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官位?这个想法在他心底滑过并且微讶,随即听她轻喊:
「东方兄?」
他回神,虽然面下改色,/头却还是怦怦直跳着,那种兴奋难以退去,让他彻夜不眠也不会感到任何疲累。
「今我不揭露,不表示未来我不会随心情告发妳,冬故,妳要记得,我可是朝中翻云覆云的东方非,是妳痛恨到手刃也不心软的狗官啊。」
她朗笑了两声。「就算我再痛恨你,也不会无故手刃你,国有国法,如果我无视律法的存在,那跟强盗杀人有什么两样?何况……东方兄,我最近常在想,你到底是不是个恶官呢?你明明没有罪,双手也不曾沾上血迹,只凭喜好做事,迷诱官员贪污搅乱朝纲,同时你也推动了治水工程,一切都是你随心所欲下的产物,如果……」视线从小小的市集移向他,神色带点难掩的迷惘。「如果它日你被斗下来了,那么是谁坐上首辅的位置?」
「绝对不会是正直的官员。」
「是啊,是啊……」她喃喃着:「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让你在朝中继续翻云覆云来得好,是不?」话才说完,忽地被他一把抓住。
她愣了下,扬眉朝他微笑。
「阮冬故!」他厉声大笑。
「东方兄?」她莫名其妙。
东方非内心狂喜,贪婪地注视着她,几乎不愿把视线移开了。他沙哑地说:
「妳可知,在千步廊上第一眼见到妳,我就心跳如鼓,每见妳一次,我就难掩兴奋。直到现在,妳给我的惊喜太多,我几乎要怀疑妳没有让我失望的一天了!」
她讶异,脱口:「你真这么喜欢我?」
「什么?」
「东方兄……你对我一见钟情?」
「……」东方非看着她,然后再重复问:「什么?」他没听清楚。
「你不是说,你一见我就心跳如鼓吗?这是一见钟情吧?」她腼腆地摸摸鼻子。「可惜刚开始我认定你只是个搅乱朝纲的狗官,巴不得押你到午门处斩呢!」
「……」东方非缓缓松手,讶异地说道:「是这样吗……」
「唔,我去买碗面吧,东方兄你看起来很饿了,这里的面料十足,你等等。」
东方非目送她的背影走进夜街,一时寻思难定。
一见钟情?
她的脑子在装什么啊?他东方非是什么人物,虽然对她有兴趣到有点喜欢她的地步,但还不至于被迷得晕头转向。
他一见钟情?哈哈,亏她想得出亏她想得出……
细长带点轻佻的凤眸移到市集里的一角。
这小小的市集说穿了,不过是平民商贩兜成的小夜市,多以卖夜消为主,也只有低阶工人在其中热闹,他见阮冬故还在等面?于是举步走向先前锁住的一角。
小小市集里就属这个角落最特别。别的摊子依附程度不高的工人做买卖,在这个摊位却是一名书生在卖字画。
之前他就注意到了,这名书生打阮冬故一来,就开始作画,像在画她……他走近摊位一看,神色立时凌厉,瞇眼注视那幅摊在破桌上的丹青。
「大、大人……」那书生连忙起身,手足无措地作揖。
东方非随口应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取过桌上的画像打量。
「你在这里贩画为生吗?」
「是,草民入夜之后在此贩画为生。」
「这种小市集是因应工人需求产生,你的画虽好,却不会有人买吧?你白天在做什么?」画,确实好画,好到他从来不知一株野草竟然也能成牡丹。
「草民白天读书,为了求取上京盘缠,所以蒙阮大人照应,夜晚在此作画……」那书生偷偷觑着这名来自京师的高官,他正目不转睛看着画……画有问题吗?
「阮大人如何照应你?」
书生以为东方非是专来视察的官员,连忙道:
「这市集是在阮大人的建议下产生的,白天工人劳动力大又苦闷,城里物价高,没钱找乐子,所以就在此临时搭建了市集,草民原是工人之一,后来、后来……」吞吞吐吐:「草民体力实在不胜负荷,只得白天回去苦读,夜晚才来贩画--」
「好,你这幅画本官买下了。你有火折子吗?」
书生一脸困惑地送上火折子。
丹凤眸再凝望画中人像片刻,深深烙进记忆里,才突地从纸角开始烧起。
「大人!」书生失声叫道:「你做什么?」
「你好大的胆子!」东方非头也没回地说,盯着画中美丽的姑娘逐渐消失在火苗之间。「户部侍郎明明为一男儿身,你将她画成女孩家,你该当何罪?」
「没,我没将……」好好的画啊!他得意的画啊!
「怎么啦?东方兄,你在烧什么?」阮冬故笑着走来,一看书生脸色发白,她瞄了眼地上的灰烬,好奇道:「书生,首辅大人烧了你的画吗?」
「画已卖给大人,大人要烧……小人也不敢阻止。」书生低声说道。
「这个……东方大人向来有个怪癖,愈是喜欢的东西愈要烧。」她将热腾腾的包子塞到他怀里。「书生,你也饿了吧?」
「阮大人,每回都劳你……」他有点羞愧。
阮冬故轻拍他的肩,笑道:「不劳不劳!你的画功好是众所皆知的,对了,东方兄,你付画钱了没?」想也知道他不会带钱出门,她只好看看自己还有没剩钱。
书生连忙摇手。「阮大人,平常蒙你照顾已经够多,大人要多少画都尽管拿去,就算要烧,小人也绝不多言。」他委屈道。
阮冬故搔了搔头,踢来两张矮凳,放下面后拉过东方非,并坐在画摊前。
「书生,你帮东方大人画张像,晚点来我屋子拿钱吧。」
「就凭这画功也想画本官?宫中西洋画师曾想为我画肖像,我还不愿意呢。l
阮冬故不以为然,拍着胸保证道:「书生的画功是连我一郎哥都赞许的,我对他可是有信心得很。」
书生闻言,原本苍白的脸微红,开始坐下磨起墨来。
「阮大人,小人不擅画男子,若是……」
「不会,上回你画怀宁,我就觉得你把他那石头样儿给画下来了。东方兄,吃面吧。」她展笑道,微微靠近东方非,压低声音问:「东方兄,你烧什么画啊?」
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空气十分清凉,竟在她贴近之际,闻到她身上的女孩香气。他瞇眼,微愠又带诈地笑道:
「阮侍郎,本官从来不知妳这么适合扮女装,连一个平民百姓都能将妳看成女儿身,若传回京师妳可知会惹来多少闲言闲语?」
「原来你是为这烧了画啊……其实,这画像可多了……」
「什么意思?」
「书生画了不少画像……都是画我--」她大剌剌笑道:「妹子。」
「妳妹子?」东方非瞪着她。
「是啊,书生擅画女子,我就让他画我的双生妹子,我妹妹跟我生得一模一样,她长年待在家乡,这个……也算是慰藉我思乡之情吧。」她眨眼忍笑道。
东方非闻言,俯近她的耳畔,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冷道:
「阮冬故,妳为了让一个穷酸百姓讨生活,让他画妳……妹子?」
「是啊。」她笑着低语:「东方兄,人要讨生活真的很难啊。」
「几幅?」
「这个……都收在一郎哥房里,我要回头数数。」
这直姑娘简直是不知死活!若有人因此看穿她的性别,她可是犯了欺君死罪!她的义兄是怎么想的?不是才智赛诸葛吗?竟也由得她如此傻干!
就为了一个读书人的肚皮吗?
「那个……阮大人,一郎公子何时跟阮小姐成亲?」书生有些脸红地问。
「耶?呃,再过个两年吧。」瞄到东方非又密切注视她,她低声解释说:「画到上个月,我想不出来法子了,就找个理由……让他画一郎哥跟我……妹子。」
东方非冷笑:「真是个好法子啊,这个月是不是还有个妹子跟妳另一名义兄要画成亲图呢?」
阮冬故知他在讽刺,也不在意地笑:「这样也不错,不过怀宁可能天天瞪着那幅画装睡。东方兄,你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不好吃吗?」
东方非看了那书生一眼,哼笑:「这种贫民食物,本官一向难以入咽。」
「那我吃吧,正好我饿了。」她移过面碗,大口吃着,毫无姑娘家的秀气。
东方非注意到那书生虽在画他,脸庞却微微通红。这个人,是对阮冬故着迷呢,还是对幻想中阮大人的妹子有了好感?
不就是一株野草吗……他扫过她豪爽的英姿,明明举手投足都像个男孩,在画里却是异样地俊俏美丽。他见过的美人何其多,却没有画中女子的精神,炯炯有神的眸永远向前看,这种女子他从未遇过,世上也几乎没有,让他好生心折啊--
一见钟情吗?
「哈哈!」他忽然笑出声。
阮冬故正吸着面条,听见他大笑,瞥他一眼。
「阮侍郎,你可知本官为何入朝为官?」
她摇摇头,忙着吃面。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笑道:
「自幼本官聪颖过人,性喜挑战,所以我应试科举,没想到状元这么容易到手。我要的不是高官爵位留名青史,我要的是能够赢我的人……可惜啊,十几年来除了一个阮卧秋,其它朝官只要我弹弹指,立即掉进欲望的深渊,他要是再当官几年,也就不会让本官这么记挂了,他也会折腰,也会在本官弹指间成为一条狗。」
「他不会!」
「哦?妳这么有把握?」
「我不会,他就不会!我能做到的,他会比我好上几百倍!」一提及自家亲生兄长,她就绝对力挺。
东方非俊脸微露异样。「好,就当这样吧!妳说的对!本官对官场已无兴趣,现在,我只对妳有兴趣,哪天妳若辞官,本官也可以照样辞官与妳纠缠一生!」
她愕然。
他不以为然地说:
「我待在官场,也不过因为那是人间最高处,能有的挑战绝非常人可以应付。这几年,我已经找不出身在官场的理由了,冬故,妳想不想试试?」
「试?」
「成为我的人,在妳被我厌倦前,妳可以尽妳所能地改变我。」
阮冬故听出他的暗示,他是要她成为他的妻子?
他挑眉:「我这人一向喜新厌旧,当妳不再让我感到新鲜时,自然也不会引起我的兴趣,即使我再纳感兴趣的妻妾,妳也照样可以在我府里安稳过下半辈子。」
她闻言,眨了眨眼,忽然哈哈大笑。
「东方兄,如果真有一天咱俩兜在一块,三五年后你要再纳妻妾,我必定乐于送上大礼,然后从此专心做我要做的事情。」顿了顿,见他脸色好像不太好了,她忍笑道:「我有太多的事要做了,东方兄,感情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可我天生就是这样了,就算咱们三五年见不着一次面,我心里虽会想起你,却不会思之欲狂,你说,这算是喜欢吗?」
东方非忽然哼了一声,拉近她,吻上她还在吃面的嘴。
虽然只是轻轻擦过,她也已经呆掉,在旁的书生则倒抽口气。
「妳可以想想。」东方非沉声道:「不过,妳的未来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碰妳的心碰妳的人!再有男宠,就休怪我无情了。」
她轻轻摸上有些发热的唇瓣,心里觉得有点异样。虽然身边都是男人,但这还是头一遭被人这样吻着。
「妳身上有什么东西?」
「什么?」唇间带点他的气息,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还不算讨厌就是。
「信物。怎么?妳一郎哥没有跟妳提过互订终生,是需要信物的吗?什么东西是妳从小带到大的?」
她直觉拿出腰间香包旁的小坠子。红绳成结,悬吊着小小透明的瓶子,瓶子里装着有些灰白的清水。
东方非接过来凝视半晌,笑道:「这东西也算特别。妳带着这污水做什么?」
「瓶子是西方的玩意,里头的水是某年冬天里的雪。」她微笑。
「雪?」雪水有这么脏吗?
「我装冬雪入瓶,没多久就化成水。有一回,我家总管看见了,就说我像是冬天里的白雪,让周遭的人相形失色了。l
「确实如此。」她太干净了,站在百官里只显突兀。
「不,这世上没有什么相形失色的,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一恼之下,就趁着写文章,沾了点墨汁进去。」回忆令她笑得开怀,抬眼对上他。「东方兄,这世上,有你这种人、有我这种人,也有一郎哥和怀宁那样的人,其实大伙都一样的。」
东方非拢缩掌心,将小瓶子收下。熟悉的心跳又加快,以往他只觉得是兴奋难耐,如今就算是要说心动他也毫不怀疑。
「不一样,冬故,冬雪在我眼里再平常也不过,妳染了墨,才教我心折啊。」
她摸摸鼻子,笑道:「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对我心折,东方兄,哪日我辞官了,一定考虑你。」
「嗯哼。」东方非对她是势在必得。在感情方面,她还像是纯白的上好宣纸,他算占了先机。他对美貌一向没有很浓的兴趣,就算她一朝美貌褪一去,只要她的性子不变,他还是对她充满兴奋的期待,再等她个三、五年也无所谓,她有心官事,他倒想看看她的官能做得多好?
「冬故,我等妳。」他笑:「我等妳,妳三十岁也好,四十岁也好,只要妳一朝如同现在,我就舍不得放下妳……」将她拉近自己,然后锁住她的双眸,平静说道:「近年必有战乱,若在工程未结束内发生,我由不得妳抗议,不是贬职就是罢官不做,绝不能再坐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
不远处--
黑衣劲装的男子紧握剑鞘,像是随时可以出鞘动手。
「怀宁,没事了。这是冬故自己的选择。」凤一郎温声说道。
「他不配。」
「配不配不是由我们来决定的,至少他不会对冬故下杀手。」正因一路尾随,才让凤一郎放了心。连东方非也看出未来局势有变,这表示十之八九战争会成真。
「你早就预料到了?」怀宁始终不服。
「只是猜测。」凤一郎微笑:「前年他冒着让曹泰雪进宫削弱他势力的风险,从国丈与锦衣卫手里救了我;去年他连夜进宫为冬故取来上好金创药;这一年来,若不是有『东方非』三个字当靠山,工程不会如此顺利。他是一个凭喜好作事的男人,若不是极为喜爱冬故的性子,他不会做这些事。」
「兴趣?」怀宁沉默一阵,简洁地说道:「如果有一天他对她的兴趣没了,冬故也已年华老去……」那时他死了,怎么为冬故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