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弟儿,你不喜欢我陪你吗?」
「不,你怎会这样想?」
「因为你像拒绝我,来弟儿。」
不知怎地,来弟下头添个儿字,听起来使她感觉脸热,好像多亲密似的。
他不动声色地为她添了乳名,就好比突如其来的改变行程一般,他那种兴之所至、任意妄为、乖戾的言行是不可被拒绝的。春柔等人都尝惯了,只有来弟老老实实的不照单全收,但她为自己的反应使他难受而自责。
「不,不,你陪我,我再开心不过,只是怕耽搁你的生意。」
「钱永远也赚不完,我总有法子赚到我需要的数目,但妻子却只有一个,我发觉再不停一停脚步,你会只认春柔而不认我。」
春柔在一旁掩嘴笑了,主人竟会表露出吃醋的样子。这激发来弟潜藏的热情,亲热的握住他的手,向他保证绝没有一刻钟忘记他,即使他不在她身边。
石不华吻了她额头一下,表示相信她。
来弟的情绪为之高昂,红著脸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为著心中激动。一直受他照顾,享受他带给她的种种福祉,过著一种使人感觉酣畅和心满意足的生活,石不华没说差,她只需忙著吃喝玩乐就够了。然而,偶然午夜梦回,她会惊醒过来,感觉这种生活像梦一样不真实,随时有可能被逐回丁家的厨房,做著永远做不完、超乎她体能的工作,令她不能真正将石不华当成未婚夫来看待。
她从来不知道,他也是需要她的,不愿受她冷落。
石不华并不要以供给她舒适的生活而获得她的感激,他要她主动爱上他,所以他随时准备调整行程以改进两人的关系。
其实,整个旅程并不完全是舒适的,有时一连赶好几天的路才得住店休息,有时露宿荒林只能以乾粮、冷肉充饥。来弟总是维持著孩子气的活泼精神,使野宿也变成一件乐事。她从来不埋怨,所以每暂住一个地方,他总是尽可能对她作一些补偿。
在船上,他亲自带她四处参观,三间舱房,他和她各住一间,春柔、夏雪、冬晴住一间。夏雪平常跟在他身旁负责记帐,来弟较少与她接触,却感觉比冬晴更容易亲近些,冬晴不时令她难受,所以她极不愿单独地和冬晴在一块儿。
「我们坐船去哪里?」来弟喜欢和石不华在一起。
「君山。」
上来甲板,晚饭已开出来,一坛炖肉是从小楼带出来,两尾清蒸鱼是船夫现网的,还有一大盘的酱虾,两样小菜和一碗汤,够丰盛了。
春柔烫了一壶酒,冬晴殷勤的剥去虾壳,将虾肉搁在小碟里方便石不华食用,却眼巴巴的看著他原封不动的转献给林来弟。
「她不能吃虾的。」冬晴几乎痛心的盯著虾看。
「来弟儿?」石不华不解。
「她吃过两次虾但两次都觉得皮肤痕痒,有些人就是吃不得虾蟹。」
林来弟有些无奈的点点头。
「你应该告诉我的。」他吩咐道:「把虾撤下去,从此虾蟹不许上桌。你们也都下去用膳,这里不需伺候。」
她难以置信他会这样处理。
「你可以吃的。」
「我不偏好某样食物,吃不吃都无所谓。」他挟了好几块炖肉放进她碗里。「游山玩水最消耗体力,你要多吃些。」来弟投桃报李的挟一大片鱼肉给他,他大笑。「有意思,值得浮一大白。」她闻言为他斟上一杯酒。「好酒!醇香浓郁,人口清咧甘爽,馀味悠长,‘江阳尽道多佳酿’诚然不假。来弟,你可知我从事何种营生?」
「你是大地主,有枣园、栗园、麦田……」
「这些权充是老本,守著固然已足够丰衣足食,太平日子过久了会使男人丧失奋斗的精神。我一出世便注定要和命运战斗,从来都不肯认输,这臭脾气大概至死也改不了。」转动著酒杯,注视杯中琼浆。「民以食为天,我做买卖也朝这圈子发展,自许以十年为期,做遍大江南北的生意。一开始辛苦些,必须四处奔波,石园是我休养生息的地方,如今有了你,我须得重新盘算过。曾想将你养在石园,请先生教席,待我回石园再亲自教育你,等你长大了咱们立即成亲,而现在我已习惯有你陪伴,分开数月我反而不能忍受。」
「我不要和你分开。」如今他是最关心她的人,她害怕重回孤独的境界。「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同进同出。」
「只是你会辛苦些,你过得惯这种奔波的日子吗?」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我不要一个人待在石园。」
「会有许多人伺候你……」
她摇摇头。「他们都不是你,没办法代替你。」
「来弟儿……」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拜托。」
「好吧!咱们就暂且照著办,来,把这块肉吃掉。」
两人边吃边聊,他向她描述君山的种种。
「洞庭湖上有许多小山,最有名的便是君山,古诗形容它:‘遥望洞庭山水单,白银盘里一青螺。’唐朝的程贺也写道:‘曾游方外见麻姑,说道君山自古无。原来昆仑顶上石,海风飘落洞庭湖。’」他解释成白话,来弟听了直发笑。「这原是诗人的妙想,却将君山说得活了。」
「怎麽你这样有学问,什麽都知道。」
「多谢娘子谬赞,你的相公天生喜欢卖弄,一肚子文章没有,拣几首诗词背一背冒充学究倒是不难。」
「我不相信你只会卖弄,你是我所见过最了不起的人。」
「真的吗?」石不华大乐。「看来我目光准确,选对了妻子,懂得要崇拜自己的相公,值得为天下女子的楷模。」
他大言不惭,一点儿也不知道谦虚,明是夸奖来弟,暗里又将自己捧上一捧。来弟真要脸红了,用她那对天真而坦白的眸子,无措地望著他。
「你……你有时很不正经,什麽娘子、相公……也不知羞。」
「我不知‘害羞’两字怎麽写,你来教我吧!」
她垂下脸儿。「我也不会写。」
「哦,来弟,你真好骗,我哄你的。」他大笑一阵。「你喜欢读书对不对?等我们回石园过冬,就有时间慢慢教你了。」
来弟又喜又愁。「我是不是很笨?万一学不会呢?」
「来弟儿,石不华伸出手,她犹豫的将手放上去,一股力量令她靠在他身前。他抚著她亮泽的乌发,轻柔的说:「你一点也不笨,只是年纪小,所学有限,又无人生经验,所以容易受骗。可是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这样,你不虚伪,你不做作,使我可以很安心的让你看到真实的我。」
他亲吻她的秀发,轻道:「有一天,你会长大,你将学会不再受骗,但是,来弟儿,不要失去你纯真的一面,好吗?」
她轻轻笑著颔首,她不完全懂,但总愿意让他快乐。
临睡前,她照旧要喝上一碗补汤,令晚是当归、首乌炖鸡蛋。她在舱房里吃著,其实不大吃得下,但冬晴在一旁虎视耽耽,活像她少吃一口就有了名目去向主人告状讨赏。
她实在厌恶中药味,即使是补汤、补药也不爱吃,只是一来不好拒绝人,显得不知好歹,二来先前身子的确很差,需要吃些滋补的东西。如今她自觉身强体健,哪还需要进补呢?
「在船上熬汤岂不麻烦?不如别再做了。」
冬晴只说:「我听从主人的吩咐行事,他交代我做,我不敢不做。」言外之意是她说的话不算数,命令不了冬晴。
「我去同大哥说。」她亦知四婢不敢违道石不华,於是好心的建议,竟换来一顿呵斥。
「你少不知好歹了!主人有多少大事要操心,夜里尚且读书至子时,如此日夜兼忙,你却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他,有好吃的给你吃你还嫌东嫌西,忘了几个月前自己差点没饿死的可怜相,才多久,倒学会挑嘴了。」冬晴委实忍不住了,她心甘情愿服侍主人,但这个在她眼中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来弟哪配得她伺候?名马尚且挑主人,况乎一名才、艺兼备的大美人,名为奴婢,实是自由身,石不华并没要四婢签卖身契。
虽然冬晴不断想说服自己来弟是主人选上的小佳人,当视同主人的另一化身,可她就是办不到,看不出来弟有哪一点胜过她,配做她的主母?
来弟面孔胀得绯红,心里难受得要哭了。
冬晴真替石不华感到不值。「你配不上主人!你不配!他只是可怜你,又碰上一场非赢不可的赌约……无论如何我冬晴也不承认你的身分。」
「什麽……什麽赌约?」
「那不关你的事,你不必知道。」
来弟禁受不住,即使是小孩子也有自尊心,希望被人尊重。她面色转青白,呼吸急促的嚷著。「我不要和你说话,你老是使我难受,你走开!」她集中全身的力量推开她,冲出舱房,跑上甲板,石不华闻声回头。
「怎麽你还没上床休息?」
她没有说话,显然她打扰了他读书,在这一刹那,一层痛苦的浪潮包裹住了她,她果然是配不上他的,只会给他添麻烦。
「来弟,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没有。」她的声音有些儿哽咽,转身要走。她怎能对他说,希望他不要这么强,高明得让她觉得她需要一把天梯才得以和他相依偎;她又如何对他说,她不想做他的未婚妻了,人人都说她配不上,这种自卑的感觉是不是会跟著她一辈子?!
她本是十分脆弱又十分敏感的大孩子,长期相处下来,对他真是由衷佩服,如果她只是石不华的一位客人,那麽佩服终归是佩服,并不影响她的人生,倒也坦然自在;然而,他竟下了聘,身为他的未婚妻真需要绝佳的自信才足以映衬他的耀眼。
尴尬的十四岁,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心绪变化多端,偏又敏感得要命,旁人的一句好话、坏话都会影响其心情。
如果她再长几岁,她二十岁他三十岁,两人之间的差距就会慢慢缩短了。只是,小来弟一时还没办法想到这些。
「别忙著走。」石不华出声留她。
她一动也不动,一时竟想离他远远的。
他来到她身後,按住她两肩,感觉她在打寒颤,连忙转过她身子,她掩住脸,不教他瞧见突然夺眶而出的泪水,压制住那即将迸出的眼泪。
「来弟儿……」
「你不要管我啦!我根本一无是处……不值你费心照顾……你为什麽要……为什麽要……和我订婚嘛,呜……」
石不华简直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他的手捏紧她的肩膀,屏著气说:「怎麽你不懂吗?我喜欢你,喜欢你啊!」
林来弟放下小手,她的眸子浸在水雾之中,却出奇的闪亮。
「我不信。」
「若不是因为喜欢你,我又为著什麽呢?」
「同情……可怜。」
他忍不住失笑。「我也同情过春柔和夏雪,可怜过秋心和冬晴,但我并没有和她们订亲。如果只是同情你孤苦无依,我一样可以给你一个栖身之处,你的遭遇并不比她们可怜。」他拭去她的眼泪,突然将她抱了起来,回到先前的座位,就让她坐在他的膝上,微微扬起了眉梢,深思的说:「你怎会突如其来的闹起情绪?进房前还好好的。」
她无心告状,轻摇一下头,缩在他怀里,心情好多了。
石不华怀疑的看著她,并不逼问。
「可吃了补品?」
「我不想吃,可不可以不要吃?」
「不想吃就别吃了,几天吃一次或许会好吃些。」
「我怕那中药味儿。」她苦一下脸。
「老实说,我也不喜欢。」
「我这麽做是不是不知好歹?」
「当然不是。我以前说过,你只需忙著花我赚的钱,你爱吃什麽便吃什麽,不想吃自然可以不吃,只要你的身子调养得当,我总不会勉强你。」
「那我就不吃了。」来弟解脱似的吐出一口气。「我这麽努力在花你的钱,你不是要工作得更辛苦?不如我们节俭些,你也不必那麽辛苦了。」
「咱们已经够节俭啦!我说过,我喜欢不断的奋斗,这使我活得有精神。」他顿了顿。「你若不困的话,讲一个历史上有名的奢侈故事替你催眠。」
一听到讲故事,她精神倒好了。
「西晋时有位富甲天下的石崇,和晋武帝的娘舅王恺比富、比奢侈,这两人都是愈有钱就愈喜欢炫耀其豪奢,谁也不愿落个第二。王恺命令家人用饴糖水涮锅洗碗,石崇马上下令厨手用腊烛当柴火烧;王恺叫人用紫丝做屏障,沿途铺陈达四十里长,石崇更不示弱,以衫锦为屏障,沿途铺陈达五十里长;石崇用花椒当泥土涂墙,王恺则以更昂贵的赤石脂来刷墙;两人争来斗去,看得王公大臣们眼花缭乱,一般人则羡慕得直淌口水。有一天,当皇帝……」
这时候,船身晃了晃,似乎撞到了什麽。
来弟差点跌下去,幸而他的手扶在她腰上,将她稳住。
春、夏、冬三婢齐涌出。「有敌人?」
「夏雪,你去看看。」
不多时,由船尾那边冒上两位沉鱼落雁来,艳若秾桃,娇似弱柳,以凌波微步般的莲步走到石不华跟前,来弟已下了地,这时更被她们挤到一旁去纳凉。
「石大爷,我叫沉鱼。」
「我叫落雁。」依偎在他左侧的妙龄女郎,风情无限娇媚。「我们姊妹是回春楼的姑娘,我若居第二,也只有沉鱼敢居第一。有位大爷花钱包下我俩姊妹五日,陪伴石大爷在湖上的日子。」
沉鱼差点就要坐到他大腿上。「奴家有个小名,叫小鱼儿。」
「我是小雁儿。」
「滚!」石不华似乎正压抑著怒气,沉鱼落雁见状,马上安分得多。
「夏雪!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是怎麽上来的?」
「主人,我赶到时,她们已上了船,而送她们来的那艘船却划走了,显然那一下撞击是在她们上船之後故意示警。」
「太大意了。」石不华讥嘲的目光落在两女身上。「是谁花钱请你们来跟我开这个大玩笑?」
「只知他姓钱。」沉鱼自信天下男人进了妓院全一个样。船舫里有了这对姊妹花增色添香,在她们眼中这同技院没啥两样,目光对准有钱的爷们就对了。「是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五天我们姊妹全属你一个人的。」
「石大爷,这种新鲜事在我们也是第一遭,钱大爷舍得出三倍的高价,必然是你的好友,或许为著你过生日?」
他的生日已过,也没有姓钱的朋友。
这简直是霸王硬上弓,在湖上,欲赶她们下船也不能。
沉鱼落雁不信他是石头人,有人出钱请她们游山玩水,只伺候一个男人总比整夜卖笑轻松,加上鸨母贪图高价,於是没太多考虑便上船来,自然不能灰头土脸的回去。她们不仅在回春楼挂头牌,在那一条百花竞艳的长巷中也是顶顶出名的。种种能使男人快乐的花招一样也没漏学,遇见文人雅士,还能吟几句诗,歌喉也甚美妙;碰著腰缠万贯的大老粗,划拳喝酒也使得开,算得上是十分敬业的青楼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