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得太快了。
「喂!傻了吗?想什么想得出神了?」窦来弟带笑问,不知怎地,竟觉得他没那么神秘了,倒有些憨气。
「唔……」头一甩,他张大口两三下便解决了那半颗梨,连果核也吞得一乾二净,没留半点渣。
「我想……那位老人家应已将东西包裹妥当了。」他突兀地道,瞬息,淡淡的距离横在两人之间,那眉目又变得飘忽了。
「多谢香梨,你我后会有期。」礼貌性地拱了拱手,他微微笑,转身便走。
「喂!关莫……」望着男子没入人群的背影,窦来弟声音陡止,不懂自己唤住他作什么?
两人仅是萍水相逢,是烂漫春日里一段小小的插曲,真要说来,只比陌生人熟那么一点点,唤住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好笑地甩甩头,抬起脚将几颗小石子踢进湖中,溅起好几朵水花儿。
「三姊三姊!瞧啊!我厉害不?!呵呵呵呵……」此时,小金宝奋力挤出树下人潮,咚咚咚地朝这儿跑来,双臂里捧得满满的。
「我连投十八轮的箭,每一支都投进壶口了,很厉害是不?呵呵呵呵……咦?那个关莫语呢?跑哪儿去啦?」她四下张望着。
「人家没空理睬咱们,挥手拂袖,潇洒离去也。」窦来弟双臂抱胸,说得云淡风轻,全然无谓。
「唉唉,我还想请他吃麦芽糖哩,怎么说走便走,太不够意思啦!」
窦来弟没作回应,垂颈睨了眼她怀里杂七杂八的战利品,有纸鸢几只、扎花风车数把、麦芽糖少说也有三十支,再加上十来串腊肠、两条咸鱼和她肩上披的一块虎皮、头上戴的一顶羌皮帽,唉……快把人家给搜括殆尽了。
摇了摇头,她了然地道:「你呵,又害得摆摊的大叔边哭边跪地求你走,对不对?」
「呵……」小金宝憨笑,脸蛋红扑扑,「三姊,给我五两银子。」
「干啥?」
「呵呵,给那个大叔罗,他脸色发青,都快厥过去了,很可怜耶。」
窦来弟猛地敲了她一记爆栗,见她疼得哀哀叫,冷哼着道:「遇上你这小煞星,弄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不可怜也难。」
「呜呜呜……人家是小煞星,那三姊肯定就是大煞星,还是金光闪闪的那一种……」小金宝揪着眉,撇撇嘴,胡乱嘟哝着,「没头没脑就端出本事,把人整得七荤八素、暗无天日的,唔……全是跟云姨学的……」
「你叽叽咕咕说什么来着?」窦来弟两手自然地支在腰上,放软音调,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没、没有!我啥儿都没说!」
「我听见了,你说我坏话。」
「没有没有!哇──」见窦来弟抬起手又要来记狠敲,小金宝吓得拔腿就跑,怀里的麦芽糖东掉一支、西落一根的,越来越少,不是被其他的孩子拾去,就是被大人给踩了,真是痛心疾首啊。
「呜呜呜……可怜的阿宝、可怜的麦芽糖、可怜的关莫语呵!」
「胡嚷嚷什么?又关关莫语啥儿事了?!」窦来弟瞪大美眸,追人的步伐陡地顿下。
藉着几个游人作屏障,小金宝放胆嚷着,「怎么不相干啦?!肯定是三姊把人家吓跑的!呜呜呜……好可怜……」
「窦金宝,有种别跑!」
「呵呵呵……」又不是阿呆,不跑干啥儿?!等着吃爆栗啊?!
第二章 黥面青龙
月儿在杏树梢头露出半个脸蛋,银辉抹亮了高挂在大门上的乌木牌匾,「名扬四海」四个灿金大字,在夜中依然显眼。
两扇红漆大门紧闭着,他立在门外,眯起双目瞄了眼那块牌匾,蒙在黑布下的唇微微勾勃。
此一时际,几条巷外隐隐约约传来狗吠,接着是打更声响。
这个夜,月不黑、风不高的,实在不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也真没办法了。
蒙面下的唇又扬,他随即拔身而起,精劲的身影俐落地翻过石墙,无声无息地落在里头那片宽广的练武场上。
在原地静待不动,侧耳倾听,目光迅速地扫视四周,确定未惊动什么,他忽地提气疾奔,身形如风地闪进开放式大厅,从后方的门窜进内院。
空气里不太寻常,他认得,是熬煮冬青叶才有的气味儿,带着点辛辣,微微呛鼻。
先是一顿,见到廊檐下摆着一只大缸,他两脚竟不自觉地移了过去,探出两指拨捞!从深色染汁中随意地勾起一条手巾。
「唔……」要紧事不做,他在干什么啊?!
缸里的染汁泛着光,他倏地弹掉沾手的汁液,眼一抬,对着那轮明月皱眉。
今儿个的月娘存心同他作对似的,光辉清明也就作罢,还从外头一路跟着移到内院来,无辜地悬在小小的天井上。
瞥见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地上,他心中陡凛,而直觉向来奇准,寒毛已然竖起,发出严重警告。
不好!
「留下吧!」顿时,夜的宁静失去平衡。
他听见女儿家响亮一喝,正欲回身,后背陡然凉冷冶!感觉锐器夹带着劲力逼迫而来。
未及多想,他俯身避开,接着右腿大回旋,准确无比地踢开对方兵器,忽然间「砰磅」巨响,他身旁的大染缸竟被踢偏准头的兵器击个正着,当场上演了一出「司马光打破水缸救同夥」的戏码,青色染汁哗啦啦地奔泄,冲出一大缸的手巾。
「哇──你完了!」又是一喝。
她不让他有任何思索的机会,连续快招猛打,登时空气凛冽,银光如霜,瞬息已交手十来招。
这一时间出手全凭直觉,他无法看清对手的兵器为何,却是以守为攻,腿法变化迅速,连连踢偏银光准头。
「妈的!哪来的浑帐东西?!竟敢闯四海镳局的空门?!你他妈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瞧老子收拾你来!」雷声巨吼,落腮胡大汉手持九环钢刀,「砰」地从另一头的厢房冲将出来。
不仅如此,内院里的房间已陆续点上油灯,大小姑娘们仗剑擎刀、提枪握锤的,尚有几名以四海镳局为家的镳师们,皆由自个儿的房门奔出。
事迹败露,他不惊反笑,跟着凭仗自己气劲强盛,猛然侧踢腿,将当面飞来的那点锐光踢进石墙中狠狠嵌住,这才瞧清,竟是一条九节鞭。
「好家伙!」扯紧九节鞭另一头,窦来弟娇叱了声,尚未收回贴身兵器,头顶突地一黑,听见雷鸣巨响──
「来弟退下!老子来会会他!」窦大海跃上半空,九环钢刀随即使了招开山式,势如猛虎,直扑敌手天灵顶盖。
这一方,大姑娘窦招弟反应甚迅,几声暗话指挥着,四海镳局前后院的出口已被守住,却见一个小小姑娘要着两把八角铜锤扑将过去,兴奋大叫──
「哟呼!小金宝来也!」管他二对一、还是一对一,有架堪打直须打,莫待无架没得打,这等盛事岂能落人之俊。
左右遇敌,千钧一刻,那蒙面男子凝神对敌,在电光石火间估量眼下态势,身躯疾作后退。
「哪里走?!」窦大海第一招未能奏功,钢刀上的九个铁环当当作响,接着第二招、第三招的刀法越现朴拙,走刚猛雄健之路,分砍他胸口和背心!皆是不可不守之处。
此时,八角铜锤灿浑浑的加入战局,由他左侧攻来,方近身,已强烈感觉列空气的波动,无形的劲气扫得他胸腔生痛。
有意思!
却不是放任切磋的好时机。
他瞬息宁神,侧身避开铜锤的猛击,招式未老,右掌顺着铜锤把柄擒向小金宝的手腕,将她的兵器往前带动,「锵」地一响,和窦大海的九环钢刀打个正着,激迸出点点火花。
火花未灭,他抢这极短极切的时间,单脚一踏,人陡然拔地而起,眨眼间翻过内院的石墙逃脱而去。
「他妈的免崽子!有种别逃!」窦大海气得胡须张扬,小金宝天生神力,适才他以大钢刀挡她双锤,握刀的虎口此刻正隐隐抽麻。
此一时际,窦来弟已将九节鞭的前端拔出石墙,收在掌心,想也没想,小小身影也跟着翻上石墙。
「来弟,你干啥儿?!」众人的视线扫将过来。
「追贼呀!」她古灵精怪地眨眨眼,丢下一句,已大赡地跳出墙外。
「追追追!非追不可!追他妈的天翻地覆、海枯石烂,老子要扒掉他一层皮!」不由分说,窦大海蹬脚提气,硕大的身影也跟着翻墙出去。
「阿爹,等等──」情况不明,窦招弟试图劝阻,无奈──
「我也去!」
「我也去。」
窦家的一对双胞唯恐天下不乱,异口同声地嚷着,两条身影同时动作,「飕飕」两声,已俐落地翻墙追出。
「阿紫、阿男?!」慢了一着。
「呵呵呵……小金宝去也!」又一个身影跟着翻墙。
「小金宝?!你们……唉──」窦招弟跺脚叹气,真真无可奈何。
须知那蒙面人夜闯四海,目的可疑,现下最为重要的该是加强镳局防守戒备,不能教谁有机可乘,但阿爹和妹妹们竟一个接一个追贼去了。
窦带弟擎着一对鸳鸯刀,瞄了眼石墙,年纪稍长的她,责任心自然较重,懂得先询问一下,「大姊,不如我也追──」
「你给我留下。」她回剑入鞘,没得商量地截断窦带弟的话。「乖乖待在四海,哪儿也不许去。」
「唔……」
「什么事这么吵啊?」就在此时,廊檐尽头的厢房被推开门来,那貌美女子终是从香梦里爬出,边叨念着,探出一张睡意朦胧的美脸。
「呃,云姨您、您睡,继续睡,咱们不吵啦。」
窦招弟使了个眼色,姊妹俩默契十足,赶紧肩并着肩靠拢,挡在云姨面前。
「等等……」咦,不太对、气味怪怪的,辛辣过了头了。
渴睡的神情奇迹般消散,云姨眯起美眸,柳眉皱起,纤纤香手抬起一拨,硬是扳开姊妹两人紧连的巧肩,突然──
「哇啊──咱儿的手巾啊!咱儿的大缸啊:哪个臭家伙干的好事?!妈的王、八、蛋,老娘跟他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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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窦大海和小姑娘们之外,十来位住在四海镳局里的镳师亦带着子弟兵,全副武装、持着火把、灯笼分路追出,窦招弟还遣了人前去九江县衙知会,请守夜巡逻的乓差提高警觉。
跃出内院石墙,因是宅第的后院,平时就甚少人烟,此际更是寂寂沉沉,幸得月华帮忙,皎洁的银光洒亮石板道,眼前所有景象的色调变得格外单纯,深即黑,浅为白,份外清明。
窦来弟追了一段,原还瞧见那人身背,可一晃眼,竟教他溜出视线之外。
她立在原地凝神观察,眼角彷佛瞄到了什么,忙急起直追,跟着钻进交错纵横的巷弄里,她似乎听见阿爹和姊妹们的叫唤,张口想要回应,却在此时捕捉到一个黑影迅雷不及掩耳地窜进转角。
激起了强烈的好胜心,她握拢贴身兵器提气再追,可是奔入前头转角后,竟又不见对方踪迹。
然而,周遭的墙高高低低,她斟酌了会儿,选中一个方向奔去,还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随即另选一个方向。结果依旧。她再度绕进某个转角,仍是徒劳无功。
四周好静,静得只剩自己的呼吸声,她张望着,才发觉已分不清身所何在。
哪儿不迷路,竟在自家的地盘上找不到出口?!
呵呵呵……糗大了,众家姊妹要是知道,肯定笑得人仰马翻。
宁下心神,她轻灵地跃上墙头,眼眸细细眯着,试图寻找那蒙面人的影踪,另一方面则想确认来时方向。
「怪啦,怎么可能……」兀自嘟哝,她秀朗的眉拧起,月夜下一片静默,偏就弄不明白为什么把人给追丢了?
深吸了口气,她从墙头跃下,双脚着地的那一刹那,心下陡惊──
那蒙面人来得神不知鬼不觉,直挺挺地与她对立,两人相距竟不出一臂。
窦来弟不作思考,事实上也无暇思考,脚尖刚沾地,九节鞭已往右后方甩去,斜披背脊,由她左肩上头打出,直取对方门面。
「你是谁?为何蒙面?夜闯九江四海所为何事?」
连番问话的同时,他避过她第一波的击打,那九节鞭形势如蛇,难以捉摸,在窦来弟腕上拨挂再起,前端锐利的镳头探向他右侧,几是贴着耳垂划过。
「呵呵呵呵……」
一只耳差些送给人家当下酒菜了,他却笑了出来,不知是因蒙着面还是天生音色如此,他的笑声十分低沉,像古刹钟响后,缭绕在山林间的余音。「还真是锲而不舍哪,窦三姑娘。」
「你知道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当下她已输上一着。九节鞭疾抽回手,她旋了半圈稳住身躯,两眸瞬也不瞬地盯住他,带着评估,「你到底是谁?」
「无名小卒,说出来有辱姑娘清听,也就不说了。」他双臂抱胸,整个人背光而立,那对眼瞳倒是炯炯有神,闪动着两簇火花。
「少要嘴皮了你。」窦来弟略偏螓首,唇微嘟,那模样不像发怒,倒有点儿像捉到对方的把柄。
她用那种「喔──你该槽了」的口气续道:「且不问阁下上咱们四海干啥儿偷鸡摸狗的勾当,你啊,打破咱们家的大染缸,那可是云姨用了好多年的玩意儿,没那只大缸,不能染手巾、没法儿储雨水,想腌菜、腌瓜也少个方便容器,哼哼,瞧着吧!要是抓到你,云姨的裙里腿肯定踢得你翻斤斗,还要把你小卸两百一十六块喂狗。」
闻言,他边摇着头,忍不住哈哈大笑,「九江的狗嫌我的肉太腥,吃不下去的。」还是爱耍嘴皮,他抬起一手拨过及肩的散发,低沉又道:「还有,若在下没记错,那只大缸明明是毁在三姑娘手里,一招九节鞭打得缸破水流,怎地栽在我头上来啦?」
窦来弟大眼眨巴着,菱唇有笑,缓缓朝他迈近一步。
「你这人心眼真够坏的,要是你乖乖地站在原地让我打,人家的九节鞭自然不会失了准头,自然是扎进你肉里,而云姨的大缸自然会好端端的。」
「归咎起来,还真是我错了?」他希奇地挑眉,
窦来弟螓首微颔,玩着自个儿的贴身兵器,语调无害而柔软:「大丈夫要勇于认错哩,呵呵……你能知错是最好了。也省得我多说什么,所谓知错能政,善莫大……」
「焉」字尚未道出,她的九节鞭再度往右后方疾甩,一个背鞭,这次镳头打右肩出来,迅疾直攻他双目。
这一招来得十分阴险,他败在轻敌,不知一个小小姑娘竟有这等心思,也莫怪她会练这门九节鞭的武功,鬼灵多变、敏锐复杂,简直和她性情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