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首沉吟了一会,「我想,在见到妳二师兄时,妳可能会用得着。」
第五章
走上百来阶的山阶后,映入眼帘的,是座巨大的石制山门,山门之后,则有座躲藏在云雾里的庄园,夜色抬首静看着熟悉的门区,怎么也没想到,解神竟会迁居到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
领着她来到此地的风破晓,在她站在山门前许久,迟迟不敲门入内时,有些纳闷地瞧着原本一心想来此她,可到了这后,却一反前态的她,在她面上,他有些意外地看见了不安,就在他想开口问问是怎么回事时,山门门扉已遭人开启,前来迎接她的男子在见了她后,温和的脸庞上即漾出笑容。
「大师兄。」夜色朝他微微颔首。
「师父等着要见妳。」旬空亲切地拉着她的手,也不管夜色的表情有些讶异,就带着她往里头走。
跟在他们后头的风破晓,在进了山门后,四下打量着这座看来朴实的庄园。关于她师门的事,他大抵知道一些,她的大师兄句空,一心一意服侍师父解神,并负责整理门务,二师兄截空则接任掌门之职,排行第三的她,在十六岁那年返回中土后,即没再回过师门。
一路跟到庄内的某座大宅前,在夜色被旬空带进里头后,门扉随即关起,被晾在外头的风破晓,才在想这座庄园怎么都没什么人时,一串脚步声即在他身后传来。
当夜色再次踏出门外时,与她一道前来的风破晓,已经在院里和她的二师兄截空打起来了,丝毫不为此感到意外的夜色,知道会生事的人绝对不会是那个姓风的老实人,而是她那总爱将每个踏进师门的人踩在脚下,以证明掌门身分的二师兄截空。
某些人与事,无论经过了多少年部不会变,尤其是性子。身为大师兄的旬空,之所以放弃掌门之职,是因他自知武艺不如人,故而专心侍奉师父,而截空在未当上掌门之前,则对她忌惮得很,总怕掌门之职会落到她的头上,在他接任掌门之后,截空仍是怕她会回来与他抢掌门之位,七年前她离开时,最快乐的人,恐截空莫属,就在她今日回来后,只怕截空又将因她而烦恼得夜夜难眠。
冷眼旁观的夜色,静静看着原本可与截空拆招拆得不相上下的风破晓,在截空使出双刀时,依旧没拔剑相向,然而并不欣赏他这等礼让作风的截空,并未因此而下手轻点,或是看在来者是客的身分上客气些,当凶猛的刀风一刀削下他的一绺发时,神色有些痛苦的风破晓,气息开始变得紊乱,而夜色也立即察觉了这一点。
他的内伤根本就没好。
这个蠢男人,在与截空过招之前为什么不先说清楚?还一直让截空?他以为除了她外,别人会很珍惜他的性命吗?
并不在乎输给别人的风破晓,眼看截空眼中充满志得意满的眸光,心想已差不多的他,朝截空抬起一掌称降,并且收势不愿再打,可觉得他处处在退让的截空,却没停手的打算。
在截空刀势再起时,夜色动作飞快的来到风破晓身侧,以两指夹住刀身,阻止截空再对他下手,不只是截空因此而感到错愕,就连风破晓面上的神情也有些讶异。
「他不是来踢馆的,且他有伤在身,就算是胜了,也不光彩。」夜色将冷眸瞥向截空,「二师兄,到此为止吧。」
在夜色松开两指时,才有法子收刀的截空,满心防备地问。
「妳在里头对师父说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从头到尾都是解神在讲,她一个字都没开口。
截空并不相信,「你们谈了很久。」
「你放心,掌门之位我没兴趣,我这就走。」知道他在防她什么,夜色别过芳颊,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师门。
「师妹!」就在截空松了口气时,一道清亮的男音大声地在他身后响起。
快走出院门的夜色,回头瞧了瞧与截空截然不同的旬空一眼。
「师父要妳在这住个几日歇歇腿。」急忙跑来留人的旬空,笑意可掬地接过她身上的包袱。
她冷声回拒,「不了。」既然解神不想见到她,截空又怕她来抢掌门之位,她没必要留在这不受欢迎的地方惹人厌。
「这是师父的命令。」丝毫不以为忤的旬空,再次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往回走,「妳不会不从吧?」
她沉默了好一会,有些不明白解神在想些什么。
「是。」
「风城主若不介意,一块在舍下住个几日吧?」在走至风破晓的身旁时,旬空顺手也拉过他。
「我?」风破晓犹豫地看着夜色,「但……」这样真的好吗?
「还有,家师想见见你。」旬空在他面前站定,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后,微笑地以两掌重重拍着他的肩。
他指着自己的鼻尖,「见我?」
「这边请。」也不管风破晓有没有答应,负责传话的旬空又是拉了人就走。
「可夜色——」他边走边回头看着独自往花园走去的夜色。
「先让她静静。」旬空一骨碌地推着他在廊上走,在抵达解神的房门前时,开了门就将他给推进里头。
在见过解神后,心情百般复杂的夜色,并没理会那个被拉走的风破晓,在灰蒙蒙的天际飘下细雪时,躲进花园里的她,坐在亭中静看着被雪掩埋,除了死寂的白色外,再无他色的园子。
早知道……她就不要来这了。
解神见到她的反应,仍是与当年一般的冷淡,他并不问她为何来此,似乎早已知道黄琮已死这事的解神,也不问问与他同是师兄弟的黄琮为何自缢,解神只是对她说了件往事,一件,当年他曾阻止过的往事。
「我师父找你做什么?」当风破晓踏进串子里时,她头也不回地问。
「他希望我在这住个数日,因他要帮我治伤。」
她一脸不可思议,「他要帮你?」别说是他人了,就算是本门弟子解神也从没对谁这么好过。
「嗯。」他也觉得有点受宠若惊。
「我想独处。」只想静一静的她,在问完话后马上赶人。
风破晓看了看她,回想起解神对他说过些什么后,自顾自地走至她身旁坐下。
「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听见了。」他不动如山,「但我不能在这时丢下妳。」在她面前,解神说不出口的,黄琮说不出口的,他得代他们说,而且,他也无法在她备受伤害时袖手旁观。
沉默地坐在她身边一会后,他轻声地问。
「妳知道前因了?」
「你早就知情?」或许不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被蒙在鼓里的她。
「妳娘曾告诉过我。」
还不知该怎么接受这件往事的夜色,在今日之前,她怎么也没想到,父母之所以不得不分别,解神待她冷淡的原因,竟全是因为她,低首看着自己的左川掌的她,更没想到,解神所认为令她家破人亡的人,也是她。
「妳娘……她不敢奢望能够一家团圆,但她更不愿见妳爹死,好几回,她想到中土把妳接走,但妳爹不肯,妳爹说,若是两人中将有一人因妳而死,他情愿死的是他。」风破晓淡淡地说着她所不知的过往。「妳娘在回到天宫的前几年,常常以泪洗面,想妳,又不能去见妳,想妳爹,又怕因她是神子会害了妳爹的仕途,所以这二十多年来,她只能每日每日地思念你们父女俩。」
「他们为何不在我出世后就掐死我?」夜色茫然地看着眼前单调的雪景,「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孤或寡,更不会有今日了。」
「妳是他们好不容易才盼来的骨肉,这种事,他们怎做得到?」风破晓在她全面怪罪自己前,把事情解释清楚。「况且他们会分开,主要原因不是因妳,而是因为帝国的皇帝,所以天曦才不得不走。」
「你知道我爹是因何而死吗?」黄琮之死,脱离了解神的预测,黄琮并非因她而死,而是死于自缢,可解神似乎仍认为这是她所造成的。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我只知道,你们父女,已有许多年没说过话了。」
不是许多年,是七年,就打从她回到中土抢下第一武将这个位置起。
「这只是我的猜想。或许,黄琮将军怕妳日后在知道实情后会因此而自责,或是惦记着他,因此他才刻意疏远妳,由他亲自先行斩断父女之情,好让妳在他死后不会太难过。」
一直凝视着外头的她,听了忍不住握紧了拳心。
「我说过这只是我的猜想。」在看了她的反应后,他缓缓补述,「但如果我是黄琮将军的话,我也会这么做。」
在听完解神的话后,她也是这么猜的。
原本她一直不懂,为何他们这对父女,会走到如同陌路人的一日?以往他们不是这样的,在她的回忆里,全都是黄琮对她的宠爱与保护,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像黄琮那般爱她,可是自她武艺大成之后,黄琮就变了,丝毫不给个原因或是理由,彻底的将她疏远,像是要将她自他的生命里全面拔除似时,而他的沉默以对,对她来说更是一种最深刻的伤害,多少次她想试着挽回父女情,却遭黄琮狠心拒于门外。
若黄琮真相信解神的话,当年就不该将她留下,若黄琮真想挑战解神所言,那为何又要半途而废?若黄琮七年来的沉默,真是如风破晓所言,只是想让她在他死后下会太伤心,那么黄琮就太小看他们之间的父女之情了。
「走开……」在湿意涌上她的眼眶时,她语带哽咽地出声,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这个模样。
「我不能。」
泪水在她的眼眶里频频打转,她一动也不动,深怕只要一动,眶异的泪水就会落下来,一径隐忍的她,在他始终不肯走时,再也拦不住那必须找到出口的泪意。
「倘若……」她紧紧揪握着十指,「倘若我能在他死前跟他说上一句话就好了……」
在天马郡战场上救回黄琮的那一日,她就该亲自去见黄琮一面的,她都已碰了七年的钉子,为什么她不愿再去碰这一回?她不知道,那日竟是他们父女俩最后一次见面,此后再也无法相见,她再也没有机会对黄琮说,她希望他能以她为荣,也再没机会告诉他,她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他……
曾几何时,为对方着想,竟然会成为一种遗憾?黄琮为了她而不言下语,她为了黄琮而努力想打败六器,他们都为了对方着想,也都认为这么做是对彼此最好的,可他们却也因此伤害了彼此。
她应该直接问黄琮,他要的是什么,而不是独自在暗地一异猜测,或自行下了个为他好的决定,在她当上第一武将前,她就该问问黄琮愿不愿让她来背负他的负担,她为什么不问?那时为何她没有这么做?
当她的泪水淌落面颊时,风破晓迟疑地伸出一手拥住她,她挣扎地想推开他,但他下死心,牢牢将她抱紧后,一手按着她的头让她靠在他的肩上。
「我不会说出去的。」他低声保证。
紧环住她的大掌,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暖,掌心的主人,并没有鼓励她放声大哭,也没有要她别哭了,他只是静静地拥着她,将她一身的伤痛都容纳至他的怀中,过了许久后,因过度忍抑而止不住颤抖的夜色,在他的大掌轻轻抚过她的发时,她忍不住将脸埋进他的颈间,两手用力捉紧他的衣襟,将她的哭声藏进他的怀里。
就连哭……她也要藏。
风破晓心疼地拍抚着她,将被她感染的哽涩,努力锁在他的喉际,他在想,或许这是她第一次倚靠别人,也是第一次,有人愿提供个肩膀让她倚靠,因他人都认为,强悍如她,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陪在她身边,她也不需倚赖任何人,可他们不知道,她也会伤心,也会因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而落泪,就如同所有的凡人一般,她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
她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坚强的。
挂在他衣衫里的耳环坠子,在夜色扯住他的衣襟时微微露了出来,她泪眼朦胧地张大了眼,看着那个逼寻不着的失物。那是她几岁时掉的?十六岁?她还记得当时她找了很久很久,因黄琮说过,那是天曦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原本她一直以为,她再也没机会看到这副耳环团圆在一起了,没想到,它竟在他的身上。
假装不知道这回事的夜色,只是靠在他的怀里,在被泪水濡湿的伤心里,静静体会着倚靠他人的感觉,温暖的体温,唤醒了排山倒海而来的疲惫,从不曾觉得自己有这么累过的她,在这具能让她暂且放心歇息的怀里,悄悄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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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照这种天候来看,或许上回的那场雪,将会是冬日最后的一场雪。
只在师门住了几日,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夜色,在将行李收拾妥当走出房门时,住在她邻房的风破晓,已站在水井边,打了满满一桶水后,不畏冷天地以汗巾擦拭着自己的身躯,从没见过他打赤膊的夜色,在双眼接触到他胸前与腹部那两道由她造成的刀伤时,这才知道他的伤势为何会拖了那么久都没好,在看过他的伤口后,她不禁觉得,他能够在这种伤势中活下来,根本就是个奇迹。
虽然如此,但今日他的气色看起来仍是好多了,想必是她师父出手相助之故,至今她仍不明白;性格冷淡,就连自己的徒弟都不太搭理的解神,为何会对他这个外人破了例让他留下不说,竟还亲自动手帮他疗伤。
看着那具伤痕累累的宽背,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黄琮,虽然说,他的长相与黄琮一点也不相似,他也没有黄琮武人正直不屈的强烈个性,可他关怀她的一言一行,他包容她的耐心,都与黄琮好象,有时她甚至觉得,这个姓风的男人……会让她有种黄琮仍活在世上的错觉。
一串刻意让她察觉的足音,停留在廊侧,夜色转首看去,手执两柄弯刀的截空,站在长廊的另一头瞧着她,夜色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地在截空离开时跟上他。
「有必要吗?」在走至远处的院落里时,夜色轻声问着已在那里等着她的截空。
「妳可知他人都在私底下说,掌门之位,是妳让给我的?」早就想与她一战的截空,对她扬起了手中的双刀。
夜色盯着他充满怨怼的双眼,「从一开始,师父就没打算将掌门之位传给我或是大师兄,师父指名的对象是你。」
他无一日遗忘,「但当年妳的功夫在我之上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