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兄,这里是马车……好吧。」她摊摊手,总觉得这样被他正面抱着,有点亲昵跟不适。「你是第一个这么抱着我的人,不过,也幸亏东方兄你是正面抱我,从我背后的话……」
东方兄听出她异样的语气,逼问道:
「阮冬故,把那一夜照照实实源源本本地说出来!绝不许有任何遗漏!」
她坦白道:「那晚我一进屋,就被他从后面抱住,我心想正大光明之辈,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所以就……」她朝他展颜灿笑,让东方非微怔,接着她手肘往前一推,听见他的闷哼,趁他痛得松开臂膀时,她身形一矮,将他一个大男人摔过肩。
马车虽然不小,但当他整个身子狼狈跌坐在地时,还是撞上了车门,发出一声巨响。外头的青衣立喊:「大人?」
阮冬故强忍笑意,扮了个鬼脸,说道:
「东方兄,就这样了。我不小心摔他过肩,他跌到地板时撞到头,再加上我力道过猛,让他肋骨断了几根,他昏迷一整夜,我只好扛他上床等天亮了。」她很无辜地说道:「我方才已经放轻力道,避免同样的惨事发生。」
锐利的丹凤眸狠狠地瞪着她,一时半刻痛得说不出话来。
「大人?」青衣追问。
「我没事。」东方非咬牙忍痛道。
堂堂一名首辅竟然如此狼狈,即使原凶是她,阮冬故也不禁开怀地大笑出声。
东方非从未尝过如此令人恼羞成怒的经验,偏偏他内心无怒气,反而现下是自他乍闻谣言之后,心情最为放松的时候。
原来啊,原来啊……他在不知不觉中也着了她的道……
「阮冬故,妳可知这样对我,妳会有什么下场吗?」
「东方兄,在马车里的若是内阁首辅,我断然不敢如此冒犯。」她笑意盈盈,许久没有如此开心过。「现在与我同乐的,是我的一日兄长,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何况东方兄真要对付我,我也不怕你在背后偷袭。你要让我五马分尸,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啊。」
东方非闻言,深深地注视她一眼,而后哼笑一声,朝她伸出手来。
她笑颜灿烂,虽然有男孩儿的神采飞扬,却也带点动人的女孩娇气,她笑着让他借力起身,却不料忽然被他用力一拉,撞进他的怀里。
她要抬头,他早一步俯在她耳畔低语:
「阮侍郎,阮冬故,是男非男,是女非女,我原以为我要的是阮侍郎,没有想到……连阮冬故我都舍不下。妳说,我该拿妳怎么办呢?我当妳是敌手,当妳是唯一可以征服的对象,要我将妳纳入东方姓下当个无聊的暖床人,我舍不得啊,真的好舍不得啊--」
第九章
当晚--
及腰的黑色长发小心翼翼地被梳着,薄薄的单衣下难得没有绑住白布,阮冬故年轻俏美的脸庞似在沉思。
凤春边梳着边看铜镜里的人一眼,将始末娓娓道来。
「……几年前,阮东潜出现在阮府里,着实让少爷吓一跳。妳明白的,阮东潜的确曾在阮府里苦读三个月,虽然咱们听说他一路被贬到外地,但少爷已非是官场中人,就算有心帮忙也是无能为力。他一出现,我们以为他弃官潜逃,后来才知道,他被贬为县丞再贬主簿时,曾遇过一名白发青年--」
「是一郎哥。」阮冬故回神,笑道。
「是他没错。阮东潜说这白发青年的主子是少爷的远亲,跟少爷一样有远大的抱负,可惜错过科举,所以,这一次看见阮东潜被迫同流合污,有心买下他的官位,也可以一并保住他的名声。」
「是啊。」阮冬故笑道:「这全是一郎哥的主意。他说,要再晚一个月,阮东潜势必熬不住挣扎,重披朝服回京,错过这一次机会,就再也找不到与我长相神似的官员。凤春,其实一开始我好心虚,从头到尾一郎哥都不准我出面,他以我手下的身分与阮东潜对谈三日,阮东潜才终于放了手,他以为一郎哥的主子必是才智比一郎哥更好的人才,没料到我是一肚子草包呢……」
「我家小姐才不是一肚子草包,妳只是不喜读书而已。」
「是是,我在妳眼里,是最好的小姑娘。」阮冬故取过她的梳子,拉着凤春的手上床。「凤春,凤春,我好想妳呢,打小就只有妳敢抱我,要不是我怕大哥没人照顾,我真想带着妳出走。」她亲昵地抱住如同娘亲的凤春,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她离家出走多年,身边亲近如一郎哥、怀宁,都是男性,官场也全是男人,就算偶尔上街买个菜、吃个饭,也不敢随意跟姑娘交谈,怕让对方留了心,好久没像现在,可以跟最亲的凤春撒娇亲热。
凤春轻轻搂住怀里的小姑娘,柔声道:
「傻瓜小姐,我早知道妳性子的,打小妳的脾气就这么直,我常想妳要长大了,嫁给谁才好?谁才能容得了妳的性子?阮家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少爷为了百姓弄瞎了双眼,妳比少爷还要硬脾气,人家才笑一郎白发,妳就把一头长发给弄白以示公平,那时我真怕妳长大后,为了替其它人伸张正义而毁了自己的未来……」
阮冬故哈哈笑。「没这么严重……」见凤春含怨瞪着她,她立刻改了口气,带点姑娘家的腔调软软说道:「凤春,妳瞧我现在挺好的,是不?」
「缺了手指还叫好?阮东潜一说出一郎的外貌,少爷就知道买官的是谁了,他当机立断留阮东潜在府里,不让他四处宣扬,也幸亏阮东潜是个好人,没将妳的事外传,同时改了名字,只是他一直以为妳是少爷远亲,不知妳是阮家小姐。」
「一郎哥说过,阮东潜是个好人,也跟大哥一样是个想为百姓做事的人,只是,有些人就算立志当个好官,也不见得能禁得起再三的威胁利诱。」
凤春见她似有感慨,柔声道:
「妳要是这种人,我只会感谢上苍,偏妳不是。」就算哪天有人要逼死她,她也只会认定该走的路扩少爷已经瞎了眼,她好怕连小姐都出事。
「凤春,凤春,别这样嘛。明天我亲自送妳出县,多陪妳一天。」她甜笑道。
「然后再赶回来监工?小姐,妳不苦吗?」
阮冬故一脸疑惑:「你为什么这么问呢?凤春,既然是做我想做的事,我怎么会觉得苦呢?每次我完成一件事,想到能让多少人受惠,我就好开心,前两年我常想,皇上能耳目并开,那有多好!若有忠臣在侧,天下盛世指日可待啊。」
凤春听她心里只有政事,眼眶微红,嘴角隐约有骄傲的笑花。
「既然如此,少爷要我跟妳说,应康城阮姓富商会是妳这个户部侍郎背后最大的支持,它日只要妳需要银子打通朝中官员,尽管开口。」
阮冬故沉默了会儿,又笑:「凤春,妳这样一讲,我倒想起来了。今年有人官商勾结,趁着治水工程亟需物料,图谋暴利,后来有商家突然出面经手,朝廷才能以平价购入,是大哥从中周旋的吗?」
凤春微笑:「咱们知道朝中阮侍郎是谁,自然不能让她受阻。这一次,少爷一听东方非路经应康城,特地布了个局,让东方非发现阮卧秋在应康城,由我来确认妳的身分,从此我们之间就不必暗渡陈仓,他也不会怀疑妳的身分了。」
东方非根本早知道她不但不是阮东潜,而且还是女儿身了吧?阮冬故想起下午他附在自己耳边的话,不由得有些迷惑。
「小姐,妳今年二十一了……妳喜欢一郎还是怀宁?」
阮冬故闻言,笑出声。「凤春,我们三人就像兄妹。我一要他们娶,一郎哥虽然够义气卖我个面子转移话题,但怀宁就彻底装睡了。」
「这么过份!」凤春秀脸有些狰狞。「一郎是高攀,怀宁书读得不多,也配不上小姐,还敢嫌弃小姐!」
「哈哈,也许在他们心里,早就明白兄妹之情跟男女情爱的差别吧,何况怀宁书读得不多,却是一个我可以放心把背靠着他的师弟,因为我知道他会舍命保护我。」阮冬故说完,若有所思。
「小姐,别管谁对妳有兄妹情份,重要的是妳心里怎么想?最常放在妳心里的男人呢?」
她搔搔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抱着凤春香香的身子笑道:
「放在我心里的可多了。大哥、一郎哥、怀宁……还有东方非……」
「东方非?妳想着他做什么?」
「这个……因为我得防着他搞花招,自然时时刻刻想着他啊。何况,他虽然是个为所欲为的人,却不是藏头缩尾之辈,最近,我一直在深思一个问题……」注意到凤春目不转睛看着她,她笑道:「连我自己都还没想个透,就让我先别说吧。」
「一郎知道妳在想什么吗?」凤春柔声问。
她摇摇头,笑道:「一郎哥也要忙许多事,这种小事不必烦他。凤春,妳也累了么,先瞇个眼,我睡前再读点书吧。」
「这么晚了……」她的小姐也许不觉得苦,但在她眼里,阮家兄妹简直将一生卖给朝廷了。朝中没有人愿意奉献双耳,就算这对兄妹嘶声力竭地吶喊,又有谁会听见?
阮冬故扮个鬼脸。「一郎哥是严师,他要验收的。」又赖在凤春怀里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起床。走到桌前,拿起凤一郎腾好的孙子兵法,准备苦着脸读。
「小姐。」凤春忽然想起什么,说道:「临行前,少爷私下叮咛我,近年边境有零星战乱,蛮邦新主骁勇善战又好大喜功,如今的皇上重文轻武,未来不出几年必有战争,少爷说妳是文官,本不会受牵连,但户部侍郎是负责军镇费用的,那时妳要还在这个位置上,立即辞官。」
阮冬故闻言,呆呆注视着手里的兵法卷则,不由得暗叹一郎哥的神机妙算。什么时候她才能有一郎哥的先知灼见呢?
「小姐?」
「……我明白了,也听见了,凤春。」她始终不给正面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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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阮冬故就给他一个「很穷」的清官印象。
真穷啊……
在京师没人提供住宿,所以她租东西穷巷的破屋,现在有官舍,她偏还要住在这种寻常屋子。这个穷字真要成了她的天性吗?清官,可不能算是好官啊。
虽是这么想,东方非却毫不在意地倚坐在粗木窗槛上,在浪涛江声下「欣赏」这间小小的屋景。
这两年来,阮冬故就是听着这江声入睡的吧?她在睡前到底在想什么呢?想着何时才能完成治水工程,想着何时百姓才不受水患之苦?
他唇畔泛起带趣的笑意。明明她的心思太好揣测了,他对她的兴趣仍然不减反增,这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
眼角瞥到对面老回廊里出现一抹熟悉的白影,定睛一看,原来是阮冬故匆匆走过。她一身黄白旧衫,腰间随意束条带子,从远处看来,确实跟个少年没有两样,这时辰她该跟那个凤什么的闲话家常才是,难道她一天十二时辰都不必入睡?
忽然间,她往这儿看来,见他还没入睡,笑容满面地迎着夜风走来。
她精神奕奕,好像永远不会累似的,忙碌的工程没有让她增加丝毫的老态,反而如他预料,就算过了二十,她还是少年脾气,一点也不像盛开的黄花闺女。
是啊,她哪是花儿,根本是路边的小野草嘛,怎么被欺压都会弹立起来,若是男的,他绝对要尽情欺凌她,偏偏她是女的啊……视线缓缓落到她的左手。
「东方兄,睡不着吗?」来到他面前,她笑容满面。
东方非抬眼注视她一会儿,才不徐不缓地说道:
「睡不着倒不至于,不过,我难得离京,自然要好好体会『民情』了。」
「哈哈,东方兄,你要体会民情那是最好不过,皇上是坐在龙椅上的神子,要体会民情也只能让身边的人去做,一郎哥曾提过蜀汉皇帝不知民苦,累得诸葛亮鞠躬尽瘁也无法挽回大局。不如这样吧,东方兄,你若不困,我带你出去走走。」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走的?」
「好走,真的很好走。」她一向积极,主动拉过他的手臂,逼得他不得不翻窗出来。她笑道:「你别看我们这附近穷酸,工人住在另一头的通铺里,每到入夜会有小小市集,我请你吃碗面吧。」
东方非知她的用心,要他真的去「体会民情」。他笑道:「有酒吗?」
「有,不过二更后,谁也不准卖酒。若私下贩售工人,一律罪罚。」
「哦?妳订下的规炬,能服得了人吗?」他颇有兴致地询问。
她走出屋外,才朗笑出声,拉着他往另一头微亮的夜街走去。
「一开始当然服不了,如果不是白天有人上工出事,,我也没有想到夜晚的小市集会有这种影响,一郎哥建议由县官发出公文,凡参与治水工程的工人不准饮酒,不过你也知道官僚体制有多陈腐,这里又天高皇帝远的,等公文下来大概也是一个月甚至半年后的事了,所以我一时冲动,一连数天半夜跑去拼酒,谁要有能力喝得跟我一样,隔天还能像我一样精神十足地上工,我愿交出半年薪俸!」
东方非闻言,虽已猜到结果,仍然好奇问道:
「妳自幼千杯下醉?」
「当然不!我只有在怀宁十五岁那一年陪他喝个彻底,那种痛苦我一点也不敢忘。我记得那时被一郎哥训到我这一生再也不想要碰酒,不过自我当官之后,每一天他都逼我喝上一杯,现在虽然我算不上酒鬼,但要灌醉我也不容易……其实,那天我喝到头晕脑胀,眼前跟我拼酒的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了,但我很明白我身后有一郎哥跟怀宁,就算我倒下了也不打紧;如果倒下了,也许我就不会那么难受……」她忽然闭眸,笑道:「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就清楚地听见了这江声,这声音真悦耳,每天陪着我入眠,可是,只要一天没有完工,这声音就有可能会成为催魂无常,突然间,我就清醒了。」
「阮冬故,妳是个傻瓜啊。」东方非说道,语气既讥讽又藏着莫名的情绪。
「我是傻瓜吗?没有关系,世上算计的人太多,总要几个傻瓜来平衡的。」语毕,忽然停步,向他深深一作揖。「东方兄,我虽然是个傻瓜,却也不会不明白你看穿了什么,你不当众揭露,冬故在此道谢了。」
她的坦率让他黑眸微亮。那种微微的兴奋感再度盘旋在心上,只有这个阮冬故能勾起他这种的情感,就连任由老秃驴坐大的期间他也没有任何的期待,因为一个人的性子限制了他能作乱的程度,就算将来老国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拉他下台,但阮冬故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