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女婢嘛!今早醒来,房里还薰香呢,就是现在燃的沉水香。」她没说下床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穿著男人的长袍,羞得都快哭了,不过庆嫂和女婢均神色自然的帮她换上昨日的衣服,浑不当一回事,她也因此放下心,当它是一件睡袍。
「筱樵,你问得好生奇怪,你们不也一样吗?」
使人心安的香气人鼻,记忆重回昨夜的安馨宁静,来弟很快就睡著了。
林筱樵良久无法入眠。昨晚也有厨房的人送来一桶热水给她们,不过就像一般人家一样足够泡泡脚、擦擦身,就已令她们感激莫名,而今方知有澡盆大到可以浸泡全身,不知那是什麽滋味?她嗅嗅来弟身上的香气,突然起身下床,藉著月光走向宝鸭,鸭嘴中逸出缕缕清香,她凑向前去,抬高右臂,让鸭嘴对准她的腋下吐烟,然後换左臂、胸前、後背,忙了好久,她相信明日她将比来弟更香。
* * * * * * * *
财帛动人心,桃花村说小不小,说大也不是最大的,人民生活不虞匮乏,但也谈不上奢侈,没那条件。此时突然来了一户暴发户,自然引起宵小注意。
登封五鼠偷尽登封县内值得一偷的人家,至今尚未失手,官府悬赏的赏金一再加高,还是没法子将他们缉拿归案。
哪五鼠?「金钱鼠」嗜钱如命,「银花鼠」专爱珠宝首饰,这对夫妻嗅觉灵敏,相中的府第,皆能够满载而归;「铜心鼠」和「铁面鼠」排中间,铜心铁面,杀人不眨眼;老么「木眼鼠」瞎了左眼,却是五鼠中的智多星。
过去,五鼠过桃花村而不人,今夜,金、银、铜、铁、木连袂「拜访」石园,差别不过是没事先知会主人一声,悄悄的搜刮了不少值钱东西。
「太顺利了。」齐聚花厅时,木眼鼠低声道。
「这才好,算他们识相,免得三弟、四弟手上又沾血。」银花鼠娇声道:「何况以咱们的本领,即使偷到人家鼻梁下,他们照旧睡得死死的。」
「这麽大一份家业,竟没养两三个武师护院?」
「暴发户嘛,一时没想那麽多。」
铜、铁二鼠正在挑选壁上悬挂的骨董真迹字画,他们对此颇为内行,木眼鼠则对多宝格上陈列的古玩爱不释手,很快抛却心头疑虑。
金钱鼠却挺泄气的没搜到几两金子,这家主人八成把钱全花在这些古玩字画上了,十足的败家相!谁不知黄金才是最可靠的。
「大哥,这一票够咱们享受到年尾还有剩呢!」银花鼠对丈夫媚笑,他们凭仗一身本领「劫富济己」,冒著危险一再犯案,图的不过是享受!
「小心!有人来了。」
金钱鼠一发声,其馀人全机警的熄了火摺子。
那厢——
黑决明掌灯,石不华不掩饰脚步声的进人花厅。
「抄家伙。」偌大的厅堂没有藏身之处,五鼠立即取出随身兵器准备杀人灭口。
「啊!有贼——」一照面,黑决明低呼著跳了起来,灯落地,瞬间一片黑暗。此时,破空声响,木眼鼠惊呼,「小心暗……」器字未出口,身子已动弹不得,他两穴同时被封,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不多时,灯光再亮,他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五鼠武功都不弱,纵横登封县五、六年,竟然被人在转眼间全数制住,而他们连对方是怎麽出手都没瞧见,虽然对方用了一点小诡计,但也太可怕了,竟能在黑暗中出手。
是谁?木眼鼠独剩的一颗右眼球尚能自由转动,由石不华脸上看向黑决明,再由黑决明身上移至石不华的笑脸,定住不动了。
「是谁?」银花鼠是唯一还能开口的。「哪个王八羔子暗箭伤人,算什麽英雄好汉?有本事就光明磊落和我们比武!」
「啧啧!」黑决明咋舌。「鸡鸣狗盗之辈也讲究光明磊落?真鲜!」
「我等五人乃是侠盗,专门劫富济贫……」
黑决明放声大笑。「倒要请教,登封五鼠曾济助哪户贫家?」
「原来你早知道我们……」
「打从你们一进来,就在我们严密监视之下。」他一拍掌,舂、夏、秋、冬四婢即刻现身,对石不华行礼。「见过主人!奴婢幸不辱命,没教他们逃了一个。」
石不华点点头,一副很无能、全赖女人保护的德行。
「好!算我们栽筋斗!要杀要送官随便你们。」银花鼠也乾脆,并不求饶,他们犯案无数,早有觉悟一旦失手被擒,断无逃生之理。
「那太便宜你们了。」
彷佛来自幽冥的声音,一个黑影由窗口飘了进来,立定在石不华眼前。昂藏八尺的黑袍男子突然旋过身去,银花鼠「啊」的一声,晕了过去。多麽恐怖阴森的一张脸,仔细看,原来是一副青面狼牙的鬼面具,存心吓坏人。
他袍抽挥动,五鼠一一昏迷不醒,下手不轻……
「别在我屋里杀人!郭冰岩!」
他豁然转身,嘿嘿冷笑。「你的心太软了,‘鬼佛’。」
「是你的心太硬太狠,才显得我的心软。」
两人对峙,互不相让。
「叫他们退下。」郭冰岩走到一旁,石不华挥挥手,黑决明忙和四婢抬著五鼠避得远远的,他们之中没有人不怕郭冰岩的。
「郭大哥。」冷寂一会,石不华终於出声。
背对著他的人影震动了一下,蓦然发出一声幽幽长长的叹息,宛如要吐尽胸中所有的不平与痛苦。他仰首凝望虚空,半晌,突然抬手将面具取下,以真实的面貌面对迟他两个月出生的义弟。
然而,只是他的真面目更加使人吃惊。
清灵秀奇的面庞,比女人还要美丽的一张脸,他却痛恨白己长有这样的一张脸,他是——「厉鬼」郭冰岩。
黑决明端来酒菜,又无声地退下。
美丽的男人,连同性都忍不住想多亲近他、多看他一眼,但黑决明不敢,他心知郭冰岩对自己那张脸比谁都敏感。
他的脸美得令人屏息,但绝非娘娘腔一类的,而是完美得像天匠巧手呕心泣血所雕出的 一件艺术品,每个角度、每分线条均完美得无可挑剔,自然博人惊叹一声:美丽!
若说有什麽破坏了这份美丽?是他的冷。他峻冷的气质宛然天生,一对眼睛彷佛可以照透俗世的虚假,那样冷酷地玩弄他人充满虚伪的生命。
他从来都不快乐,在石不华的记忆里,这位义兄活得真像一个鬼——厉鬼。
他们都是「黄河孤儿」,泛滥的浊水毁去他们的家园。石不华幸运些,及时被谷天尊收养,郭冰岩则迟了一年。他相信这一年是个关键,是促使郭冰岩成为一名厉鬼的关键,只可惜他从来进不去他的心,不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往事。
探人隐私不是他的嗜好,石不华斟了两杯酒,笑道:「没想到你是第一个找上门的人。」
「你这个叛徒,我应该杀了你。」他仰首将酒饮尽。
「应该?不是非杀我不可?」石不华慢慢啜饮,他很少乾杯。「我该猜到,你出手杀人从不先打招呼的,可见你并不想杀我。」
石不华二十岁艺成,能教的谷夭尊都教了,其馀的就要看他个人天资的好坏、修为之勤拙;他生日那天,谷天尊要他选择一个面具,他选择笑面佛,从此只担任内务工作,人称他「鬼佛」。他不杀人,甚至厌恶杀人,复仇的方式不是非血腥不可。
而郭冰岩则选择当一名「厉鬼」。
「为何不杀我?」石不华可不以为对方有理由放过他,在「修罗门」中,兄弟之情不值一文钱。
「有四个理由。」郭冰岩连乾了三杯酒,将酒杯掷地而碎。初人师门,戒律之一便是:酒不过三杯。兄弟重聚,他掷杯表白心迹,起身走向窗旁,高大雄伟的身躯,团蒲般的大手背在身後,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男人,声音亦是低沉有力。「没有人出钱请我杀你,此其一,义父病重,但神智还很清楚,他没下达命令捕杀你,可见得他未忘怀曾经许下的诺言,此其二。」
他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喜怒不形於色。
「你所倚恃的不正是这一点?」
石不华於心中再一次赞叹他的完美,再一次掩饰著不流露出来。多年来天天面对这样一张完美的美丽脸庞,对於「美丽」两宇,几乎已麻木,很难再感动他了。
「当然。虽是酒後戏言,但义父素来言出如山,自负平生从无虚言,他既道:‘你们三人是老夫的徒弟,也是老夫的子女,为了不落个仗恩逼子的恶名,老夫答应多给你们一次机会。仙儿,女子出嫁从夫,在你双十年华以前若选择组织外的男子嫁了,爹不会为难你;冰儿、不儿,你们两人也一样,以二十五岁为分水岭,在这之前可以脱离组织,卸下面具去过平常人的生活。如果你们都选择留下来,不枉爹多年疼爱你们一场,自是最佳不过,但须谨记,从此再无後悔馀地,背叛组织者,杀!’」石不华记性绝佳,背得一宇不差。「义父的话在‘修罗门’中便是圣旨,谁敢抗旨不成?」
「你不到二十五岁。」
「二十四都不到,下个月你满二十四岁,我小你两个月。」
「太早了,你不该在这时候走。」郭冰岩讥讽地扬了扬眉。「不杀你的第三个理由即是:我不信你过得惯外面的生活,不到二十五岁必然乖乖的自动回门。留你一命,等於多替‘修罗门’留下一名人才,毕竟你理财的功力可比之陶朱。」
「你这块冰冷冷的石头,真够无情!何时才能见到你流露出有人情味的一面?也亏得慧凡姊和江墨寒受得了你这个冰雕人,宁愿留在你身边说怎样也不肯另择人而事。」
「我早说过,她们随时可以离去。」
「你一点也不怜惜?」
「她们所求的只是怜惜吗?」郭冰岩问他也问自己。
石不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兄弟,反正你迟早要吃回头草,不如趁今日没几人得知你叛离之举,立即随我回去,面子上也好看些。」
「你在激我?」
「我在诉说一个事实。无聊的乡间生活,你能忍受几个月?甚且外面的人均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真打算讨一个连面也没见过的女人当妻子?你的个性自负又自私,也只有在‘修罗门’内可任由你猖狂,世俗的道条法规可比门规更多。」
「我有胆子脱离,就有勇气接受外面的世界加诸给我的一切法规。」
「我不信。」
「要不要打个赌?」石不华生平最厌恶有人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脸。
「你拿什麽和我赌?」
「石园。」
郭冰岩眼中闪出一抹奇特的光芒,他明白石园对石不华的重要性。
「赌什麽?」
「我会找到我的意中人,凭的绝不是媒妁之言,而是两情相悦。期限设在二十五岁,到时我若做不到,自回‘修罗门’效命!」
「你赌赢了又如何?」
「你输了,自不能再干涉我的事,今生都不能找我麻烦。」
郭冰岩定定地和他对望半晌。「成交!」
石不华脸上平和,心底却暗松了一口气。若说「修罗门」中有谁是他不愿与之为敌的,就是郭冰岩。只要郭冰岩肯罢手,他就不必再担心追杀令。
他自斟自饮两杯酒,觉得甘美无比。
「第四个理由呢?」
「我有私事等著我亲自解决,必须离开一年,这次回去将交卸代理鬼王之职,相信义父会让谷莲修接任。」他看著义弟,有几分明白石不华的「出走」有几分是被谷莲修所逼。权位倾轧,不是谷天尊之福,出走,或许才是回报师恩的方法。但这种话几近大逆不道,他避过不谈,直言道:「也该是让谷莲修担当大任的时候,而你的麻烦也跟著来了。琉仙已来到此地不是吗?你竟不招待她人府?」
「我刚巧来了客人,赶不及去接她。」
「她不气炸了才怪。小心,有施琉仙在的地方,谷莲修必然随之出现,一个想劝你回去,一个巴不得你从此消失,左右夹攻,你的日子将非常精采。」
「你跟我说这些用意何在?」打死他也不相信郭冰岩在担心他。
「我可以帮你引开他们,代价是我要带走登封五鼠。」
「成交。」
郭冰岩话说完了,目的也达成,一刻也不多留。
临行回首朝石不华一瞥,竟带有三分笑意,「这石园,我十分喜欢,明年的初秋,我准时过来接收。」
不怀好意的阴笑声愈飘愈远,石不华气得拧眉。
「别作梦!即使用骗的也要骗一颗女人心让你瞧瞧!」
第三章
天方肚白。
黑决明和四婢前後走进来,侍立一旁,半声不哼,静待主人告诉他们一些内情。他们一直跟随石不华,虽然只是服侍主人的随从和婢女,不在组织的登录册内,终究福祸与共。
石不华将他和郭冰岩的打赌说了。
黑决明精细地分析。「只消主人肯出去露个脸,再佐以主人的财势,稍微放出一点风声,邻近各乡镇的殷富之家自然争相来攀亲,但难就难在不能凭藉媒妁之言,闺阁中的千金连面都见不著,如何两情相悦?一般人家的姑娘,即使教主人见著,也不能时时去缠著人家以培养感情,谁家父母肯让女儿做出此等败坏门风之事?不赶了出去才怪!主人,这个赌约郭大爷占的赢面较大。」
「若非如此,他岂肯和我一赌。」
「这麽说,主人已有腹案?」
石不华摇摇头,并不气馁。「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我自会想出来。」
冬晴深隐於芳心内的情感被激动了,她的明眸清光奕奕地注视著石不华,几乎浮上一层泪光,她多麽想让他知道她的心正跃如奔马。等待多年,主人终究动了凡心,有那麽一天,她将成为他的红粉知己,如同冷慧凡、江墨寒之於郭冰岩的意义一样,是红粉知己,不再是女婢。
比起郭冰岩的冷峻,看似和蔼可亲的主人竟有一种使人更加难以亲近的感觉,却又那样吸引人。如同女萝瓜藤离不开大树,总在令人感到绝望中又无力远离,一种致命的诱惑,教人又爱又恼气。
而今,终於盼得云开见月。
她早觉悟,石不华这样的男人不是一个女人可独占的,她不妄想得到正妻的名位,只愿是他最贴身、最知心的伴侣。
冬晴一双明眸朝三位姊姊的脸上溜过去,看不出她们是否打著同样的算盘,但无疑地冬晴的赢面最大。论才干,春柔善解人意,裁衣做裳有织女之名;夏雪爽朗活泼,不善女红,精於算盘;秋心没有主见,绣工却是一绝;她冬晴集三人优点於一身,尤其一手易牙妙技,最令石不华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