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珍从田里站起来,对跟随自己下田的婢仆道:「小碗、小碟、小杯子、小盘子,快到前院洗手,准备吃饭了!」
「小姐,那您呢?」小碗问主子。
「我把种子全播到苗床后,便回去吃饭。」禧珍回答。
「这怎么成!」小碗可不依:「再怎么说,也没有让您一个人下田的道理呀!」
「是呀!」小杯子道:「我们全都留下!小碗和小碟给土地切板子做水沟让您播种,我和小盘子就负责放肥、锄地覆土!」
禧珍张大眼睛问他们:「你们明明知道春兰食量大,却都不肯吃饭,一会儿春兰要是把饭菜全都吃光,大伙儿岂不全都饿肚子了?我让你们回去,是要你们先占着桌子,别让春兰把我的份儿也给吃光了,你们怎么就全不明白呢?」她挺认真地对众人说。
大伙儿一听,不由得你瞧我、我瞧你,然后小碗先噗哧一声笑出来!
接着四个人全都抱着肚子笑起来。
「小姐说得也是呢!」小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么咱们谁也别吵了,小姐,不如咱们全都回去占桌子,好好吃顿饱饭,等吃饱后有力气再回来,把半个园子的苗床都播下种子!」
禧珍左右瞧瞧家人,忽然听见自己的肚子已经咕噜噜的叫起来。「我好像真该吃饭了喔!」她傻笑。「那么,咱们就先全都回家吃饭去呗!」
「好咧!」小杯子、小盘子齐声吆喝。
主仆五个人于是收拾农具,便随着主子回到湘竹搭建的家中。
禧珍十三岁那年来到杭州后,便跟婢仆数人,在屋前屋后方圆数里开辟菜圃,并且亲自下田耕作,收成后由小杯子、小盘子挑到闹市贩售。
王府总管每年虽仍然送来白米、布与白银,可禧珍与家人们讨论后决议,每到过年前夕便将王府送的银子和白米全数发放赈济。六人生活所需仅靠大伙儿自食其力所得,克勤克俭,就像个平民一般,过着自给自足的踏实日子。
「就快夏至了!咱们那另外半个园子里的毛豆和萝卜就要收成了!」吃饭的时候小碗兴奋的说。
「是啊,到时候可以做凉拌菜、渍酱菜,馋死人了!」小碟说。
「好呀!妳就知道吃!」小杯子说。
小碗忽然用手肘撞小盘子一下。「噢!」小盘子突然放下碗筷结巴道:「小、小姐,那个日子也近了,他那个……那个总管他今年是不是--」
「小姐,咱们今年收成不坏,看起来今年冬天肯定能多积些粮菜,让咱们好过冬了!」春兰打断小盘子的话,挤眉弄眼地瞪了小盘子几眼。
原本还一脸笑嘻嘻的禧珍,忽然放下饭碗,盯着饭桌。
众人鸦雀无声。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半晌后禧珍抬起头。
「小姐……」春兰紧张起来。
「总管来了也好,不来也罢,总之咱们过自己的日子,踏踏实实的,他来不来都没有半点妨碍。」禧珍小脸上难得收起笑容,表情严肃。
自大前年初夏后,总管已经连续两年不来了。
倘若他们不曾开始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每年指望着总管送米、送布、送银子,这两年断炊,他们全都会饿死。
「话是没错……」小碟说着,心酸起来。「可福晋她好狠的心,不让小姐您回府就算了,近年还断了讯,明摆着压根不顾您的死活!瞧瞧,一个大满清皇朝的格格呢!现下过的是什么日子--」
「小碟!」春兰喝住她。
春兰知道就算再难受也不能说出这话,她恨不能用针线把小碟的嘴给缝起来。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禧珍回复笑容,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咱们有吃的、有穿的、还有屋子住!衣食无缺、自由自在的,我就喜欢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实在好得不能再好了!」她强颜欢笑。
「这有什么好?」小碗忍不住伸手抹眼泪。「咱们大伙儿全都知道,您这是在苦中作乐!」
她是这四人中最懂事的,可现在就连她也忍不住,为主子难过起来。
春兰闷声下说话,低低垂着头:心底也难过。
不知是哪个人先开始,大伙突然一个接一个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怎么了?你们全都怎么了?」禧珍哭笑不得。「我很好,真的很好!半点委屈也没受,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可您明明是个格格嘛!干什么要咱们叫您小姐?咱们是奴才,干什么样的粗活都应该,可哪有格格也跟着下田干活的?您让咱们奴才看着,心头怎么不难过?」小碟哇哇哭将起来,越说越伤心。
禧珍瞪着眼,无奈地左看看、右瞧瞧。
好半晌过去,她叹了口气。「好了,哭够了吗?可不可以别再哭了?」见大家仍然哭个不止,禧珍只好从饭桌前站起来。「还哭不够吗?那就等什么时候你们哭够了,咱们再继续吃饭吧!」她走回房里。
「小姐!」春兰也叫不住她。
掩上房门,禧珍慢慢举起右手,摊平掌手……
八岁那年烙在她手心上的热度,彷佛还留在她的掌心上。
当年,「那个人」曾对她说:离开王府,是她的运气!
真是她的运气吗?
十年过去,现在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八岁孩子。夜半时分,他对自己说过的话,禧珍深深嚼咀,渐渐明白他的用意。
就算阿玛将她流放到民间,她也不曾怨过,如果当年她留在王府,也许不能得到这平淡中的幸福。
而十年彷佛一眨眼般,就这么过去了……
想必他早已娶妻生子,儿女成群了吧?
离开王府后,禧珍终于明白,额娘死时安慰自己的那个人……
正是自己的嫡亲阿哥,也是大福晋的亲生子,永琰贝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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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亲王福晋恪瑶是让王府里的家仆抬进偏厅的,在数名贴身婢女的搀扶下,她才能从软轿上站起来,在椅子上坐下。
「福晋吉祥--」
早候在厅里的一名中年男人见福晋走进偏厅,即刻站起来躬身候立。
「燕儿,给余师父换新茶。」恪瑶吩咐。
她贵为福晋,礼数自然周到。
「是。」婢女立刻退下。
「谢谢福晋。」那中年男子一派斯文地鞠个躬。
恪瑶见他这不卑不亢的态度,才露出笑容。「让余师父久等了?」
「哪里的话,应该、应该的!」余一得垂首抱拳。
燕儿丫头回转厅上,给福晋和余师父奉上新沏的热茶。
「早春的西湖雀舌,用埋在窖底三年的立春雨水沏出的新茶,余师父尝尝。」恪瑶道。
「谢福晋。」余一得坐下,尝了一口新茶。「难得的好水!难得的好茶!」他高声盛赞。
恪瑶眉开眼笑,可一转脸她却叹了口气。「好茶好水不是?我愿再喝它几年,可这心愿只怕梦里想想罢,将来不可得了。」
「老夫看福晋福禄寿俱全,不应如此悲观。」见说到点子上,余一得便顺着恪瑶的话。
「这是余师父安慰我的话吧!」恪瑶摇头苦笑。「不瞒余师父说,前年开始,我这两手两腿就渐渐的不管用了,这三年来请了无数大夫,连宫里的御医都来瞧过,可不瞧还好,瞧了以后就成日喝那煎炖药补,一日三帖苦药弄得我每日像在挨着苦日子,浑身一股药渣子的涩味!」恪瑶黯然摇头。「更让人难受的是,苦药挨了、针也扎了,我这身子骨却一点起色也没有!方才余师父也瞧见了,现下我连动个身,都要府里下人用软轿扛着才成。唉,这病要是再不能医,过不了一年我不叫这病害死,也让这些苦药给折磨死了!」
余一得认真听着。「福晋是天乙贵人降生,福寿绵长、自有神佑,又何须心烦?」
「余师父,您别说这话宽慰我了!」恪瑶撇撇嘴,笑得苦涩。
「在下不妄言,我瞧福晋气色平和,印堂光洁,断不会有事的!」
「当真?」恪瑶有了点信心。她挑起眉头,灰黯的眼神稍稍明亮起来。
「福晋若不信我,又何须传在下至王府?」余一得道。
他这话,说到了恪瑶的心坎上。
余一得是名相士兼且懂得一点医术,专俟周旋在皇室贵冑之间,恪瑶透过简王府福晋得知这位余一得师父,说他易经占星茅山奇门无所不能,是位能消灾解厄的高人!恪瑶起先半信半疑,直到简福晋那多年的心痛病,竟然在余一得施术后三个月内不药而愈!
恪瑶被病痛折磨多年,见了这个奇迹,岂有不心动的?
于是死马当活马医,在简福晋穿针引线下,这才第一回见到这位简福晋口中有如神算的余一得。
恪瑶笑道:「余师父既然明白,那么,可否为我卜个卦象、算算我这病是否有痊愈之期?」
「冒昧请教,福晋的八字?」
「当然。」简福晋随即命燕儿将一封红包交到余一得手上,那封红包里头,写着恪瑶的出生年月日时。
余一得拆封看过恪瑶的八字后,随即掐指一算,却皱起眉头。「这就怪了。」
「余师父,怎么怪了?」恪瑶紧张起来。
「不敢瞒福晋,我方才在府外已详细勘查过贵府地形风貌,进府后先问过贵府家人,亲王府上有几位阿哥?几位格格?我须据此与堪舆对照引为印证。然家人回答,福晋生二位贵子,两位侧福晋也为王爷各生了二位阿哥,除此之外,王府再无其它贵人。」他梢停,喝了口茶。
恪瑶专注地聆听,并不打岔。
「只是刚才在下细细推敲过福晋的八字,府上若无其它年少女眷,断不会有此冲克,但--」
「余师父的意思是,王府里如有格格,便与我冲克?」恪瑶瞇起眼睛。
「正是。」余一得点头。
「倘若冲克,那便怎么的?」
「倘若冲克,福晋生这场大病便祸出有因了!」
好半晌恪瑶紧抿着嘴,不说半句话。
「福晋,此时正逢七运,贵宅坐辰山下卦,我方才进屋前既然已至王府前后踅过一遍,早已推算出贵宅巽位属易数七九,对照至宅后有山,山后有秀水,这远山秀水便是安亲王府之所以先天大旺之派源,是风水堪舆上的绝佳格局!然也正因为如此,按理推安亲王爷应当生有一名格格贵人,这位是大格格也是小格格,必定通晓四书五经,才学容貌兼备。」余一得道。
他明明看见恪瑶的脸色难看,知道必定有内情,但越是如此,他越要说得似是而非、玄玄秘秘。
余一得极为通晓人性,往往吃这行饭的人多少总有这点本事,何况他周旋贵冑名流之间,这一份功夫更是了得!何况余一得还有个独门功夫--他知道要区隔自己与街头相师的不同,就得往信徒的心窝肉里扎--这样才能令那原本就六神无主的苦主更加坐立不安,为弭平心慌便会越信越真切!千万不能太过便宜,就顺应信
众的心意。
恪瑶虽是福晋,然心思毕竟不能与一名长年周旋于三教九流间的相师相比,她果然盲目陷了进去。
「依余师父的看法,这冲克不能解吗?」她急问。
「亲王府上这位格格是否已年届十八,尚未婚配?」
恪瑶愣住了。「是……」她揪着心口,满脸惊愕地回答。
那个贱婢的孩子,今年虚岁该满十八了!
「既是,这便是冲克的主因了。」余一得见状,幽幽说道:「格格年纪不小却不婚配,长日占据贵宅显要风水之机,原应煞及安亲王爷,然因王爷早已辞世多年,不受克煞,是故必主冲克主母!」他一语断定。
恪瑶脸色铁青。
此时她心跳得无比剧烈!自颜宁死后,安亲王岳乐便自请领兵驻防苏尼特,千里迢迢离家上任,隔年便死于任上--
恪瑶认定这是颜宁死都不放手,硬把自己丈夫给带走!
颜宁虽死,然而恪瑶明白,丈夫的那颗心根本还悬在那贱婢身上!他连家都不愿再待上一刻,颜宁七七过后岳乐便离家,不到半年便死在边汛,这叫恪瑶如何能不恨?!
也因为恨,丈夫死时她都不肯派人到江南报丧,原意要弃那贱婢的女儿于不顾,因为她实在恨透那个抢了自己丈夫的女人,连她所生的女儿也一并憎恨!尽管她是王爷的亲生骨肉。
今日又听余一得说出这番话,让恪瑶在旧恨之外又添新仇……
「福晋若愿听在下所言,需得速速将这位大格格嫁出府,移做别姓,如此才不致再行冲克,这样我开坛施法令病符远离,也才能奏效。倘若福晋下依法办理,待格格实岁届满十八,惟恐--惟恐福晋将有不测!」
恪瑶耳朵里听着余一得的话,她表面镇定,五根手指却把心窝上的衣襟绞得死紧……
她盘算着,确实已是时候,该把这安亲王府里的孽种,彻底「清理」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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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郊的东明寺,位于东明山东、西两锋之壑。
东明寺是一座古寺,寺后有一株金、银双色桂花古树,佛寺左右植有玉兰、桂花、黄檀等古树。此间东明古寺历时已三百余年,相传明朝建文帝当年逃难至东明古寺后,便在此落发为僧以避祸。
时光荏苒,遥想当年……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英雄豪杰!
世事百经苍凉,山河丽色骈鲜,古往今来万般皆如过往云烟。
在古寺的老和尚看来,世人孜孜矻矻,忙头转向不知所以,大限临头两腿一伸,蒙头蒙脑浑噩就去。
「施主,观世音菩萨为过去古佛,发愿再来普渡众生,娑婆世间的人们与观世音菩萨实有无量的善因缘。」老和尚慈声为说法道。
禧珍似懂非懂,只知道对老和尚合掌行礼,恭敬感恩。
老和尚微笑颔首。
老和尚身边的小沙弥对禧珍合掌嘻笑,那纯真灵透的模样,像神仙送来的孩子。
自到杭州之后,禧珍便时常上山前来古寺,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上山参拜,余日只要田地里不忙,她就会带小碗、小碟他们,一道上山来看老和尚。然而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只因她感到内心一丝淡淡的忧伤,需要佛法清凉的洗涤,于是一清早起床便独自一人上山参拜。
昨日小碗他们说的话,对禧珍并不是没有影响的。
她从小失去额娘,阿玛将她送离京城后不久,也随额娘辞世,她心底对自己亡故的双亲没有任何怨怼,却有浓浓的思念。
禧珍前半生丧母,既而丧父,一名亲王府里的大格格周旋颠沛于村野之间,亲自操持家务、甚至下田从事农务。这许多年过去,「富贵」两字于她如云烟,她根本从来不去想它,对于远在京城的安亲王府,她并没有半分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