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做的都做了,过去的情份到此为止,也是她再度离开他的时候了。
但在她离开之前,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跑到金山?」
为什么?沈昱翔的思绪转了转,同样的问题,父亲、母亲、医生、警察、曾蓓蓓都问过他,而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忘了。」
「你知道你有打电话给我吗?」
「忘了。」
「全忘了?你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了?」
「我记得开车离开大楼,然后,就忘了。」
「忘了……」不知为何,谷薇真既失望,又轻松。
失望的是,十九通未接电话成了无解的谜题;轻松的是,她如释重负,似乎不必再为他的车祸担负什么「道义责任」了。
她很快露出甜美的笑容。「忘了也好。听说人在遭受巨大撞击或伤害时,会失去那段时间的记忆,这才不会造成日后不愉快的回忆;也幸好你只忘掉那晚的记忆,万一连家人朋友都不记得,那就糟了。」
「我不会忘记妳。」
黑眸沉沉,他深邃的幽黑里有一抹微光,淡淡的,几乎难以窥见的。
「你在说什么呀!」谷薇真再度转过脸,用力抿紧嘴角,眨一下有点湿润的睫毛,又转向他,笑得开朗。「你当然不能忘记我了,翔飞下一季的广告,还是得找我们新威喔。」
「好。」
「你睡吧,我也要回家休息了。」
缘尽于此,她松开他的手掌,交握的指头缓缓滑开,由指根、指节、指尖,一分分地退离,结束彼此最后的偎依。
「薇真,妳有男朋友了?」沈昱翔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
「嗯。」她避开他的目光,点点头,觉得应该再加强语气,于是又说:「是的,有了。」
「再见。」
啥?再见?!她忽然想失声大笑,方才他还恋恋不舍地握紧她的手,一听她有男朋友,却立刻再见赶人,他脑筋的连结系统真的有问题啊!
如果摔坏大脑能让他变得温柔,也会说令她心动的「甜言蜜语」,做为一个女人,她会喜欢他目前的「秀逗」状态;但若是这样,他就不是像头猎豹也似的沈昱翔了,那她还会爱上他吗?
她不去思考答案,因为这是一个根本不成立的问题。他们的爱怨已散,她的真命天子正在楼下等她。
走出病房,她掩起房门,大大舒了一口气,又不自觉地望向门板。
门后,那双沉静的眼眸仍在凝望她。
第四章
两个月后,初春时分,乍暖还寒。
太子爷回朝,翔飞科技高阶主管进入备战状态,总经理特地为沈特助安排业务演示文稿,俾使受伤请假三个月的沈昱翔能尽速进入状况。
宽敞的会议室里,沈昱翔坐在主席位置,如同过去的主宰姿态,环视全场,接收三十几只眼睛投来的敬畏目光。
沉光雄也来了,他和陈总经理坐在最后方,纯粹是列席了解状况。
「特助,」詹立荣苦哈哈地率先报告,「这半年来,翔飞的广告收到成效,手机销售成长率达到百分之一百二十,PDA业绩更是超越业界,我们下个年度仍打算和新威广告继续合作,详细的契约内容会送给特助过目。」
「新威不错。」沈昱翔翻阅手上的资料。
詹立荣暗暗捏了一把冷汗,他刻意跳过新代言人萧美人的功劳,免得太子爷记起他换掉曾蓓蓓的「悖逆」之事。
过了一关,他抹抹汗水,又撑起笑脸继续报告:「有关数字相机生产线一事,经过企画部评估,决定暂时停止……」
「不是已经购买生产设备了?」沈昱翔把目光投向另一位主管。
生产部经理也是额头冒汗,战战兢兢地说明:「特助受伤之前,我们还在跟国外厂商议价,但始终无法压低价格,加上企画部的意见,还有我们的技术和人力问题无法突破……呃,就没买了。」
「喔,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样!」詹立荣和生产部经理点头如捣蒜。停掉生产线当然也是陈总批准的,但他们都很有义气地不拉陈总下水。
「好。」沈昱翔盖下企画部的卷宗夹。
詹立荣和生产部经理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太子爷这么轻易就饶过了他们。过去只要一违背太子爷的看法,一定是当场被轰得头破血流,哪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呜,还是太子爷另藏暗箭,回头再把他们射得千疮百孔?
对于这些公事,沈昱翔十分熟悉。过去两个月在家休息,他也没闲着,许秘书每日送来公司业务演示文稿,他字字精读,记得滚瓜烂熟,可是……
接下来他应该怎么做?
突如其来的惶恐袭上心头!好象他正在开车,前面突然出现断崖,他不能前进,也无法倒车,就僵在危崖之巅。
坐在熟悉的会议桌边,面对熟悉的同事,他需要再找一样熟悉的东西。
右手自然而然摸向西装外套口袋,里面有阿聪为他新买的打火机和香烟,他三个月没抽烟了,过去他开会时一定要抽烟的。
他忘了所有的主管都在等他继续开会,拿起烟盒,撕开包装,掏出一根香烟,叮!打火机冒出火花,他先看一眼左手的香烟,再看一眼右手的打火机,然后才把它们凑到一块。
会议室鸦雀无声,沉光雄皱紧眉头看儿子。
「特助,烟灰缸在这里。」狗腿詹马上有动作。
「咳咳!咳咳……」沈昱翔才抽了一口,立时剧烈咳嗽起来。
没人敢说话,过去太子爷烟瘾极大,一场会议下来,抽上一包香烟照样面不改色,怎么才出个车祸,身体就不行了?
詹立荣赶快送上面纸和开水,好不容易等沈昱翔停止咳嗽,会议室安静得像半夜的坟场。
陈总经理率先打破沉默,出面指挥,「接下来请财务部报告吧。」
「好的。」财务部经理翻开资料,「特助,巴拿马政府已经核准我们的投资案。为了避税和资金运用,我们成立了台湾翔飞英属维京群岛公司和巴拿马翔飞英属维京群岛公司,经过境外金融的手续,再将资金转入巴马拿……」
「直接从台湾汇款到巴拿马,不是比较快吗?」沈昱翔问道。
「可是……」财务部经理差点掉下下巴!这中间重重的法令和税制问题,是太子爷念兹在兹的大事,怎么他辛辛苦苦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最原始、也是最没有成本效益的方法?
在场不懂财务、但有常识的主管也听得出来,太子爷问了一个笨问题。
沉光雄的脸色更加难看,直接站起身,冷冷地说:「大家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特助有需要的话,再请个别部门主管议事,会议结束。」
十几个高阶主管噤若寒蝉,又将目光移到神色茫然的太子爷身上。
这场会议后,翔飞科技立刻传遍一个大消息:太子爷头壳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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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十点钟,谷薇真难得没加班、没约会、没饭局、没找朋友哈啦,早早泡完一个香喷喷的美容澡,穿著睡衣歪在沙发看电视。
对讲机铃响,她疑惑地跑过去接了起来。
「谷小姐,我是陆伯伯啦,楼下有人找妳。」陆伯伯是大楼警卫。
「咦?是谁?」
「一个大帅哥,可是他不知道妳住哪里,一间间接门铃问,我看他行迹可疑,不敢直接给他妳的门牌,先来问问妳……先生,你姓啥啊?……等等,他给我一张名片,我戴眼镜……呃,翔飞科技?沉『立』翔?」
谷薇真没空纠正他的白字,急道:「对不起,陆伯伯,他是我朋友,请你叫他上十六楼六号。」
挂上话筒,谷薇真一阵错乱。他们已经两个月没联络了,他怎么会突然找到她的住处?有事情不能打电话说吗?
她赶忙打开大门,来到电梯间,忐忑不安地看着数字一个一个跳动……十四、十五、十六,当一声,电梯门开。
沈昱翔站在里面,他的视线由电梯上面的灯号缓缓移下,与她四目相对。
阅黑的瞳眸一如在医院时,静静地、专注地看她。
她也很仔细地看他。他完全恢复健康了,脸型依然是那么英俊性格,身材也依然是高大挺拔;但是名牌西装似乎沾上灰尘,失去高级布料的光泽,头发有些散乱,几绺发丝披在额头上,令他的神情显得特别疲惫。
这是一个她不曾看过的沈昱翔,彷佛是一头伤痕累累的猎豹,无助地趴卧树丛下,他想站起来,却是欲振无力,只能以悲伤的眼睛凝望苍茫的草原。
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觉呢?是Dscovery、国家地理杂志看太多了吗?
「薇真……」他走出电梯,轻声唤她。
「嗯?」她不敢轻易响应。
「我肚子饿。」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所有僵滞的气氛瞬间消散。
「你怎么回事?跑来这里跟我说肚子饿?」
「我没吃晚餐。」他慢慢地说。
「先进我屋子吧。」
她实在搞不懂他,但客人上门,她总得尽心招待,更何况他是第一个踏进她住处的男性朋友。
她非常注重隐私,这间小套房就是她的私人秘密花园。她可以在外面招蜂引蝶,换过一个又一个男朋友,但他们都还不到可以分享她个人生活的程度,所以她也从来不请任何一个男友上楼,其中当然包括「以前」的沈昱翔。
以前?那现在呢?以前只要他们一有机会独处,他一定立刻抱住她,两人很快地天雷勾动地火,欲火缠身……
而现在的他,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大门的鞋柜边。
她将哆啦A梦的拖鞋丢给他。「你坐一下,先填饱肚子再说,我只有微波料理包,意大利面,可以吗?」
「好。」
「来,喝杯温开水润润喉。」
「我渴了。」接过水杯,他才轻轻牵动一抹笑容,好象不拿水给他,他也不知道口渴。
「你要找我,怎么不先打电话?我们可以约个地方吃饭,你也不用辛辛苦苦跑来找我啊!」她打开冰箱,故作轻松热络地说。
她住的十五坪套房除了浴室外,没有隔间,彼此的动作一目了然。
沈昱翔正专注捧着水杯喝水,慢慢停了下来,将杯子放到桌上,再从西装口袋摸出一支新手机,盯着上头的屏幕。
「打电话?我忘了。」他又缓缓地抬起头看她。
谷薇真按下微波炉开关。「你忘了我的电话号码?我抄给你。」
「我没忘记妳的电话号,○九三八五三八五二○。」他将手机收回口袋里,眼眸闪过一丝惶惑。「我忘记打电话这件事。」
「咦?」
「我下了班,很想找人说话,我想到妳,想到以前送妳回家,妳住这栋大楼,我就走过来了。」
「走过来?!」谷薇真又受到惊吓,他的行为太超出常理了。「你从翔飞走到这里?那可是大半个台北市啊,你不开车?不坐出租车吗?」
「才发生车祸,我妈妈不放心我开车,叫我家的司机阿聪接送,我告诉阿聪说要加班,叫他先回家。可是加到六点,我还是下班了。」
「你身体可能还没完全复原,不要勉强工作。」
「我身体没问题了,上星期回诊,医生说我只要不做剧烈运动,一切都可以恢复正常了……」他语气轻飘飘的。
微波炉定时开关哔哔叫响,谷薇真取出盒装意大利面,仍是不解地问:「就算这样,你也不必走路过来啊。」
「我不知道。」他抬起茫然无神的黑眸。「我没有想到其它交通工具,我心里只想看妳,所以我拚命走,一直走,照着我以前开车的路线走,走到这里,我不知道妳住几楼,只好一家一家按门铃问……」
「沈昱翔,你到底怎么了?」她心头蓦地疼了一下!如果他是小男孩,她会将他抱在怀里,好好地宠他怜他,可他是聪明成熟的大男人沈昱翔啊。
她拿了筷子,将意大利面捧到茶几,坐在他的身边。
他到底怎么了?沈昱翔心里也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双拳握紧,视线没有离开她的脸庞,这是他最想看到的脸孔,也是他最能倾泄心中郁闷的对象,无论是车祸前,抑或车祸后。
他需要她,好需要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思想好象……好象变得很简单,像一条直线,不管看到什么,只有一个想法。刚才妳说,我可以先打电话来,我才发现,我想看妳,我就是要看,电话是用听的,所以我完全没想到打电话这件事……」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如一根欲断不断的细弦,奏出走调的琴音。
她本来还想笑他,叫他换一支照相手机,可是她愈听愈心惊,连安慰的微笑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的一切行为已经超过「正常人」的范围了。
「为什么会这样?」
「薇真,我怎么办?」他没有答案,只能忧伤地看她。
他的眸子充满无助和惊惶,像她看过的馨欣家的初生小狗,胆怯地张着两只黑眼,不安地瞧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世界没变,是他变了。
这不是睥睨一切的沈昱翔。他永远知道他应该做的事,他的眸光应该是自信的、骄傲的,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怎么办」这三个字。
她的心再度被他揪痛!他在医院的「不合理」行为,现在全部有了解答的方向;但对于这种超乎她医学常识的现象,她完全不知所措。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比她更不知所措的他,她能做的,就是先让他安心。
她主动握住他僵硬紧绷的手掌,柔声问:「你没办法做一些……嗯,我说,比较正常的事吗?」
他的手掌微微颤抖。「今天我过马路走到一半,本来是绿灯,突然红黄绿灯都亮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是红灯停,绿灯行,可是三个灯一起亮,我该走?还是该停?我脑袋一片空白,就呆在路中央,直到有车子停下来,骂我白痴。后来交通警察把我拖走,也骂我笨蛋,说灯号坏了,不会自己走吗?可是我真的没办法走……」
「你之前有这个现象吗?」她专心而紧张地听着。
「以前没有,车祸后就有了,症状一天比一天明显。」他颓丧地回答。
「你问过医生吗?」
「王主任说,我脑壳受到撞击出血,脑神经难免会受伤,他说这种情况可能是暂时性的,要我别担心,他开镇静的药给我吃。」
「我再帮你问问当医生的朋友,找其它医生检查。」
「王主任是国内脑神经的权威……」他的手指缓慢攀爬,一根根寻着了她的指缝,像是藤蔓寻找依附的岩缝,紧紧地与她十指交握。
才刚握紧,他又突然放开她,将自己的两只手掌紧紧交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