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贾老师不喜欢学生找麻烦,也没那闲工夫干涉、监视学生的阅读嗜好。十六岁了,早该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她的学生如果会因为一本小说,产生行为偏差,就太逊、太脆弱了、更可能是生病,这当然是个人问题,谁也不须透过任何名义去背这包袱!她是个理性主义者;以检查机制操控个体的意志,实在是种反理性的做法,英文老师要她“导正”学生,著实让她很困扰,也有“那么点”不高兴。因为这使她必须逾越一个生物教师的本分,连续几日牺牲下班时问,化身“英文家教”,督导学生彻底接受惩罚,还为此奉上一本她原本要用来当教材的全美健康生活类畅销书,可惜是中文版,否则会更适合英文老师呵!这就是贾老师的作风──
那个早晨,她的名字被叫得响亮,余韵缭绕在校教室屋顶、尖尖的十字架上时,她正因连日“惩罚”学生,用脑过度,累得睡过头,和邦稴老师调课中。
“只有邦稴老师肯方我调课──”贾志矜凝视武邦稴。“我人缘不好。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嗯?”要一个课堂排在最后一节的人,一大早来学校,她真的很歉疚。
“怎么会呢?”武邦稴皱皱眉。“跟贾老师调课,我没什么麻烦啦!”当然他也不认为她人缘不好。在他武邦稴眼里,她卓然出众、特立独行,是有那么点距离感,但这绝非人缘下好,而是她出众的气质,让人不敢亵渎,她其实像女神一样美丽、崇高!
“总之,我还是得谢谢邦稴老师──”贾志矜侧著身子,不笑时,容颜沉定著神秘,一种引神深思的美。
武邦稴看得走神,好一会儿,行彿有水球在他鼻端破掉,溅湿他的脸。他拉回思绪,看见贾志矜倾身掬著水。
“邦稴老师,想让冰池变成一个‘蝶冢’呀!”她笑著,嗓音清亮,似乎很开心,纤白柔荑是最完美的容器,不断盛水泼他。
武邦稴抚抚脸。
“学生体力透支喽!”她道,目光怜悯地瞥了瞥泳池。
水花不再喷白上目春的活力消耗殆尽,学生的四肢疲软,个个像“溺水的垂死蝴蝶”。
武邦稴看了,一顿。“休息──”这才吹哨喊停。
学生停下费力激烈的泳式,或水中漫步,或团身漂浮,靠向岸边。
“累死了!游得快抽筋了啦!邦邦老师──”学生不满地抱怨。
“邦邦老师见色忘学生……顾著和导师聊天,不敬业!好色之徒──”
“小女孩那么多话!多游个几趟,身体才会好!”武邦稴在学生面前,十足是个魔鬼教师。“休息十分钟后,我要测五十公尺自由式。”他宣布。
“什么──”学生大叫。“太狠了啦──邦邦老……”
“话那么多!”武邦稴打断学生嗓音,道:“体力还充足?要不要干脆测一百?”
“噢唔──”哀声连连。
真严格!贾志矜红唇勾弧。“别太操练她们了,下午还要上我的课呢,‘邦邦’老师──”她使用学生给他起的可爱绰号,再叫一次:“‘邦邦’老师──”
“是谁开始这样叫我的!”武邦稴抓著两鬓,对学生嘶吼:“下次教师前,不准再去收集尿布包装印花换‘小象帮帮’送我!”
呵……
贾志矜拍手笑个不停。天哪,她从来不知道学生们这么幽默、有创意!
她这么一笑,武邦稴愈加懊恼了。学生们想笑不敢笑,个个将头埋入水下,咕咕吐气闷笑,这样比较不会刺激得邦邦老师火大,多加百公尺蛙泳什么的。
“好了、好了,你们别再偷笑了,”贾志矜站起身,纤指轻轻在鬈翘的睫毛下掠了掠,摆出导师架子,交代。“认真上‘邦邦’老师的课嗯。”
武邦稴又唉吼了一声。贾志矜提著鞋,往门口走。
“老师今天为什么迟到?”一个学生的声音爆出。
“你的衣服跟昨天同一套EMANUEL UNGARO,鞋子也是。”另一个眼尖的孩子对国际时尚很敏锐。
贾志矜回眸,也许是哪根筋脱轨了,嘴里竟这样说:“昨晚在男朋友那儿过夜,没衣服换,下午就不一样了──”她一转身,那甜美的笑容太绝艳,纤纤身姿无比娇娆。
她的心情很好呢──一点也没被早上出现在罗悦房里的美女影响!往外走的步伐特别轻快,周身开满无形的清晨红玫瑰。
背后传来邦稴老师喊“下水”的声音,大过鸣枪,可却闷闷重重地,不响亮,妤怪──
也倒是有心事嗯?!
第四章
“沉思者”的头什么时候变那么大?也许,那不是“沉思者”而是“烦忧者”──因为烦恼过多,所以有一个与身体不协调的大头。
一辆福斯金龟车,车身彩绘著鲜丽的莲花,拆了车头盖的行李厢,这会儿露天放著奇怪艺术品,琉璃做的,样态像是仿大师“沉思者”失败后的别脚作,过大的透明头部中,一团乱的铁丝穿插著尖锐钢刺,带著强烈冲突感──夕阳一洒,流染鲜血般的红,仿佛可以捕捉一种具体而微的恐怖──那铁丝衍生的钢刺,像武器,冰冰冷冷地,要刺破琉璃脑袋。
罗悦撇撇唇,斜倚著车门,扒扒头发,双眼依旧看著停在街角咖啡座前的金龟车。不知主人是谁──那尊怪异的琉璃作品──他真想让它放进神的便利屋。
“不行!”一阵急得跳脚的声音传来。“女生不行啦!快下来……快下来啦!”
罗悦侧转脸庞,望向斜后方不远处。
这个文教社区,到处都有趣事发生。
一道高十七公尺左右、疙疙瘩痞的厚墙,像山崖险壁,矗立在小公园边。
“下来啦,子纯……”一群男孩七嘴八舌地喊著像蜘蛛人般黏在墙上的女孩。“下来啦!子纯!我们都爬不上去了……女生怎么行……”
“闭嘴!”墙上的女孩吼道:“我以后是要登K2的,才跟你们蠢男生不同!”稳定清晰的嗓音饱满勇气。
所以我们可以放胆说:“主是帮助我的,我必不惧怕。人能把我怎么样呢?”
罗悦经过一个正在对路人谈《圣经》的传教士背后,长腿跨过矮小的扁柏树篱,进入小公园,走到男孩群里,站在攀岩练习墙下。
墙上的女孩往上爬时,遵循著「三定点一动点”原则,基本技巧扎实,显然受过相当训练。
“加油!纯子──”嘈杂的男孩反对声中,女孩注意到不一样的成熟男性嗓音。
“加油啊!攻顶有奖励,纯子──”
女孩转过头,垂眸往下搜寻,定住焦点,冷硬地开口。“子、纯──”
男孩们这才发现有人“入侵”,黑眸一起瞪向罗悦。
“我以为她和第一个登上圣母峰的女性同名。”罗悦对男孩们笑了笑,又昂首叫道:“加油!纯子!”
“子、纯!”女孩咬牙切齿,回头继续往上攀爬。
“GO!子纯!”罗悦马上纠正过来。“子纯,加油!”
“你是谁啊?大叔──”
大叔?!“这是在称呼他罗悦吗?!不会吧,罗悦僵硬地扯扯唇角,低头看著男孩们。“我很老吗?”他好歹使用过奶奶传授的驻颜秘方,“大叔”两字怎生落到他头上!
“你看起来此我们老很多──”男孩的回答,很不上道。
“也许他只是个未满十八岁、少年老成的大哥哥……”甚至轮流感染无厘头──
“对喔!否则他怎么会想‘把’子纯……”
“不对喔……我妈妈说那个叫‘恋童癖’,最近有很多这种变态大人……我们还是小心点……”
“喂喂!”罗悦打断男孩的小组讨论,表情哭笑不得。“大……”好吧,大叔就大叔!“大叔我叫罗悦,可是正直人士。懂吗?小朋友们──”
男孩们跳了下,一字排开。“我们不叫小朋友!”七八张嘴发出共识。“我们是十二岁的‘攀岩少年组’!”强调的声音好义愤填膺。
罗悦挑眉。“哦?”仰望墙上的女孩。“那──攀岩少年组今天打算休兵吗?”
男孩们转头,叫了起来。“怎么可能!子纯……她她她……”
女孩已经接近顶端了。
“很好!纯子!”罗悦赞赏著。“你办得到的,纯子!”
一把滑石粉抛了下来。“子、纯!”树叶被傍晚的微风刮响。
当──当──当──街尾的高中,放学了──当──当──当──女孩同时攻顶,站在上头睥睨他们。
男孩们兀自不相信,死命揉著眼睛。
“那不是幻影。”罗悦道:“别轻忽女孩的能力。她们很容易就能越过界线,把你们甩在后头──”
男孩们肃然起敬凝望著神情悠远、说话充满哲理的男人。“大叔,你是今天来教我们的代教练吗?”
“嗯?”罗悦疑问。
男孩代表解释。“那个武教练,我们原本的攀岩指导教练啦……说什么心仪的对象有男朋友了,怎么也追不上人家,郁卒得不来上课,要闭关拼破碎的心……”
“实在有够没责任感,为了女人丢下学员!”另一个男孩怕同伴说得不仔细,抢著补充道:“都已经追不上了呀……”
罗悦一笑。“别这么说,也许他拼好破碎的心,会再接再厉。”他仿佛很了解人家。“他有这样的精神,就不会被甩在后头,难怪能当你们教练。”
“欸──大叔说得有理!”男孩同意的点点头。
“大叔是不是来帮武教练上课的代教练?”
“不是!”一个声音替罗悦回答了问题。攻顶的女孩顺著绳索滑荡下来,威风凛凛站定在男孩群面前。
“嘿嘿……”女孩拿著一个水蓝色的小象布偶,对男孩们晃了晃。“记得吗──这是攻顶战利品!”
当──当──当──清亮的钟声持续响著,敲进耳里、脑海底。
“啊!”男孩们齐声大叫。那个“小象帮帮”布偶……
“嘿嘿嘿……”女孩又笑了起来,神情得意不已。
她手里的“小象帮帮”──武教练把它放上攀岩墙顶端那天,说谁第一个取下,谁就是他的代理人,只要是他不在,大家就得服从代理人。
“从今以后,武教练不在,你们都得听我的!”女孩宣布。
“是──”男孩们嗓音虽苦,倒是没异议。再怎么说都已被甩在后头,还要挣扎、不服,就太难看了!
“那还不赶快去攻顶!”女孩命令。
男孩们随即扣好装备,一一爬上墙。
女孩满意地看著。
“你很优秀!”罗悦出声。
女孩这才想起那个一直叫错她名字的大人还在。她转头,双手插腰,两腿三七步,昂著下巴,目光不太友善地瞅他。
罗悦微笑,对她竖起大拇指。“很不简单!这墙有十七公尺吧──成人的规格。”
“你怎么知道?”他果然不是泛泛之辈!女孩放下插腰的手,态度和善了一点。“你也攀岩吗?”
“偶尔。”罗悦左手横胸,右掌抚著下颊。
女孩看了他许久,唇角翘起。“你是个好人!大哥哥──”
罗悦偏头看她。
“只有你会帮找加油,”女孩继续说:“我的家人都说女孩子爬高难看。我十一岁了,他们越来越给我限制东限制西的……总之呢,他们都反对,只有你帮我加油,谢谢你,”
“你将来是要征服K2的女冒险家,能帮你加油,是我的荣幸。”罗悦笑著,诚恳的态度,完全不是在敷衍小孩。
“嘿嘿嘿……大哥哥都听到啦?”女孩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自信地说:“我叫赵子纯,你要记得喔!”
“当然。”罗悦举掌承诺。
“对了!还有──”趟子纯突然想起。“你刚刚说,攻顶有奖励──”她极快地伸直臂膀,兜出小象布偶,一愣,将布偶夹在腋下,双手一起探出。“拿来!”要讨奖励。
罗悦笑了两声,爽快地掏皮夹,取出几张钞票大小的纸片。“祭家饭店贵宾招待券。”他签上自己的姓名后,放到赵子纯的掌心。
赵子纯看了看。“‘CHAI’家?!这个字不是祭祀的祭吗?”她指著招待上的篆文“祭”。
“是祭祀的祭没错。”罗悦道。
“那你刚刚怎么念‘CHAI’。”她发出那个卷舌音。
“因为这个神秘的破音字当姓氏时,就读作‘CHAI’,不读‘CHI’,”罗悦耐心地说明。“跟欠债的债同音,懂吗?”
“哦──”赵子纯缓慢地点头,研究著招待券上的图形和文字。“原来如此!祭家啊!原来这才是正确的念法呀,祭家饭店……我知道,就是那家叫‘神州’的,对不对?”她说了祭家饭店的标准名称。
罗悦颔首。没错!“神州”正是祭家饭店的名称,但他们内部人员从来只称祭家饭店,这是一种认同与尊敬。
“我今天真是大丰收,太有成就了!”赵子纯收下招待券,拿高小象布偶,仰天大笑。“好高兴喔!”
罗悦揉揉她的头顶。
“罗先生好像对小女孩特别感兴趣?”一个柔软的虚声在笑他。
罗悦转身。贾志矜站在扁柏树篱外,微风吹著,夕光卷裹她全身。
祭始禧是对的,她拥有令人一见钟情的魅力。
罗悦朝她走去,隔著矮树篱,拉住她的手腕,嘴擦过她红艳的唇。“贾老师下班了?”四片唇维持著亲密的距离,他的气息带著一种植物香味缭绕她鼻端。
她没推开他,淡淡一笑。“你在这里做什么?寻找‘十年计划’对象?”美眸越过他肩线,凝著那名脸蛋甜美又强悍的女孩。她想起清晨出现在他起居室的美女──也是个女孩没错,比眼前这个成熟一点的年轻大女孩!
“你也觉得我有‘恋童癖’?!”罗悦笑了起来,跳过树篱,站在她身边,举手对攀岩墙那边的赵子纯挥了挥。
赵子纯回以同样的手势,清亮的嗓音说著再见。
道别结束,他动作自然地揽住贾志矜的肩,旋身离开小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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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莲的朋友临时来访,狐仙来不及连络贾志矜,只好请罗悦跑一趟,接她到妇女旅馆聚餐。
浓烈的香蒜味扑鼻而来。面包店门口,人们已大排长龙,等著抢购新出炉的招牌点心。本来就不宽的街道,挤满人。放学的女高中生们慢步徐行,嬉笑聊天,没人把交通安全当一回事。一个女孩甚至从正在行进的车辆前,横越到对街,抱著恋人撒娇起来。
“那热情的女孩是你的学生吗?”罗悦问。视线跟随著走过他车头的人影移动,望出车窗。
“不是。”贾志矜解开安全带,侧过身子,柔荑支颔,斜靠椅背,诱惑似地伸出藕臂,手心轻轻地将他的俊颜顺向自己。“你再这样,我不得不怀疑你有‘恋童癖’,我不希望我的伴侣要求我扮成女高中生──”她娇媚的猫眼儿,警告地闪了闪。如果他们不再有默契,尽可另求更适合的伴侣──她是不会配合男人低级的幻想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