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成!」阿南达按着他。「只要皇上高兴,寻常卧椅便比龙床还要舒坦。」
阿南达话中有异,永琰虽重病却听得明白。「阿南达,自古君臣有别,永琰岂能逾越君臣之礼?」
阿南达沉默半晌,见皇上仍熟睡,他才压低声道:「君臣之礼该顾及,皇上的心思也该揣度,永琰,你一向比我聪明许多,这个时候就别再固执,此时就按我的意思……」他迟疑半晌才道:「你难道没能体会,皇上待你十分特别吗?」
「阿南达,把话说清楚。」永琰沉下声。
阿南达一窒,紧抿着嘴开不了口。
「让朕来说清楚吧!」皇帝早已清醒,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皇上!」阿南达立即跪下。
永琰要下床,被康熙阻止。「你胸口这颗朱砂痣,太特别了!」皇帝突然道。
永琰一愕。那是一颗泪滴型的红痣,就长在他左胸正上方,若按着那颗痣,恰恰就能感觉到红痣下方他强而力的心跳。
皇帝的话,忽然令永琰回想起这连日怪异的梦魇内容,一幕幕逝过眼前……他忆起梦中那名女子的眼泪,彷佛坠落后就烙印在他的胸口,成为他胸口上的朱砂痣。
「这颗痣让朕想起了一名红粉知己……」皇帝盯着永琰的眼,瞇起眼道:「她体有异香、容貌妍丽非常,朕……十分疼爱她。然而她的身分特别,虽在宫中服侍多年,因其先人为有罪包衣,因此世代人为辛者库罪籍,是故以她的出身只能操持宫中贱役。然而朕着实……着实非常的喜爱她!」皇帝在永琰面前,毫无保留坦露这段往事。
永琰听说过这个传说。而阿南达,当年他已是皇上身边一等侍卫,这件事对他而言自然不是「传说」,而是他亲眼目睹。
「你感到十分奇怪,朕何以要告知你这段往事?」皇帝道。
「皇上能对臣畅所欲言,是为臣的恩宠。」永琰敛下眼,答得谨慎。
他隐约感到,这段「往事」与自己有关,然而这能与他有什么关系?
「宫中规仪有绝不可逆犯之处,名分攸关,一名包衣宫女与宫中嫔妃绝不可混淆。」皇帝接下道:「当年她怀了朕的孩子,不为太皇太后所允,她性格刚烈,朕万万料不到,她竟于产下皇子后在椒房内一头撞死!」
永琰猛然抬头,阿南达屏着气垂下眼。
皇帝决心透露秘辛,他看着永琰,对他道:「那孩子生下后朕不曾见过一眼,便被圣祖母命太监送往宫外,不久那公公忽然暴毙,朕当时不能保住自己的骨肉,更从此断失这孩子的音讯!待圣祖母升天后,朕只能逼问当年接生的宫女。然而接生宫女也只知道,朕的皇子胸口正上方,有颗泪滴模样的朱砂痣!然而多年来朕明察暗访,却始终没有消息……却不知道,朕遗失的皇子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帐内的气氛陷入沉滞……
永琰瞪着皇帝,一时间他震撼于这惊人的讯息。
「你不信,是吗?」皇帝黯然。「今夜朕说明往事,却不能对你做任何处置。圣祖母思虑绵长,她已防范到我找出你来的那一天,因此当年便将你送交到安亲王府,让天下众人皆知,你永琰贝勒是安亲王三子!这样即使有一天我知道你的存在,也不能将你纳入宗室,否则将永会是皇家的笑柄!」
永琰一径沉默着,他垂下眼咀嚼这番教人震撼的言语。
「朕承认,这一生唯一对不住的女子只有她!永琰,无论你信然与否,在朕而言……你与她,都让朕毕生心痛!」皇帝的话已说得再坦白不过。
「皇上!」阿南达不忍。
皇帝握紧拳头,然后又松弛。接着皇帝不再言语,仅看永琰一眼,便转身步出王帐。
阿南达张大了口,却欲言又止,叹口气后终于跟随在皇帝身后走出王帐。
留下永琰,独自咀嚼这突来的震撼!
禧珍看到那带领自己前来的女子,已然泪流满面。
你与她,都让朕举生心痛。
「他疼惜我和孩儿吗?我还以为,他早把我们母女俩给忘了……」女子幽幽地道。
听见这话,禧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竟然是永琰的生母!
经过方才这一幕,禧珍已经知道,那个看起来气势不凡的黄袍男子,竟然就是当今圣上!她更没想到今夜在帐内,竟会听见这一段讳莫如深的宫闱秘辛。
皇上步出帐外后,禧珍看见女子已穿出王帐。
禧珍回头看了永琰一眼,然后暂时抛下他,急忙紧随女子出帐。
一出帐外,禧珍就看到女子「飘」近皇帝身边,她正迟疑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与自己分离了数十年的爱人,忧愁的脸庞……
我再不怨你了。女子的声调如在空谷中回响。她凝望着爱人的目光由起初的浓浓眷恋,而渐渐转为平淡。
就在这个时候,禧珍看见女子阴黯的身体突然明亮起来,接着女子竟然飘到半空中,同时虚空里突然冒出其它光点,伴随在女子左右,一起往上冉冉升空……
女子垂首对禧珍微笑,她苍白的脸孔柔润起来,慈爱地对禧珍道:回去吧!回到妳该去的地方……
禧珍瞪直两眼,眼睁睁看着女子身上所发的光与周遭光点渐渐融合,然后渐行渐远,最后一同没入黑幕中。
不知经过许久后她愕然醒来,回头想进入王帐不料却撞到额头--
禧珍疼得紧闭双眼……
等再睁开眼时,她却看到自己仍旧盘腿坐在大石上,天还未暗,她来到林子里坐在这块大石上歇息,彷佛才经过一眨眼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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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琰自清醒后,伤势已无大碍。
班师回转京城后,对皇上,他仍恪守君臣之礼。皇帝与永琰,君臣间存在一股微妙的、两人都不愿戳破的,表相上的礼数。
永琰仍为皇帝身边一等侍卫,然而他因长年追随皇上征战沙场,致使他十八岁那年父亲为他与简王府订下的亲事,迟迟不能行礼。就这样年过一年,眼见漠北战事没有平息的迹象,简王府的大格格不能再等,不得已下两家婚约被迫解除,时至今日永琰竟然尚未娶妻。
然而恪瑶与简福晋情同姐妹,简王府的大格格既然娶不成,她便有意永琰娶进简王府的小格格,今年芳龄十六岁的瑞娴。
「怎么,你不喜欢她吗?」当恪瑶听见儿子第三次以不同理由拒绝,她再也忍不住问道。
这几日只要她一开口提及简王府提亲之事,永琰便以各种理由拒绝,恪瑶三番两次被拒,开始怀疑起儿子的动机。
「她年纪与我相差太大,不适合。」永琰冷淡地道出原因。
他刚回府内,便在厅前让母亲拦下。
「你的大哥马尔浑承袭安亲王爵位前,早已娶妻生子,你却拖到今日尚未娶妻,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能让额娘放心?」恪瑶柔声对她的小儿子道。
对永琰,她一向不曾说过重话,遑论打骂。连她的大儿子马尔浑都曾跟她私下抱怨,额娘向着永琰的心是偏的。
「额娘操心的事太多了,」永琰对恪瑶道:「孩儿的婚事我自有盘算,额娘不必忧愁。」
瞪着儿子英俊的容貌,恪瑶恍惚回想起,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儿时的情景……
「怎么能不忧愁呢?」恪瑶瞇起眼。「你整日在宫中,不曾听你提过哪位格格的事--」
「我要的女人,怎见得一定是个格格?」
恪瑶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她问的谨慎。
「额娘,我累了,明日还要进宫当值,不能陪您多聊了。」他站起来,打算回自己的屋内歇息。
他忽然想起,自己既然为安亲王福晋所收养,当年太皇太后所行之事,王府福晋必然全数知情。
「皇上打算把你留在身边多久?你不仅有战功,遑论你曾为皇上挡过一刀,何况你的兄弟还是个亲王!皇上对你难道不思追赏封爵?」恪瑶突然问。
「皇上自有他的盘算,关于这点,孩儿无法代皇上回答。」他淡道。
恪瑶不以为然。「整日听你提起皇上,怎么你就只顾虑到皇上,额娘问你的话就都不能回答了?」
永琰敛下眼,淡淡地笑。「额娘,难道妳跟皇上吃醋了?」
恪瑶瞪大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永琰咧嘴一笑,准备离开。
r,永琰!」恪瑶叫住儿子。
他停下脚步。
「你跟皇上告个假吧!」恪瑶突然说。
「告假?」他问。
「就是告假。额娘要你下江南,到杭州替我办件事。」恪瑶眼色转冷,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听母亲提起杭州,永琰没有表情。
恪瑶径自往下说道:「记得……你阿玛在长沙,纳入那个姓颜的女子吧?她生了一名小格格,现就在杭州。」
「是吗?」永琰态度冷淡。
「我想,到今年她的年纪该有十八了。」恪瑶讪讪地往下道:「她既是个亲王府格格,如今已逾越婚嫁年龄许久,咱们没理由再将她留置,也该让她早日出嫁,这样你阿玛他地下有知,也才能宽慰。」
「额娘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代我前往江南,亲自把她给我接回京城!不过,别把她送进王府,我会在城西另行为她租赁一所别业。等她一回京,咱们便立即给她办喜事!」
永琰听完恪瑶的话,仅淡声问:「听额娘的意思,已经为格格找到对象了?」
恪瑶撇开嘴,这些日子来头一回打从心底笑得开心。「我心里的确已经有盘算了。」
永琰淡淡地问:「额娘已经笃定,是那个府里的爷了?」
恪瑶笑道:「是啊,就是润王府的平贝子。」
润王府?永琰眼色逐渐放冷。「据孩儿所知,平贝子不仅已年近半百,况且他已经--」
「已经娶过福晋了?」恪瑶冷笑。「无妨的!那个--那个叫禧珍是吧?凭她那样的出身,身上还有一半汉族血统,能嫁给平贝子就该偷笑了!虽然是续弦,也算是捡个现成的便宜了!」
永琰凝视着他的额娘,没有接腔。
永琰的沉默,让恪瑶警觉地收敛起得意之情。「怎么了,永琰?」她试探地笑问。
「额娘为何突然想到格格的婚事?」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
「听说前日府里来了一名相师,是简福晋介绍的,名叫余一得?」他淡声问起。
恪瑶一愣。她以为这个儿子只对皇帝的事感兴趣,根本不管府里的事,没想到永琰虽不常回府,竟对府里的事竟了如指掌……
她偏厅私下会见余一得之事,她的大儿子马尔浑甚至全然不知情。
「你怎么知道这事?又是哪个奴才多嘴了?!」恪瑶发怒,认定是她的屋子里的奴才嘴碎!
「额娘,孩儿关心您,您的事孩儿样样知情。」永琰盯着他的额娘道,语调温柔,眼色却冷淡。
恪瑶又是一愣,既而有些慌张地道:「永琰,你额娘被病苦折磨这么多年,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见那余一得!不过,他可是治好简福晋多年心痛病的人--」
「我全明白。」他打断恪瑶的话。
「你明白?」
他点头,甚至露出笑容。
见到永琰的笑脸,烙瑶稍感心安。「你明白就好!你明白不是额娘心狠……是那个余一得,是他这么说的--他说只要府里那年岁已满十八的格格不尽快出嫁,就会克煞主母!」
「额娘的意思,孩儿全都明白。」他答。
「那么,你同意替额娘到杭州,把她带回京城成亲?」
「当然。」、永琰道。
听见永琰的承诺,恪瑶至此才真正安了心。
安亲王福晋突然累了,因为心安而感到浓浓的困意袭来……
永琰目送数名奴才,以软轿扛着他的额娘回房歇息,而他矜冷的眸色内,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思绪……
第五章
杭州民间与京城有很大的不同。
一路上永琰详察乡土民情,他的脸色不热不冷,不笑少言。让这趟跟着他下江南的王府总管奕善,始终揣摩不到他的心思。
午时在客栈里,王府总管奕善忙招呼贝勒爷吃饭喝酒,万万不敢怠慢。
奕善是王府的大总管,向来养尊处优,这几日来他骑马赶路,弄得自个儿腰酸背痛,只差没呜呼哀号……
可他算什么?对下头而言他是可以作威作福的大总管,可在主子面前也不过就是王府里的老奴才,就算把他折腾死了,他可是连一个字儿也不敢抱怨!
更何况是在三贝勒面前?
即使是老福晋,似乎也不敢得罪这个性格冷峻内敛的三儿子,即使对她的大儿子现任安亲王马尔浑,老福晋都不尽然如此和颜悦色!奕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的眼皮可是绷得紧,晓得哪个才是正主儿,才能干到今天这王府大总管的位置!
「三爷,杭州虽物美丰饶,然总比不上繁华京畿,更不比咱们王府内舒适惬意,这趟出来可让您受罪了。」奕善陪着笑脸。
「我不好受,只怕善总管一样难受!」永琰咧开嘴,眼色却没笑容。「这处地属湿热,咱们住惯京城爽皑之地,江南虽美,对北地住民而言终究只能游乐休憩,不能长居。」
「是呀!贝勒爷说得正是--」
「然则小格格长住此处,」他笑得冷冽。「只怕不习惯也得习惯!」
一时,奕善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呵、呵,贝勒爷……您这话……这话可教奴才不好回您呀!」他嘴角抽搐。
传闻这三贝勒爷,好话坏话都不听,性格深沉冷峻,难以捉摸得很!
永琰十八岁前住在王府,奕善看着他长大,然而这十多年来三贝勒不仅多次随圣驾远征,更长年处于漠北,王府里的奴才见过三贝勒的人不多,即使见过也多所生疏。更何况三贝勒容貌英俊冷冽、甚少言语,与继任安亲王爵位的大贝勒马尔浑那老好先生的性格全然不同,致使府内奴才对三贝勒的恭敬畏惧、小心翼翼,甚至比伺候现任安亲王马尔浑还如履薄冰--
更甭提,三贝勒曾救过圣上一命,是皇上身边最倚重的臣子!加以三贝勒常受皇上委派受命出外,平时已甚少回府,更加深众人对三贝勒的敬畏,而缺乏了解。
永琰瞪了奕善一眼后,默然凝望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
十年了!
他犹记得当年,那对着自个儿猛掉眼泪的小女孩,那满脸泪痕的傻模样,彷佛全天底下的悲惨事,都教她一个人尝尽了!
永琰皱起眉。职责所在,他原不该答应额娘辞别圣上,南下杭州。然而他一直想弄明白,何以他会对那爱鬼哭脸上流不完的泪,一直耿耿于怀、这么心烦意乱?
「善总管,到格格的住处,还有几里路要赶?」他幽幽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