角抽搐,最后竟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烧得好!那男人留下的东西烧掉也好!烧吧!烧吧!把一切都烧掉吧!把我和那个男人有关的一切都烧掉吧!他不是我父亲!他绝对不是我的父亲!」
大笑完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老住持一皱眉,点住了她的穴道,让她暂时昏睡过去,以免情绪太过激动而伤了本就虚弱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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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大半夜,火势总算止住,六个小和尚灰头土脸地站在后院里一五一十地将实情说了出来,只听得慧彦一阵气结。
「你们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那张虎皮于她异常重要,她也答应我不会再披上虎皮变回原形害人,你们为何还要做得这么绝,竟将她的虎皮烧了?!」
小和尚们你看我、我看你,责任推来推去,最后终于推出一个倒楣鬼,他说道:「我们怕这虎妖到时候反悔,危害慧彦师叔。」
慧彦急道:「这虎妖已与我相处数日,并未起任何危害我之意,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莽撞行事?」
六颗小光头又垂了下去,不发一语。
「你们六个今晚就站在这里好好反省思过,到天亮前都不准移动半步。」老住持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充满威严,听得六个小和尚更加惭愧,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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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彦,随我来。」老住持转身对慧彦说道,然后领着他往山君房里走去。
山君昏睡后,慧彦便将她带回房里,此时她脸色苍白,秀眉紧皱,不时喃喃呓语,身上冷汗不断渗出。
老住持皱了皱眉,轻声对慧彦道:「这女子体内真气已乱,之前你打伤她的旧伤未愈,现又加上心绪受到重大打击,如不赶紧替她治伤并安住心神,不出半天,她的身子就撑不下去了。」
「是、是,弟子知道。」慧彦连声说道,并走上前想要像以前一样灌输真气给这女子,老住持却伸手挡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