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来弟顿了一下,巧肩微耸。「追丢了,让他给逃出生天啦。」
「是吗?那……可惜了。」
尽管口气惋惜,窦来弟就觉得他话中有更深一层的含意,好像在掠探着、观察着,更莫名其妙的,她竟会因他的注视感到些许心慌。
「是挺可惜的,若你早几日来四海帮忙,说不准能帮咱们逮到那人。」
闻言,他轻唔一声,接着呵呵笑开,五官整个柔和起来。
窦来弟好生怪异,不懂他这笑是为了哪桩,正欲开口询问,外面大厅传来了窦大每震天大吼,呼噜噜地连番骂着,气得着实不轻。
「妈的!老子从来没这么窝囊过!」落腮胡根根如刺地硬挺着,他老大l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跟着巨掌用力地击在扶手上,「啪啦」一响,木头应声断裂。
窦来弟和关莫语由后院过来,刚掀开布廉,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阿爹,乌木太师椅一张得花十两银子,很贵的耶,您别动不动就拿椅子出气,待会儿云姨要是瞧见,又会不高兴的。」
「你就怕你云姨不高兴,就不管爹高不高兴啦?!」像孩童般任性耍赖的脾气开始发作。
「那好。我倒要问问姊夫为什么不高兴了?」那美妇也听见窦大海的怒吼,此时盈盈而来,开口便问。
这女人语气越是柔软,越代表危机四伏。窦大海落腮胡登时软下,厚唇撇了撇,满不是滋味地嚷嚷--
「老子……老子瞧那姓朱的……越瞧越不对眼,咱儿不想接这趟镳,他想送什么玉如意回济南老家,叫他另请高明吧!」
他刚刚才由九江珍香楼返回,因那位朱大人奉旨巡视,明日还得往南方启程,所以县太爷今日特地办了桌酒席饯行,还邀请九江上颇具各望的地方人士相陪。
然而,这位巡抚大人因庄巫山损失惨重,心想还是分批将沿途各省供奉的宝贝送走安全些,倘若送回京城住所,怕太过招摇会落人口实,再三斟酌后还是直接押回老家妥当。在他托予四海的镳物里!除一对羊脂玉如意外,尚有几件是这些天在九江逗留、一些土豪士绅所赠的宝贝儿。
民与官斗,怎么都要吃亏,而虚与委蛇之事向来非窦大海的强项,他打开始就想推掉。却直接被那位朱大人点名,非接下这桩生意不可。
云姨找了张椅子优雅落坐,轻哼两声──
「咱儿也知道姊夫的难处,可那些当官的要您去鄱阳湖那儿的亭台相谈,姊夫当下就答应人家这件差事,为啥不回四海同大夥商量对策?」
「呃……咱儿想啊,可是……可是拗不过县太爷!」他是江湖汉子,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气,而官字两个口,哪里斗得过?
云姨继续又道:「不管如何,现在要推辞已然晚了,钱财的损失事小,四海的声望必定受损,姊夫认为如何?」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回来吼个两句也只是抒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胀红着脸,落腮胡中的嘴又撇了撇,很不甘愿地道:「去就去!咱儿……咱儿只是心里不畅快!吼一吼也不成吗?!」
「成。」云姨头用力一点,「只要别拿椅子出气,您想怎么吼都成。」
事到如今,还能多说什么?只能尽快启程将镳物送抵济南,才当是无事一身轻。
窦大海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腔鼓得高高的,然后在心中重重地吐出郁闷──
妈的!明知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面对如此状况他无能为力,还得为其护镳,他九江四海窦大海真没这般窝囊过,
「不如将此趟护镳交由在下,窦爷以为如何?」从适才就一直立庄后头门廉旁的男子忽然开口。
窦大海闻言一怔,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铜铃眼瞠得又圆又大,劈头便问──
「你谁啊?!打哪儿来的?!怎从咱儿家后院里蹦出来啦?!」
窦来弟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想也没想,一把就抱住男子臂膀拖到阿爹面前。
「他是关莫语,是咱们四海新进的镳师哩,人家等着拜会阿爹已等了几个时辰啦,你们多亲近亲近。」
「喔?」新进镳师,他瞧不像哩!说是参谋幕宾之类更像一些。
窦大海立起庞大的身躯,歪着头打量,他靠得很近,近到落腮胡都快戳中人家的脸面了。
「在下关莫语,两湖人士,初入四海镳局,还请窦爷多多指教。」他在胸前抱拳,任窦大海逼近,却是不动如山,唇边依旧是徐徐笑弧。
忽地听见窦来弟在旁小声提点,「阿爹……嘴巴快亲到人家了啦。」
「呃……喔……」窦大海假咳了咳,陡然站直上身,双臂支在熊腰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请窦爷多多指教。」
「不是啦!不是这个!」用力地挥手,又落回腰上支着,「你开口说的第一句,你刚才明就说──说──」声音充满鼓动意味。
关莫语挺识趣的,自动把话接下去,「由在下走这趟子镳。」
「好!好!有气魄!」窦大海一双蒲扇大掌「啪」地按住他的两边上臂,跟着咧嘴笑开,没头没脑地问:「关莫语,你喝酒不?!咱儿对你一见如故,呵呵呵呵……真该喝个痛快!」
「姊夫让开点儿。」那美妇忍不住挤了过来,冲着关莫语皱眉,「唉,你真行?这可不是儿戏。不是咱儿怀疑你的能力,而是你刚进四海,对镳局作业还没能熟悉,就贸贸然领人前往济南,似乎不妥。」
他神色从容,甚至可解读成愉悦,缓缓道──
「这是在下到四海的第一份差事,可不想办砸了,果真如此,那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待下?」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他安定的语调和沉稳的气质,深邃的眼瞳里燃着胸有成竹的火光,具有极大吸引力,轻易地让人相信他的言语!感觉一切将如他所控,胜券在握。
「云姨不担心,还有我呢。」窦来弟大声宣布,两掌愉快地拍着,笑得容如花绽:「我同他一块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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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山东济南府的路并不难行,平时就是生意往来的通道,而人烟多,自然就安全,出鄱阳,沿黄淮平原而上,约莫十日,四海的镳已顺利走抵目的地。
这位朱巡抚住济南的宅第就在大明湖畔,高墙环绕划出界限,由石樯上镂刻花纹的缝儿望去,里边亭台楼阁建造之精可窥一二,而墙外此时正值春光,风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就同你说了呗,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姑娘边玩着垂在胸前的发,大眼灵动地张望着,两片唇几没掀动,说得轻轻巧巧,只给身旁的男子听。
朱府大厅比起四海窦家的不知华丽几倍,古董花瓶随处可见,四边墙上还挂着几幅文豪真迹和山水名画,光是待客用的盖杯瓷器,质感温润细致,也是珍品。
关莫语淡淡笑着,端起杯子啜着香茶。
呵……连茶也是极品。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真这么忙吗?这架子摆得未免太大了吧?」窦来弟心型脸蛋愉悦地微笑,似乎挺惬意的,可心里已老大不痛快。
四海的护镳一到,便直接送至此处,一对丰脂玉如意和两大箱宝贝由朱府点收了去,就等大管家写张证明、盖个印章,一切就大功告成,可众家镳师们被迎进大厅里左等右等,仍迟迟不见大管家出来。最后,是关莫语提出意见,请各位镳师先至客栈歇息,剩下的事由他处理便行。
而他留下,窦来弟当然也跟着留下,她亲口承诺要关照他的嘛,因此两人又在朱府大厅里枯等了半个时辰。
「不急。」唇不动,专注地喝茶,男人用同样的方式说话。
窦来弟尚不明白他话中之意,一名仆役从里头跑了出来,对着两人道:
「大管家说了,四海送来的东西都已点清,这是点交证明,二位请回吧。」
闻言,窦来弟心里自然恼火,可又庆幸此次不是阿爹亲自押镳,遇到这等状况,他肯定二话不出,先祭出一把九环大钢刀再说。
关莫语却一副怡然自得神态,接过那份证明,慢条斯理地折好放进前襟。
「告辞。」
他声音持平,接着拉住窦来弟的小手转身便走,半点儿也不觉突兀,都不知有多自然哩。
男人的掌心温热坚定,窦来弟方寸陡绷,竟傻傻任他握着,直到出了朱府大门才陡然醒觉。
「男女授受不亲,你吃我豆腐呀?!」就算内心波动,她还是柔软语调,在似真非真的玩笑话里甩开他的手。
关莫语定住脚步回头,静瞅着她,那眼瞳深幽幽的。
「你心里不畅快。」
这话接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他说对了,她心里真是不痛快。
眨眨眸子,窦来弟红唇轻抿了抿,潇洒点头。
「是啊,就是不畅快。走镳至今,只要是打出四海镳局的名号,谁不是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今日教人如此轻忽,怎还痛快得起来?恶主恶奴,着实可厌。」
若有机会,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关莫语不说话,负着手沿着大明湖畔散步而去,窦来弟自是拾步跟上,思索着他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双目深远地赏着湖景,嘴角微扬。
「瞧,这儿还是有好处的。」
窦来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儿的景色真是美,跟鄱阳湖畔一样的明媚迷人,天光映在湖上,潋滟摇曳,风徐徐前来,带着不知名的香气。
是的,尽管那朱府教人厌恶,总还有这片好景。
心间柔软了起来,深吸口气,她侧目瞅向男子的峻颜,见他目光如此专注,那眼瞳好黑好深,眉型俐落明朗,而那轮廓……忽地,眉心皱折,她沉吟着,抓不住脑中一闪即逝的东西。
「小心脚步。」
他轻喝!大掌伸来托住她的肘和腰,稳住差点被石子绊倒的身躯,两人的眸光瞬间对上──
方寸紧绷的感觉又来啦。
呃……好奇怪的心情,竟是没来由的……想笑?!
「关莫语,不是同你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你又吃我豆腐?」
她拍开他的手站直身子,佯装生气地瞪着,半开玩笑的。
他倒直接笑了出来,「总不能眼睁睁看你跌倒吧?虽是风和日暖,可摔进这湖里也不是好玩的,不淹死也要冻死,呵呵呵……更何况三姑娘还是个孩子,对关某来说,尚谈不上男女之防。」
什么?!
听到最后,装生气也要变成真发怒了。
「我就要满十五岁,不是孩子。」她眼睛细眯,一手支在腰际,很有云姨发火时的架势。
关莫语好似没意识到她的心绪变化,耸了耸肩,淡淡言语──
「十五岁当然还是个孩子。瞧你个儿这么娇小,难道像个大人吗?」
这话简直如一把利刃直直戳中她的罩门,痛啊……好痛啊……
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哪,都快十五岁了,可身长就是比底下的阿紫和阿男矮,连小金宝都快拚过她了,娇娇小小硬是不往上长,说不准……说不准这辈子就只能到此了。
他别的不提,偏偏往她病因上踩,岂非可恼?!
「你、你你……」极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她吸气呼气的,忍不住用食指戳着他胸膛,据理力争,「不是长得高就能称作大人,懂不懂啊?!你呢?你没长我几岁,也是个乳臭未乾的小子。」
「唔……在下今年二十有三,已过弱冠之年,是个大人啦。」
他两指反射一翻,在风中攫住一朵小铃兰,自在地把玩着。
窦来弟不甘示弱,腮帮子鼓得圆圆的,继续吼出──
「你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哪儿有个大人模样?!是大人就得像我家阿爹那样长出满腮的胡子。」
这未免有点儿……强词夺理、牵强附会、强人之所难也。
关莫语怔了怔,忽地仰头大笑,那笑声忘形地像涟漪般一圈圈地扩大开来。
经他这一笑,倒把窦来弟的神志抓了回来。
老天!她在干什么?!丑不丑啊?!
跺着脚,她语气陡弛,软软地叹出一口气──
「关莫语,你相不相信,我好久没这样好久没这样对人说话了?」生气时,她脸容可以笑得灿烂,无辜得如同晨间朝露。
有很多很多的事,她喜欢倒行逆施,偏不教旁人看出她在算计些什么。
她喜欢这样做,让那些人以为是自己占了赢面,等心一放松,便得吃她一记回马枪。
她许久前就懂得匿怨而友其人的伎俩,许久前就知道生气的脸蛋好丑,许久前就告诉了自己,别要生气呵……就算真的好气、好气,也得悄悄地放在心里,对着人家笑。
男子的笑声渐沉渐低,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直瞧。
窦来弟脸蛋微微发热,不禁垂下颈项,看着他的鞋尖。
「心里不畅快就该这样说话,没什么不对……为什么要叹气?」
他轻问,靠得近了些,可以清楚瞧见她系在发上的秀气粉带,像春日里的蝴蝶儿万般可爱。
「我亲眼见识过那些没法儿控制脾气的妇人,当街叫骂、恶言恶语的,那模样真的好丑,教人退避三舍,我不爱这样。」她蓦地抬起头,紧声问着,「关莫语,我、我刚刚是不是好丑啊?是不是?」
女儿家全是重视自个儿容貌的,就算小小年纪也不例外。
他又是怔然,继而朗声大笑。
怪啦,这笑声……好似在哪儿听过,偏是想不起来。
窦来弟脑海中再度闪过什么,这次换成她定定瞅着他,瞬也不瞬的,然后见他唇瓣掀动,低低言语──
「就算真生气了,没法控制怒火,你还是个可人姑娘。」
他笑声收敛,眸光深沉而温和,把一朵小白花挨着那秀气的粉带,别在她的发上。
第四章 月迷明湖
入夜,大明湖的春晴轻轻收敛,换上别样姿采,那不知名的虫儿鸣叫不歇,是夜中的唯一声响。
月牙儿高挂,一小部份被云给遮了,瞧起来孤零零的,竟觉得有些无辜。
窦来弟巾下的唇角扬起,此时的她正隐在阴影下,背部紧靠在朱家宅第的高墙外,而一身装扮颇不寻常,她向来偏爱粉样颜色,现下却黑衣黑裤,连腰带、绑手和筒靴都作黑,还在脸上蒙着一块黑巾,只露出圆碌碌的眸子。
静观片刻,待那枚月牙完全教乌云吞没,她猛地拔地而起,身在空中,手中九节鞭随即疾甩而出,前端镳头勾住朱府长过墙头的大树,身子轻盈一荡,顺利跃过高墙,落在后庭草地。
心里笑得跟头狐狸似的,将贴身兵器收握在掌,她旋身欲奔,颈后的寒毛却一根根地站了起来──
「谁?!」直觉奇准,她冲着暗处低问,双手一前一后护在胸前。
暗处,黑影慢条斯理地踱了出来,这回他算是「光明正大」了,虽一身黑衣,倒坦然地露出整张脸容,露牙一笑,黥灼的纹路跟着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