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入离开后,柳絮不顾胸口传来的剧痛,棉被一掀便下了床。她坐到桌旁,心事重重地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没错,她就是奉雪山独老之命前来刺杀皇上的慕容雁,可四侠在皇上身边就犹如四道墙般,牢牢地护住皇上,至今悖亲王派出的杀手还没人能越雷池一步。
好吧,明的打不过,她就用暗计,先想办法跟他们混熟后再伺机行动。等了一个月后,总算让她等到这个机会,她也知此举极为冒险,落崖之时她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唉,其实死亡对她来说不啻是一种解脱。
不过既然她没死成,就得完成任务。看来言平珏等人并未怀疑她,第一步算是成功了,接下来要做的,是想办法让他们答应她留在他们身边。
柳絮想着明日该如何编造自己的身世。她刻意使剑而不用自己擅长的雪山掌法,便是不要人家看出她的功夫路数,雪山独老恶名昭彰,自创的雪山掌法异常阴狠毒辣,江湖上稍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便何况是四侠。
她绞尽脑汁想着可行之计,可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浮现的,却一直是言平珏那双沉静又深邃的眼眸……
※※※
隔日,柳絮同言平珏一行人在客栈用早膳,原本众人要她在房里用膳即可,但她说自己伤势已好得差不多,可以下床走动,大伙见她气色果然比前一晚好许多,便也不再坚持。
“多谢各位大侠救命之恩,我敬各位一杯。”柳絮不让须眉,喝起酒来一口就是一杯。
众人见她一个女子如此豪气,纷纷也都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柳姑娘毋需言谢,说起来还是我们连累你,那帮人要不是为了对付我们而设下埋伏,也不会叫柳姑娘碰上。”
说话的正是登基不久即遭叛变的当今皇上,不过他自然不会逢人便介绍自己是皇上,再者先前言平珏一时心急暴露其身份的事,众人皆以为仍昏迷中的柳絮没听见,故他只跟柳絮说自己姓王,要她同其他人一样叫他王大哥。
柳絮自嘲道:“是我自己不自量力,没领诸位好意。”
“你真谦虚,其实你武功胜过那男子百倍,要不是有埋伏的话,三两下即可将他解决,尤其是你的轻功,啧啧,真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安剑竖起拇指赞道。
柳絮几次听他说话,已经领教到他夸张的说话方式,故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腔。
“咦?你这样笑好像是不相信我,不然你问平珏,连他都说好的话,那你的轻功在江湖上排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珏,你说是不是?”
他一心想为两人制造机会。谁叫今儿个平珏像个闷葫芦似的,半天不吭一声,净是皇上、子劲跟他在说话。之风就罢了,反正他一向此,话只拣重要的说,整天蹦不出几个字,但平珏就不同了,虽然平素也不多言,可也未曾像今日这般惜言如金。
可惜言平珏仍只是应了声,还是不予置评。
不然怎么办,他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允扬说的“一人”自然是指他,那么他若回答是,岂不大言不惭承认自己的轻功是天下第一?若说不是,又会让人误会他说柳絮轻功不好,索性就不开口。
倒是柳絮点头道:“我知道,江湖上称四位叫飞、笛、剑、书,言大侠的封号是飞,轻功当然独步武林,无人能及。”
言平珏抱拳推辞,“柳姑娘见笑了,那是江湖朋友抬爱给的封号,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等岂敢妄称天下第一。”
一早还没开过口的泠之风也说话了,“在下眼拙,瞧不出姑娘师承何门何派,不知姑娘能否告知。”她的武功不差,然而他们却没人识得出她武功的来路,若非她师父是位隐世高人的话,便是她刻意隐藏,要真是这样,那么此姝是何居心可得查个清楚。该来的还是躲不过,柳絮昨夜原本想好一套说辞,不过在跟五人聊过天后,她当下决定不说谎话。四侠中安剑幽默风趣、邢笛落拓不羁、言飞谨言慎行,特别是泠书,冷酷多疑。每个人都非初人江湖,她要说谎的话,只怕不容易过关。
不过不编谎当然不表示她要据实以告,她既不说谎也不说实话。
“我自幼父母双亡,因缘际会让师父收留,师父是位奇人,向来不喜江湖事,他虽教我武功,却不许我对外人提起他。”她颔首敛眉,无限感伤地道:“先师不久前仙逝,他的遗命我不敢不从,还清各位见谅。”
她此话合情合理,武林中有醉心权名之辈,自然也不乏韬光养晦的世外高人,故众人虽然好奇,却也不便再追问。
“原来如此,那么姑娘此行是要到——”泠之风仍然不相信她。
柳絮抢白道:“我要出关,素闻关外风土民情大异中原,居民纯朴和善,我想去看看,也许就在那里落脚。反正江湖上尔虞我诈,师父自小便告诫我远离为是。”
她以退为进,假装对他的探询感到生气,冷冷地再道:“泠大侠不必担心,我不会耽误各位的,告辞!”她说完后一把拿起横放在桌上的剑站起身,这一来又牵动到胸前伤口,一阵痛楚传来,不由得她又是皱眉又是吸气。
其他人见状也都站了起来,安剑就在她旁边,赶紧扶她坐下,“别急别急!”他打圆场道:“你别误会,之风说话一向是这副德行,没有其他意思。”
为了平珏,他实在很想开口要她留下来,可现在他们是同皇上在一起,必须处处小心地保护皇上,协助皇上夺回帝位,又不是游山玩水,人多热闹。
此时皇上也道:“柳姑娘的伤乃是因我们而起,要是再有闪失,我们怎过意得去,柳姑娘不嫌弃的话,不妨先跟我们一道同行,待伤愈后再作打算。”
她尚犹豫间,言平珏又以不容她不容说不的强硬语气道:“你的伤口裂开了,先回房上药再说。”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扶着她回房去了。
第五章
“为什么我要跟你同骑一匹马?”柳絮深吸一门气,强抑下想转身离开的念头。她觉得自己的耐性快被面前这个看起来道貌岸然,实际上一直吃她豆腐的言平珏用光了!
就说她猛地起身结果不小心弄裂伤口那回吧。他一个大男人竟然二话不说就动手解她衣服说要帮她上药!这、这、这,客栈里人来人往那么多人,找个女的帮她应该不难吧,不然她自个儿来也成啊,又不是伤在背部构不着。
结果他居然说她伤口太深,没有经验的人拿起药来乱涂一通,好是会好,但将来肯定留下疤痕。还要她毋需觉得难为情,反正城里尽是男大夫,那么请大夫为她上药跟他帮她根本没两样——
怎、么、会、没、两、样?!
偏他还说得正经八百,那口吻就好似他这么做全是为她好,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忍辱负重、忍辱负重……她告诉自己,这是达成任务前必须付出的代价。更何况情势根本由不得她,当时言平珏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动弹不得,就算她说不行也没用。
没想到今天这家伙更得寸进尺,硬要她跟他同骑一匹马。“路上颠簸,你伤口未完全愈合,自己一个人骑马太危险,我不放心。”言平珏是真关心她,可是此刻柳絮心存偏见,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认为是借口。
“我骑跟你骑有什么分别?不都是人在上头马在跑。”她强忍怒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和缓。现下绝对不能跟他们闹僵,否则就功亏一篑。
他也不和她争辩,只淡淡地道:“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不过我看我们还是陪你在此养伤直到你痊愈为止好了,届时你要骑马、要上哪儿去我都管不着。”
哼,跟她来这招!她知道他们这类人一向以侠义之士自居,基于道义不会弃她于不顾,可是若按照他们原本想法,照顾她到复原后他们便能放下心,然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的话,她的伤岂不是自受了?
所以她昨日故意问王大哥他们一行人要去何处。其实她早暗中查探出他们此行是要联络戍守边关的将军,故一听他说要去边关后,她便坚持说既然双方同路,那就早些上路好了。
一来她不好意思再耽误他们,二来她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实在不用镇日躺在客栈里,不如先跟他们一起上路,如此一来她既有人照料而他们又可早一点到达目的地,岂不是两全其美。
原先众人都不同意,王大哥和邢子劲皆说要她负伤赶路不妥,而泠之风,她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她同他们一道走,至于言平珏就更不可理,说了声不好便迳自走开,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还好在她坚持下,王大哥总算同意了,结果言平珏现下又出了个难题给她。
奇怪了,他这么欺负她,怎么大半天地都没人说一句话?柳絮抬头看看众人,发现大伙全都有默契地低头找事做,看风景的看风景,上马的上马,那安允扬甚至还扯着马耳朵跟马儿说话真是一丘之貉!靠人人倒,看来她只能靠自己——用什么方法好呢……
安剑见两人僵持不下,只得放弃置身事外的打算,上前打圆场,“柳姑娘毋需多虑,江湖儿女一向不拘小节,再说这是因事制直,况且银瀑受了伤,还是让它多休息几日别载人得好。”他是平珏的好兄弟,当和事佬自然也是选他那边站。
柳絮踌躇着,一提到银瀑她便没辙。好吧,宁可信其有,就当作是为了银瀑。
她一咬牙,对言平珏道:“上马。”
言平珏还是摇头,“你伤口在胸前,坐后头难免会和我的背碰到,还是坐前面比较恰当。”说完便二话不说地抱她上马。柳絮既愤怒又羞愧,她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等她杀了皇上后,就连他一并解决!她坐在马背上,抗议似地不发一语。起先她还挺直腰杆,刻意和言平珏保持距离,后来实在累了,加上微风徐徐挺舒服的,便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整个人也就自然而然地靠在言平珏怀里。
一阵拍翅声传来,排成人字形的雁群从他们上空飞过。寒冬即将来临,这群雁儿正往南寻找温暖的地方过冬。
柳絮想起自己初到雪山堡那年,看到这景象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好羡慕它们能成群总队地一起生活,因为她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但第二年后,她便认清事实,她知道自己要在雪山堡生存下去便不能感情用事,她不能靠别人,只能靠自己。所以她将所有情感全部冰冻起来,从此不再掉一滴眼泪,即使是习武时那些非人的试炼,她也一一咬牙撑过。
然而此刻坐在马背上,在言平珏怀里,她竟然有种很安全的感觉,仿佛什么事都毋需再担心了,有人会竭尽所能地保护她。这种呵护疼惜的感觉她好熟悉,似乎以前她也曾感受过,是爹吗?还是娘……
她回想着,脑海里隐约出现了一些影像,她努力想看清影像,却觉得头越来越痛,那些每隔一段时日便会作的恶梦盖过了她的回忆,清晰地在她眼前浮现。
“你怎么了,伤口疼?”言平珏关心地问,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再度变得僵硬。
“没事。”她淡漠地道,一瞬间,她又回到冷语冰人的慕容雁,为什么她想不起来以前发生的事?她一定有爹也有娘啊!还有这从小缠着她的恶梦究竟代表什么?师父又为什么不告诉她?
她烦了,也倦了,她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道:就这么无止境地走下去吧!不要停下来,这样她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管,不用强迫自己去做那些不想做的事情……
唉,她在心中叹了口气。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不若想像中坚强。
※※※
这样过了数日,柳絮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而除了泠之风外,她跟众人也越来越熟稔。
她知道此刻正是下手的好时机,要不然待她身体完全康复,便是双方分道扬镖之时。那时她若再坚持与他们同行,别说拎书,恐怕连对她最友好的安剑都要起疑窦。
但这些天跟皇上、四侠相处下来,她竟有些迟疑,没办法说下手就下手。不论是五人间的君臣情义或是朋友情谊,再再都叫她羡慕不已,众人对她的照顾也让她体验到被人呵护的感觉,那是她在雪山堡从未感受过的;就连言飞对她的霸道言行,有时她回想起来,心头竟会漾出一丝丝甜蜜。
“银瀑,我该怎么做才好?”她抚着马儿问道,眉头眼底净是愁绪。
银瀑低鸣一声,似乎也知道她的苦恼,安慰似的以头摩挲她的颈窝。柳絮耐不住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边笑边闪躲,“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再钻了,好痒哦!”此时她笑靥如花,美艳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小女儿家的天真神态,和平时冷若冰霜的她判若两人。
“走吧,我们再跑几回,活动活动筋骨,你被迫慢吞吞地踱了这么些天的路,一定很不开心。”别说银瀑了,她闷了这么久也同样觉得浑身不对劲,所以才会要求言飞让她带银瀑出来走走。哼,她要不是目的尚未达成,加上实在想骑马驰骋想得紧,才懒得跟他多费唇舌。
在雪山堡那些难捱的日子里,骑马是唯一能让她忘却痛苦的方法。雪山地形险恶,稍有不慎便会摔落山谷,她偏爱策马疾驰,唯有如此,她全副注意力才会尽一数集中在眼前崎岖山道上;此时,除了狂乱的风外,旁的她再也感受不到了,不论是练功时师父的折磨,还是夜恶梦的啃蚀,所有痛苦及情感她都能借此释放。
她拍拍银瀑,手一搭正准备上马,猛然察觉身后传来一道微细声响,似是有人站在她身后。她立刻握紧手中长剑,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只见一人悄如鬼魅般站在她身前,离她不过五步之远,白发白须,正是当日命她前来行刺皇上的雪山独老。
“雁儿,现下他们对你不甚防范,你这招苦肉计真是用对了。”雪山独老长须一捻,脸上净是满意之色,他沉吟了下,半命令半征询地问:“也差不多是下手的时机了吧?”
她点点头,并不说话。她在师父面前一向不多言,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独老决定的事,哪里有她置喙的余地。
“事不宜拖,时机既然成熟就尽快动手——”这几天他暗中查看,也瞧出她多所迟疑,为免夜长梦多,此事还是速战速决为宜,“我今晚等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