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沉稳,有意无意扫了窦来弟一眼。
那眼神让她心跳加急,思绪全被打乱了。
药王夫人点点头,接着笑道:「是亲家嘱咐,要关师傅顺道过来接人吗?唉,那可下行,我还想留来弟多住一些时日哩。」
关莫语尚未回话,一名手下却在此刻急急跑过,见美妇立在回廊下,顿时如同松了口气似的,又赶紧绕了过来。
「夫人,主子一早到西方草原去了,现下尚未回返,齐吾尔和几位弟兄的伤可否请夫人过去瞧瞧,先行救治?」
闻言,药王夫人和窦来弟皆是一怔。
「怎么……齐吾尔他们回来了吗?」窦来弟忍不住问道,心中不安的感觉正慢慢扩大。
她直视关莫语,发现后者亦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眼瞳中的火焰带着淡淡挑釁,这时的他虽是俊净的一张脸,却教窦来弟极其容易地联想到那张黥面。
那各手下似乎也颇感怪异,困惑地看了关莫语一眼,接着道──
「刚回来不久,七、八名兄弟还负伤在身,听说是因为昨日设陷阱杀狈,狼只集结、成千上百地推挤着,一名弟兄没注意,竟给挤进陷阱里,好几个人跳入狼群里救人,也被狼只咬了,是这位四海镳局的关师傅他……他正巧路过,出手相助的。现下兄弟们都在前厅,我还以为夫人和三姑娘已经知道了……」
「嗯……我先过去瞧瞧。」药王夫人连忙提裙往前厅去,边走边吩咐着「叫厨房烧热水,然后准备一些净布,还有,帮我把医箱搬到前厅。」嫁予药王多年,耳濡目染下医术虽非绝顶,应付外伤亦绰绰有余。
那手下闻言立即动作,眨眼间跑得不见人影,回廊上就仅剩下两人对峙。
气氛透着古怪,有点难以捉摸──
我去杀了那个齐吾尔,你意下如何?
唉……既是要杀他,又为何救人?
窦来弟抿了抿唇尚未说话,唇角已泄露笑意,越想,越觉得事情耐人寻味了,很值得和他玩下去。
唉……他到底在想什么哪?
「这些日子,镳局的生意忙吗?」
好啊!四两拨千斤的,这话问得好。
关莫语竟然被她这个闲话家常的问题给问倒了,脑子里不知转些什么,只好突兀地道──
「齐吾尔受伤了,后背被狼爪抓了一道口子。」
「噢,是嘛?」窦来弟还是笑,微微的、甜甜的、轻巧地叹了一声,「可怜的齐吾尔。」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为过,先是被阿爹摆乌笼,误会他喜欢的是自己,心里急得不得了,却又因为族务和所负的责任,不能立即飞奔到心爱的阿男身旁,现下还被恶狼抓伤了,唉,去九江的事一拖再拖,岂非可怜?她心眼再坏,也忍不住同情起他。
未料,那男子忽然僵硬地抿唇,脸色沉下,不太好看。
「三姑娘还不快去前厅瞧瞧?」话里隐约有种气味儿,酸呛得要人流泪。
「我有话同你说,说完了再去也不迟。」
他微愣,闷闷又道:「你有话就对齐吾尔说去,不该对我说。」
这是怎么了?!
哪里像个男儿汉?!关莫语自问。
明知自己正在耍脾气,明知不能这般妄为,可就是无法自制。
向来引以为傲的冷静似乎被尘封了,半点儿也起不了作用,而心中某个角落便开始唾弃自己。
然而,窦来弟似乎不以为意,对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耸了耸肩,明亮的眼溜了圈,俏皮地道──
「可我要对齐吾尔说些什么呢?我没有话对他说呀。他现下若瞧见我,说不定头更痛、心更烦,恨不得昏死了事哩。」
毕竟见着她,就想起伤心回九江的阿男,这件事一直悬着,再不解决,她们家阿男可不等人啦。
关莫语不知她话中意思,迳自注视着她,沉默不语。
而窦来弟螓首微偏,浅浅笑着,正为着什么因由心中欢喜,半晌,她再度启口──
「关莫语,你说──」
「来弟,前厅发生什么事?怎么大夥儿全往前头跑去?」
此时,回廊另一头,窦带弟挺着圆肚,双手支在腰后缓缓踱来。
「二姊,你怎地出房门啦?」见状,窦来弟连忙上前搀扶。
「外头挺吵的,我出来看看。」
「没啥儿大事,甭担心啦!二姊,你瞧谁来了?」
两姊妹同时一抬头,前方回廊却已空无一人,那男子听也不听她想说些什么,早不知避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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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窦带弟扶回房里,窦来弟跟着跑至前厅帮忙。
整个状况已大致稳定下来,除了一名肚腹受伤的手下较为严重,需药王夫人止血缝合外,其余的人皆是皮肉轻伤,清洗上药后已无大碍。
将一盆污水倒在外头,窦来弟再次旋身进厅,差些撞上了正欲跨出大门的齐吾尔。
「喂,你上哪儿呀?」
「我、我这就上九江,找阿男去。」如今狼群的威胁已然解除,再不好好处理此事,他的阿男不知要多伤心失望。
窦来弟想也没想已伸手拦住他,劈头便道──
「你自己不也受了伤?等伤口愈合了再启程吧。」
「这点小伤死不了人,等赶到九江,伤口自然好了。你还是快去找关师傅,他跃进狼群里救人,身上肯定也挂了彩。」
说着,齐吾尔轻易地挥开她的格挡,眨眼间,身形已跃出几尺之外,接着,只听见他发出一声清厉长啸,一匹健劲大马便闻声飞奔而来。
「请三姑娘代我向关师傅说一声,就说齐吾尔大恩不言谢,下回相聚,我请他饮酒吃肉了。」
他朗声言道,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马,「驾」地一声,已冲向漠漠草原。
「齐吾尔,等等!喂──你说他受伤?他伤得严重吗?喂?!」
窦来弟追出几步,心里不禁着急了起来,可惜齐吾尔早骑着大马扬尘而去,她想问也没谁能够回答,只除了那个男人。
脚一跺,心里不痛快起来。
若是受了伤,为什么适才在她面前却硬挺着不说?
是不习惯在人前示弱?
还是……真把她当外人看了?
若是后者,那他就是、就是可恶,透顶的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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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过大宅里四、五名仆役,又问过牧场里六、七位牧人,费了番工夫,窦来弟终于得到最后的方向,往西边草原策马而去,在那条贯穿整座药王牧场的清澈河水旁,寻到关莫语的身影。
在一定距离外翻身下马,她静伫片刻,被眼前浩瀚且苍凉的风景所吸引。
天空十分高阔,无一丝云絮,是单纯的沁蓝,穹苍笼罩下的绿野,那男子背对着她坐在河旁,赤裸着上身,一手正掬起河水清洗着左肩上的血痕。
天与地辽阔如此,夹击着他,显得格外的脆弱,又矛盾地教人心动。
踩着极轻的脚步,她朝他走去。
「谁?!」
问声凌厉,那男子峻容半转,却在见到窦来弟的同时,宽背上张扬的条条肌理陡地软化下来,神色变得十分复杂。
「是我。」有点多此一举。
关莫语深深瞧她,忽地垂下眉目,抿着唇不再言语,他别开头,专注又略显笨拙地处理着伤口。
喔!这男人……
磨磨牙,这一时间,窦来弟都不知自己是气恼他多一些,抑或心疼他多一些。
他不愿开口是吗?那好,她也不要说话,看谁撑得久。
丢下马儿,她大步走近,也不管男子正袒着胸,而自己还是个女儿家,硬是绕到他面前,掏出怀里一条熏香青巾,主动地拭着他肩头上猛兽留下的爪痕。
「你干什么?」终于开口,语气顶不好,还抬起臂膀想将她格开。
窦来弟瞪了他一眼,直接凶回去,「你不会自己瞧啊?还问我干什么?」
关莫语睁大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连嘴巴也忘了合上,显然被她外现的怒气震慑住了,毕竟这般情况十分少见,他知道她的,就算心中着恼,一张脸还是笑得极甜,不教谁看出。
他乖乖没动,目光却细细地打量起窦来弟微鼓的双颊和紧抿的唇角,她肤色嫩白,就近瞧着,发现她鼻上竟带着淡淡的雀斑,好生可爱,让他没来由地无声叹息,极想倾身向前,极想……顺遂心中所欲。
窦来弟不知男人脑中思想,以青巾小心翼翼地拂去他危伤血污,在河中搓揉清洗后,再次擦拭余下的伤处。
气氛有些紧绷,关莫语吞了吞口水,双目跟着半合起来,感觉一双柔腻小手在自己肩胛上游移!河水冰凉,手心温暖,交替地刺激着他的感官。
不能否认呵……他喜欢这样的碰触。
忽然间,那双小手停住不动,听见她浅浅的呼吸,柔软的气息喷在他的颈窝。
他疑惑地睁开眼来,却见窦来弟眸光迷蒙地注视自己,微绷的小脸软化下来,而红唇似笑非笑的。
「你看什么?」那眼神让他很想抓来衣衫快快穿上。
窦来弟咬了咬唇,轻哼一声,将青巾塞进他手里,又从怀里掏出一条乾净的,状似无意地问──
「你肩上的伤是谁咬的?」
「嗄?!」关莫语一时间不能反应,愣愣地道:「我在草原上遇到齐吾尔等人,一名蒙族汉子掉进捕狼的陷阱,齐吾尔跳下去救人,可是里头已经困住好几头恶狼,我见他危险,也跟着跳下去……接着,五、六头狼一起扑来,我忙着挡,也不知道这伤是哪一头抓的……」
窦来弟瞪了他一眼,「谁问你这些?我说的是这个咬痕。」她纤指戳点着他宽肩上两排牙印,痕迹虽淡,仍可辨认出是某人的杰作。
反射动作,他抬手捂住那个痕迹,脸部轮廓陡僵,目中微乎其微地闪过什么,随即已宁定心神。
「呵,这咬痕小小巧巧的,八成是姑娘家咬的,你该不会辜负了哪家闺女儿,教人家生这么大的气,所以才恨不得咬下你一块肉泄愤吧?」
心情迅速好转中,她并不期望他会说出答案来,将那条乾净的青巾对折再对折,末了,还拍开他捂住那道咬痕的手,将青巾妥贴地盖在肩头的新伤上。
「你、你干什么?」
见窦来弟弯身拾走他的衣衫,关莫语世不仅自己紧张个啥儿劲儿,这阵子的他大大失常,连自己都快要不认识了。
「撕你衣眼。」乾脆地回答,她劲力一出,下一刻,他的上衣已被撕成长条状。「把手抬高。」
像被人催了眠般,她说一句,他便乖乖地跟着动作。
拿着长条衣布,窦来弟先是帮他固定肩头上的青巾,接着倾身将长布绕到他背后,再由背后绕至胸前,稳稳地打上一个结。
当她靠近,两人的身体避无可避地接触,关莫语分不清呼吸吞吐的是草原上的空气,还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一声叹息就要逸出喉间,他狠狠咬住,跟着低沉地道──
「把你两条手巾部弄脏了,真对不住。」说着,他不自觉收缩拳头,握紧掌心里的青巾。
几年相处,他自是知道这姑娘有好多条香巾替换,红是用朱瑾花染的,黄是用桑树皮染的,而这条青巾则是染了冬青叶的颜色。
心情刚转好,又想踢他两脚。
窦来弟抬头望进他的眼,想想这些年竟被他蒙在鼓里戏耍,一半儿好奇,一半儿是不甘心,如今又牵扯到感情,她和他这笔帐还真是难以算清。
「你对不住我的地方可多着呢!」她轻哼,把男人剩下的破碎上衣全塞进他怀里。
关莫语被动地接住,疑惑她话中之意却没出言询问,好半晌就这么沉默着。
直到一只百灵鸟瞅啾地飞来,在河面上旋了两圈,最后停在突起石上唱歌,这才把他的神志召唤回来。
「你怎么不到齐吾尔身边?」有些没头没脑的。
窦来弟斜睨着人,双臂抱在胸前。
「为什么我要到齐吾尔身边?」
他又抿唇不语,眉峰成峦,五官透着阴郁神气。
窦来弟满不在手地耸肩,继而道:「我去他身边干啥儿啊?他不顾背上的伤,早骑着大马赶往九江,才不来领我的情呢!」
什么?!
闻言,关莫语略显讶异地扬眉,声音持平,「他前去九江所为何事?」
她唇微嘟,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道──
「阿男喜欢他,他喜欢阿男,阿爹也喜欢他,却不知阿男也喜欢他,所以齐吾尔都快被搞疯了,他想作咱们四海窦家的五姑爷,才不屑当什么三姑爷呢。」
唉,提及此事,免不了想起来到塞北之前的「旧恨」,她当真被阿爹许给旁人,他却袖手旁观、一语不发,到底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他……你是说,他、他和五姑娘……」怕说话结巴,他瞠目,深深地呼吸吐纳,脑中思绪交错杂乱,正努力想理出一条思绪。
而胸腔中的鼓动一次快过一次,他的心被高高地提起,悬在半空。
「傻啦?作什么瞪着我看?」窦来弟朝他顽皮地皱鼻。
「不、不是……我是……」
老天!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口拙的状况似乎越趋严重,再次调整气息,他终于把话一字字地问出口来──
「齐吾尔赶往九江,若是他最后与五姑娘在一块儿,那你怎么办?」
窦来弟先是笑出声,接着一屁股坐在青草地上,两手闲适地撑在身后,她细眯着眼,脸容微仰,任暖阳在白颊上跳动。
「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可好极啦!我就爱看这样的戏码。」
「你不是喜欢齐吾尔吗?」他语气略微尖锐,有些咄咄逼人。
窦来弟歪着头愉悦地笑着,颊边的酒窝柔软可人。
「我有说过喜欢他的话吗?嗯……好像没有耶。」
有!她有!
关莫语死瞪着她的侧颜,硬是忍住就要冲出嘴边的话,胸口起伏甚剧,然后听见姑娘家柔软的语调,不着痕迹地抚去他胸腔的郁闷之气。
「我就算喜欢齐吾尔,那也是因为阿男喜欢他、阿爹喜欢他,其他的姊妹们喜欢他,所以我就跟着喜欢他,拿他当四海的好朋友了。」
所以……是爱屋及乌……
既是如此,就不算男女间的意爱了……
她只拿那个蒙族族长当好朋友罢了……
有股想笑的念头,若他现在开怀咧嘴,会不会很奇怪?
窦来弟没理会他神情的变化,美眸望望天空又看看一望无际的原野,最后收回视线,静静地瞅着不远处那只在行上跳来跳去的小百灵鸟,唇边浮出一朵笑花──!
「你问我怎么办?呵呵……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啦,世间男子何其多,总能找到好的。倘若真找不着,别忘了阿爹还有最后绝招,肯定能把我嫁出去的。」
开怀的心瞬间扭成麻花,一促一促的。「你打算比武招亲?」
「有何不可?比武招亲方便省事,瞧,大姊不就嫁得顶好的,说不准我也能蒙到一个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