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明白公主在考虑什么。妾身只想说,其父杨坚用不正手段篡位,便是大逆不道;儿子即位后不顾前人教诲,一意孤行,驱使百姓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连年大动干戈,国库已近净空,民间早以哀声载道。公主如能成功,实是为天下除去大害啊!」
因为大义,所以可以灭亲!
听到「除害」这两个字,山君忍不住心里苦笑。想当初那蠢和尚也是因为「除害」,才和她纠缠不清的啊……
如果是从前的她,听到窦氏的提议,说不定毫不犹豫就会答应。但自从遇见慧彦后,大悲大痛,情绪起伏跌宕,原本紧紧占据她心中的满腔怨忿,早已不知不觉间开始被其它情感所取代了,以致于这多年来的杀母之恨,竟似乎被渐渐淡忘了……
她原本是恨着杨坚的,恨他始乱终弃、恨他无力保护阿娘。年幼的她一直不明白,那个男人明明这么不负责,又对她不闻不问,为何阿娘还是心里满满都是他?更常在夜深人静时将那张虎皮取出,在昏弱的烛光下细细端详,轻轻拂拭,仿佛是自己最珍爱的宝物一样。
她以为阿娘是固执,却直到今日,她才终于稍稍了解阿娘当时的心情。
原来当心里有一个人的时候,只会希望他好、他平安无事,就算自己不为他所知,也已经心满意足。
阿娘,是不是其实也很喜欢杨坚的?
当阿娘看着自己的时候,她脸上露出的温柔表情,想必有一部份原因是忆起了那个男人吧?是他的笑?他的怒?还是他曾在枕边的细语?
也许他说他会保护她,也许他说他会陪她一辈子,也许他说他只爱她一个人,而纵使这些承诺他都没有实现过,但枕边的少女却牢牢记在心里,渺茫地期盼实现的那一天。
她依稀记得,阿娘临走前看她的最后一眼,即使满脸泪痕,嘴上却浮现淡淡的笑。
也许是因为,阿娘知道她终于可以不用再痴想那远在北方的杨坚会有忆起她的一天了……人说有希望才能活得下去,却不知那明知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只会让人失去求生意志啊……阿娘放弃了,所以她笑。
那是觉悟的笑。
山君闭眸,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她也觉悟了。
像她这种残存孤女,没亲没故,在这世上早已无所牵挂。唯一在意的,只有那伤重的笨和尚,
在山君心里,慧彦实已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比那从未谋面、仅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几番取舍挣扎,已有定夺。
如果这是她为救慧彦的代价,她愿意承受。
山君嘴角微微扬起。这笨和尚,要是知道她为了救他,居然答应去行刺当今皇上,怕是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吧?
但她随即又紧咬唇角。刺杀皇上,有去无回,她这一走,恐是再也没有机会能看见慧彦了。
他会想她吗?他会在知道她去行刺皇上的时候,急得跳脚吗?他会不会愤怒失望,认为她毕竟冥顽不灵,又去干这害人勾当?
他会不会了解,她这样做,为的都是他?
山君闭上眼,不知为何,心中如此苦涩。
她轻叹一口气。阿娘曾经说过,当你真爱一个人的时候,只会在乎他好不好,而不会在乎他能不能了解你为了他而受的苦。
也罢,既然她此生注定与慧彦无缘,这样的分离,也许对彼此都好。
如果真有来生,希望来生他们还能相遇、相知,然后相守……
抑制下心里那份颤抖不已的不舍,她抬起头,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刺杀杨广最好的时机为何?」
「公主心意已决?」窦氏不敢轻易答应,仍做试探。
山君皱了皱眉,不喜听到窦氏一再称呼自己公主,但对方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吩咐的话却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们也别多说废话,我虽深居山中,但这几年民间怨忿却时有所闻,想必现在一定有许多人蠢蠢欲动,准备反乱了吧?不知道扶风太守是否也有这样的打算?」
「这……」窦氏迟疑着该不该回答,毕竟心怀反乱念头可是杀头的大事,就这么承认下来,万一日后给人抓到把柄怎么办?她看了一眼山君,对方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用说也无妨,只要你告诉我,如果我要行刺杨广,究竟该怎么做?」
窦氏深深看了山君一眼:心里衡量着到底该不该相信这位公主?
「夫人不用担心,即使我失败被捕,也绝对会说行刺一事全是我自己本意,与任何人都无关,更绝不会牵涉到李家任何一人。」
窦氏心里松了一口气。
「既然公主这么说,妾身便据实以告。皇上一个月前由江都南返,随行宫船数千艘航行于通济渠上,预料五、六天后将会航至永济渠与通济渠之交会处板渚,此处离此地甚近,快马半日即可到达。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皇上亲乘龙舟,分四层,上层有正殿、内殿及东西朝堂。龙舟后为皇后所乘之翔螭舟,规模较小,但装饰相同。其后随行浮景舟九艘,各三层,供作水殿之用。之后还有漾彩、朱鸟、苍璃、白虎、玄武、飞羽、陵波、道场、玄坛等楼船,最后则是黄篾等平底船数千艘。后宫、诸王、公主、僧尼、道士及五品以上官乘坐楼船,可说是最接近皇上的地方。如想接近皇上,妾身建议公主不妨先想办法登上楼船,以便伺机行动。」
「没有别的机会了吗?」
「除此之外,其余皆是牵挽之壮丁及挽漾彩之殿脚女,两者人数众多,约有八万余人,且又位于岸上,离皇上可说非常遥远,根本不可能近身。」
「那么沿岸献食的官民呢?」
「献食队伍连绵不绝,往往一献就是数百车,根本吃不完,多是或弃或埋了事,更无任何能接近皇上的机会。」
「这么说,唯有登上楼船才能寻觅良机了?」
「是的。公主,妾身有一意见,不知是否能说予公主参考?」
「请说。」
「皇上虽然没有先皇那样崇佛,但对于佛教僧侣也相当礼遇,常常兴致好的时候,会在夜里宣召僧尼上龙舟共食膳。如果公主能利用这机会接近皇上的话,那成功的机会可说是非常大。」
「你要我扮尼姑?」山君睁大了双眼。
「正是。不知公主是否还有更好建议?」
她失笑。自己明明最讨厌尼姑和尚,却先被个和尚纠缠不清,现在自己又要装成尼姑,世间之事实在是难以预料啊!
「真的已无其它方法?」
「这是妾身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山君心里有数,窦氏并不想透过任何关系安排她晋见炀帝,以免到时刺杀失败会牵连到她,让她落得一个隐匿刺客的罪行。以尼姑身分登上楼船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一想到要削去满头秀发,她终究有些迟疑,毕竟爱美还是女子天性哪!
她摸了摸自己的长发,心下惋惜,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我知道了。」既然此去后再也见不到慧彦,留这一头长发又有何用?
「公主可是答应了?」窦氏急着知道山君最后的答覆。
「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我便愿意削发为尼,登上楼船伺机行刺。」
「什么事?公主请说,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必当全力以赴。」
「不管我失败或成功,之后都请不要追问我的下落。」
「这个自然没问题。」
「另外,我离去后,不要将实情告诉那和尚。要是他问起,就说我终究是忘不了山林,趁他养伤之际溜走了。」
「妾身明白。」
「总之,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告诉他我去行刺杨广这件事。」不然他铁定又要对着她的耳朵叨念不休。
窦氏也是聪明人,从山君的言谈举止之间便知道这和尚对她来说意义特殊,但她心中虽狐疑却没有问出口,知这时询问恐怕只会自讨没趣,况且刺杀皇帝这件事可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的重罪,能尽量避人耳目就避,最好不要多生事端。
「公主放心,您交代的事情妾身一定尽力办好。」
山君微微一笑。「做不做好全凭你的良心了,你知道我这一走就是有去无回的了。」
「公主如能成功,实是天下苍生之福。」
「不要再卖弄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了,人都是自私的,你不过是想为自家夫君铺好路,我不过是想保那和尚的性命,顺便还以恩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捱,骨子里不过是谈妥条件做好买卖罢了。」
窦氏也不反驳,只是抬起头,晶亮的双眼看着山君。本来她以为山君是个骄纵惯了、吃不了苦的公主,现今才发现她胆识不浅,如果生为男子之身,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她心下暗自惋惜,要是这女子真为男子之身,那她可真是说什么都要网罗她为自家夫君卖命了。
第六章
慧彦醒来,见到一张浅浅笑容浮现眼前。
心里有种暖呼呼的感觉。
「醒了?」她道。
「是、是啊……」
他嘶哑着嗓子说完,才觉自己口渴难耐,正想讨点水喝,山君已经递过一碗水,扶起他喂他徐徐灌下。
「谢谢。」
「别客气,你也曾救过我一命,现在我不过是回报而已,免得将来又落个忘恩负义的罪名。」
「别胡说。」他语气仍有些虚弱。「这儿是哪?我昏迷多久了?」慧彦东张西望,四处不见官兵影子。「我们已经到了洛阳吗?」
「还没。这儿只是半途中一家客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只是路上遇到旧识,他们自愿替那将军押解我们上洛阳。」
「旧识?」慧彦心下狐疑,一只山妖还会有什么旧识?莫非是串通好化成人形行骗得逞吗?「旧识?」他又傻傻地问了一次,询问的眼神望向她。
山君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微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尚,天机不可泄漏,你只要知道这次是我救了你一命即可。」
「可是——」慧彦想坐起身,箭伤疼痛,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你没有使什么害人手法吧?」
「笨和尚!」她一巴掌毫不客气地往慧彦光头上拍下,马上就留下一个鲜红的五掌印。「什么时候你才会关心一下你自己?怎么没事老问别人怎么了?为什么不问问我怎么了?不关心一下自己的伤势?」
「这……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我也是啊!」他委屈地看了山君一眼。
也许很快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山君心里暗暗道,眼神中不禁露出一丝黯然,没逃过慧彦的眼。
「山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和人做了什么交换条件?」
山君看了他一眼,突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是啊,我和来救我的同伴讲好了,只要他能救我一命,我就把你这臭和尚送给他吃,还要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剩!」
慧彦双眼猛地睁大。虽然他知道山君应不会对自己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但她毕竟是只虎妖,山林野性难驯,说不定为了保身,真就这样把他给卖了……
山君见他似乎真信了,暗地叹了一口气,原来他还是对自己存疑。
「臭和尚,快快把伤养好,我好把你丢上山去喂狼。」她一笑。
「狼?」
「对,狼,饿狼、凶狼、黑色的大野狼,想吃你想很久了,听说和尚的肉都很有咬劲的哪!」
她眼里带笑,慧彦这才知道她只是同自己开玩笑,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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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山君特地将素菜端进房里,坐在床头与他一同进食,席间有说有笑,慧彦虽然纳闷,但看在她难得高兴的份上,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微笑。
一餐将毕,山君突然说道:「和尚,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慧彦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种话,一口青菜吃到一半楞住,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道:「万物皆有情,即使花草树木受折,我也会难过的。」
「你把我比成花草树木?」山君有些气结。
「不不不,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想说——」
「你是难过还是不难过?」山君打断了他,不想再听那一大串长篇大论。
慧彦窘了。说不会也不对,如果真这样说了,不光山君会难过,这似乎也不是自己的肺腑之言;但要说会嘛……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的地方……他抓了抓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
山君叹了一口气,半低下头道:「你想这么久,大概是不会觉得难过,又怕说出来我会伤心吧?」
「不!不是。」一听此言,慧彦马上急急反驳。
她猛地抬头,晶亮的双眼直望慧彦,那眼神渴望又犀利,就那么一瞬间,慧彦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被她那双眼睛给烧灼了一个洞,全身火烫火烫地直烧到脑际,无法思考也无法言语。
这、这也是妖术吗?用来迷惑人心的妖术?慧彦不禁汗涔涔,想到自己自小修行,却终究是定力不够,一遇到真正的妖魔便差点把持不住……
这时山君笑了。
他一楞,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地牵动,也露出一个微笑。
不用言语,她已经知道他的答案。
「谢谢你,慧彦。」她轻语。
他本想问谢什么,但她只是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于是他没问出口,只是心下存疑,这老爱刁难人的虎妖,怎么今夜突然变得如此温顺乖巧?仿佛一只小猫一样……
他没想到,这夜这么一耽搁,竟是隔了许多年后,他才再度有机会问山君——
「为什么要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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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醒来已不见佳人踪影。
急忙忙从床上起身想要去寻山君,一个婢女这时推门而入,墨绿长裙,米色小袖,身形修长,头发盘起竖在头顶作三叠平云髻,干净整齐。见到婢女这副谨慎的装束,慧彦脑海不由得浮现那次在客店里,山君洗完澡放下一头长发的模样。
长发不羁,垂身于前,光泽柔黑,淡香扑鼻。
山君纤纤细指取起一束半干的发束,轻拉至胸前,暗色木梳轻滑过发丝,一下、两下……发色渐干,筋络分明,她停住,发现他在看她,于是转过头微微一笑。
慧彦这时才发现,山君笑起来的模样相当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