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晚上一沾枕便沉沉睡去,早晨第一声鸡啼就又自动自发的睁眼起身,几乎可以说是变成一种习惯了。
这天,她进府的第七日,吴总管派给她的工作是将苏府上下所有看得到的东西--包括家具、门窗、甚至是石桌石椅全擦拭过一遍。
撑着疲累又摇摇欲坠的身躯,她一边擦着柱子、一边打呵欠,沉重的眼皮一掉一掀,只差一步就可练就站着梦周公的神功。
忽闻吵杂声,孙如男惊跳起来,以为又被吴总管给逮到了,猛然抬头张望一阵,发现四下无人,声音是从墙外传来的。
她打起精神,攀着老树上了墙,就见墙外一名婢女跪倒在地,且死命抱着吴总管的腿哭个不停。
「总管,我求您了。」婢女秀丽的脸庞梨花带泪、我见犹怜,「别将我送给张老爷,我愿意做牛做马,只求您让我留下。」
然而,吴总管却完全无视婢女的哭哭哀求,抬腿一踢,便将她踹了开去。
「哭什么哭?张老爷能看上妳,那是妳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妳若是肯多用点心,说不得过没多久就收妳做妾,天天吃香喝辣的样样不愁,有啥不好?」
「奴婢只想留在苏府。」那婢女忍着痛,又爬了回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您代为求情,大恩大德海棠这辈子绝不敢忘。」
纵是吴总管这般铁石心肠之人,见了她这模样也不禁心软,可是主子有令,她这样也只是白费工夫。
他往前一步,将她拉了起来,粗声道:「没用的!少爷既然已经答应把妳送给张老爷,决计没有反悔的道理,妳死了这条心,乖乖认命吧。」语毕,便示意身后两名家丁,将她强押上轿。
「不--」凄厉的哭叫声由那娇小的身子爆发出来,她不停踢腿挣扎,神色净是绝望。
一直做壁上观的孙如男,原本只是好奇的瞧上一阵,但一看到那婢女又哭又叫又踢,显然极不愿意,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住手!」
众人抬头看她。
「孙青!」吴总管一见是她,脸绿了大半。「你敢躲在树上偷懒?还不快下去做事!」
「你先放下那位姑娘。」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发号施令了?」听她的语气,显然是想管这闲事,吴总管气得脸红脖子粗,「快去给我做事,否则老子剥了你的皮。」
她从墙上一跃而下。「你逼良为娼,我才想剥你的皮呢!」
「你、你……」听她出言不逊,吴总管气极了,然而气归气,他倒也听王氏兄弟说过这小子身手不凡,因此不敢上前动手,只得站在原地叫嚣,「这丫头是少爷答应要送给张老爷的,你敢管这闲事,包准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她闻言无所谓一笑。
「你家少爷的闲事我不只管过这一遭,再算一笔也无妨。」
反了、反了,真是造反了!小小一个杂役也敢管苏府的事。
「好,你好样的,孙青。」吴总管气得火冒三丈,直跳脚。「咱们就上少爷那边去评评理,我瞧你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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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苏府,甚至惊动了苏大夫人,让一群奴仆又是吃惊、又是好奇。吃惊的是一个下人居然敢管主子的事,好奇的是这人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得罪了苏府当家,怕是要往黄泉路上去,此时再不见,就再也瞧不着了。所以一群人全偷偷围了过来,好奇的在门外张望。
厅内,只闻吴总管尖声数落孙如男的不是,滔滔不绝说得口沬横飞。
苏大夫人坐在厅中正位,满是皱纹的脸上瞧不出有什么情绪。
一旁,海棠跪在地上泪痕未干,又担心、又感激的看着身旁少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着实感激他的仗义相救,可一想起待会儿少爷回来兴师问罪,却又担心两人的下场不知会如何。这样念头一转,感激的话全卡在喉间,无法说出来。
孙如男倒是不怎么担心,烬管厅内气氛沉重,围观的奴仆有人担心、有人看戏,她反而是众人中态度最轻松的。
终于,苏亦修回来了,他一出现,原本围观的奴仆全一哄而散,待他进厅才又慢慢聚集回来。
踏进正厅,他第一眼瞧见的正是孙青这小子。
在回府的路上,被派去向他通报的家丁已经将事情的经过源源本本的说了,他原本分不开身,要家丁回来报信,让吴总管处理这事就好,没料到那家丁却告知,孙青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带走海棠,闹得苏府上下鸡犬不宁,连久不问事的大夫人都给惊动了,他这才气急败坏的赶了回来。
如今一踏进门,就瞧见娘亲高高在座,又见孙青脸上那挑衅的神色,心头的火气益发旺盛。
「吴总管。」他沉声开口,「这么点小事,你自个儿作不了主吗?惊动大夫人做什么?」
主子一开口就是问自己的罪,吴总管一听,连忙解释,「是孙青这小子无论如何都要管这档子闲事,小的实在是……」
「如何?」苏亦修高挑单眉,看向站在一旁的孙如男。「他是你下头的人,难道你治不了他?」
孙如男与苏亦修四目相接,微微一笑,他随即皱眉的别开眼。
「小的、小的……」当着众人的面,吴总管实在是说不出心底话。
其实要治孙青有何难?唤来护院打他几棍也就罢了,就算他拳脚再好,终究不可能以一敌十。他故意将事情闹大,便是要借主子之手,严惩孙青这小子,只是这样的心思他自然说不出口。
苏亦修冷哼一声,旋身面向她。
「孙青,你真的很爱管闲事,是不?」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笑笑的摊手。「此乃行善,不是闲事。」
他不愿与之做口舌之争,只是冷冷的道:「你既进了苏家,就是苏家的奴仆,咱们苏家有自己的规矩,容不得下人撒野,更遑论干涉主子家的事,来人!」唤来护院两人。「带出去,杖二十!」
此话一出,只闻此起彼落的抽气声不绝于耳。
那孙青骨瘦如柴,这二十大板打下去,只怕受不住。可围观奴仆众多,却没有人敢开口求情。
怪就怪孙青太莽撞,海棠要送给张老爷一事,众奴仆们虽为她不平,可卖身入府,哪里由得自己作主?也只能怪自己命薄,投错了胎,进错了人家罢了,偏偏他要去蹚这个浑水。
「吴总管,」发落完孙青,苏亦修转身看向仍跪在地上的海棠,淡淡吩咐,「带海棠上轿,张老爷还在等着呢。」
虽然觉得主子只打这小子二十大板着实轻了点,但吴总管不敢有异议,只是连连应是,唤来身旁两名大汉,便要将海棠拖出去。
孙如男见状,连忙上前阻止。
「等等!」避过两名护院的擒拿,她一个闪身,欺至苏亦修身旁。「你不可以这么做。」
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做,苏亦修实时以扇子阻挡了她抓过来的手。
「海棠是我府里的婢女,我想怎么处置轮不到你来置喙。」
「婢女又如何?不都是人吗?」孙如男扬声,忿忿不平的道,「她又不是东西、物品,让你随便这样送来送去?」
这话问得太直,苏亦修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虽说卖身的仆役对他而言的确是像东西、物品一般可随他处置,但当着这么多奴仆的面,却不便直言。
「你管得太多了。」他怒目一瞪,咬牙道,「来人,快把他给我拖出去!」
「慢。」一直没有开口的苏大夫人,此时忽然出声,望着孙如男问:「你叫孙青,是吗?」
「是。」
简短的回话,换来吴总管不满的喊叫,「是什么是,要说回大夫人的话。」
孙如男挑眉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
「回大夫人的话,小的姓孙名青,是这几日刚进府的仆役。」
苏大夫人点点头,又道:「你刚进府不懂规矩,这是吴总管没把你教好,怪不得你,只是卖身的奴婢,主人家可以全权处置,你可知道?」
「我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大夫人,既然您问,我就直说了,当初海棠姊签下卖身契时,上头写的是进苏府当奴仆,可不是到张府当侍妾,何况,我听人说,那张老爷荒淫成性、恶心下流,张府那口井里,不知有多少冤魂,少爷要将海棠送进张府,那不是等于送她去死?您同为女子,为何不能感同身受呢?」
「孙青,休得无礼!」苏亦修朝她大声斥喝,并转向娘亲道:「娘,当日张老爷向我讨去海棠这个婢女,我已经答应,咱们苏府向来最重信诺,此事已经再没有商量的余地。」
「答应了又如何?比得上人命重要吗?」孙如男是决意要和他杠上了。「你真的要看到海棠姊横着出来,你才高兴是不?」
苏亦修闻言横眉一瞪,在心中暗暗发誓:他一定要掐死这个小子!
「只是将她送进张府,如何说是送她去死?」他气得发昏,几乎口不择言。「何况当个侍妾好歹比当个丫鬟强,不知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别不知好歹了。」
此话一出,海棠又掉起泪来,众婢女们怨恨的目光更是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虽然她们早就认清事实,可亲耳听到主子说出口,一副不把她们当人看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愤恨难平。
孙如男不禁摇头。
「难怪二小姐要逃了。」有这种兄长,认为女子天生贱命,能替别人暖床该要谢天谢地,不逃才有鬼!
就是苏大夫人,闻言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男尊女卑,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虽然她贵为夫人,比之那些婢女们,地位显著不同,但终究是女子。
何况,用人需得心。
这些奴婢虽说是苏府买下的,逃不了、跑不走,可今天这话一出口,还指望他们为苏家尽心尽力、卖力卖命吗?
「修儿,你过来。」唤来儿子,她低声吩咐,「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我瞧海棠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送给张老爷是白白糟蹋了人家清白的身子,也是作孽。就当你为娘亲积福,以后再有这样的事,通通给回绝了,可好?」
苏亦修忍不住皱眉。
「可孩儿已经答应在先,事后反悔,这……」
「那就多送些礼过去赔罪。」拍拍儿子的手,她咳了几声,才又续道:「方才那些个话,以后别再说了,这些奴仆虽是下人,到底还是有感觉的人,你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还指望他们向着苏府吗?将心比心吶!」
苏亦修无言了。
即使娘亲不提醒,他也能感觉到下人们不满的目光和满屋沉重的气氛,方才他是气昏了头,才会一时口不择言,想来已经犯了众怒。
晓梅逃婚一事,苏府上下全都知晓,只要其中一人碎嘴,马上就会传遍全城,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了府内的婢奴,简直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思及此,他不得已只好让步妥协。
「算了、算了。」他踱至大厅中央,「海棠,妳等会儿到帐房领三两银子先回乡去探望双亲,一个月后再回来。张老爷那儿,我自会处理。」
海棠喜极而泣的伏在地上不停道谢。
「孙青。」他转身看向孙如男,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口,「这次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饶你一次。」他脸色一沉,又续道:「可是下不为例。若你再敢以下犯上,我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
然而,孙如男却笑嘻嘻的看着他,一脸无所谓。
「断一条狗腿可以换一条人命,那也是划算得很吶!」
苏亦修闻言又是一肚子气。
或许他当初根本不该答应让这小子进府,只怕还没整死这家伙之前,他早就被活活给气死了!
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是懂得的。眼看苏亦修的脸色愈来愈难看,顿时就要火山爆发,她连忙笑说:「谢谢少爷高抬贵手,好人会有好报的,少爷。」
苏亦修没有回答,也不想看她脸上戏谑的表情,袖子一甩,旋身走了出去。
第四章
经此一事,孙如男在苏府可说是一夕成名,成了婢女眼中的英雄人物,也因此,不管吴总管派再多工作给她,她也总能在众人的帮助下快速完成。
她在孙府的日子过得愈来愈逍遥自在,可苏亦修却是气得食不下咽、夜不安眠。
只要一想起那臭小子得意扬扬的脸色,他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巴不得亲手扭断他的脖子。
本来以为答应让这小子入府可以好好整他,没想到被整的反而是自己,现在苏府上上下下的仆役都把那小子当成大英雄,反而视他这个主子为大坏蛋。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忿忿不平的在庭院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全然没了平时的沉稳。
忽地前方传来谈话声,他拧眉停步,凝神细听。
「这吴总管也真是的。」两名婢女在弯道的另一端边走边道:「也不知道他和孙大哥有什么仇,净是找他麻烦。」
「还能有什么?不过就是那天孙大哥抓了他挡棍棒,他怀恨在心吧!他向来心眼小,谁要得罪他,谁就没好日子过。」
「可不是?但天未白就开工,不过二更不得入眠,事情没做完还不许吃饭、喝水、休息,也实在太过份了。」
「听说这还是少爷暗地里指示的,不过幸好有我们帮他,否则我看他迟早会被吴总管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给整死。」
拐过一个弯,正好撞见苏亦修,两名婢女对看一眼,随即诚惶诚恐的低下头,叫了声,「少爷!」
完了、完了,让少爷听见她们在背后议论主子的事,这下糟了!
苏亦修却没有心思兴师问罪。
「妳们刚刚说吴总管怎么找孙青的麻烦?」他的确曾经交待吴总管好好「照顾」孙青,但也只限于体力劳动,可没说过不许他吃饭、喝水的话,这吴总管倒给他拿着鸡毛当令箭啊!
两名婢女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将头垂得低低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拧眉,渐渐失去耐性。
「怎么?都成了哑巴了?」
众所皆知,吴总管是一个非常小心眼的人,任何一个仆役敢得罪他,就别想在苏府里有好日子过。
两人虽然为孙青抱不平,可少爷和吴总管是同谋,她们在少爷面前说吴总管没有人性,不也等于拐着弯骂主子。
她们纵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捋虎须啊!
「有什么话尽管说。」即使他已极力压下心中的不耐,却脸色仍是泄漏了心中的不悦。「我不会怪罪妳们的。」
两人的头垂得更低。
他有限的耐性终于告罄。「妳们都跟孙青借了胆是不是?主子问话没听见吗?」
其中一名婢女终于受不住他严厉的质问,苦着脸将孙如男入府以来所受的待遇一一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