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庆尔喜当然看得出来,其实怀敏的心中早有了沐心蕾的存在,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如今借著这个难得的机会,说不定能让他脱离云儿之死的桎梏,从此毫无碍地活下去。
望著远方的天空,怀敏只是沉默著,对庆尔喜的质疑无言以对。的确,真要屈辱宋朝,那是最好的方法,但是……他该死的做不到!
想到她纤细的肩头要承受重大的压力,他的内心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怜惜,他怎能因为自己的复仇,而让她从此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甚至因此而——自杀!
是呵,宋朝的女人重贞节,这是常有的事,他不该感到奇怪……而且,他根本不用在乎,因为当初云儿就是死在这些人的手中,现在就算死了一个沐心蕾,根本不够赔!可是,想虽这么想,但他内心中的波涛却无端又起了风浪,舍不得将沐心蕾送给皇上,又岂能眼睁睁地坐视她回去之后受到凌迟……“不好了,心蕾郡主晕倒了!”
远处忽然传来塔真的声音,怀敏心一惊,无暇细想,脚下立即催促著黑旋风,急急忙忙地往回奔去。
而庆尔喜只是停在原地,望著怀敏疾驰而去的身影,嘴角不禁漾起欣喜的笑容。在这么多年后,老天终于还是没有忘记他,找来个刁钻的宋朝郡主,总算让怀敏有了人性的情感。
幽幽醒转之后,沐心蕾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怀敏那张放大的俊脸,如果不是睡糊涂了,她还以为自己看到他眼中的担忧……不可能,是他将她关到柴房中,就算她死了,也是自找的,他根本不在乎。
“你走开。”她的声音异常沙哑。
“你还好吧?”他小心翼翼地探著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离我远一点。”她别过头,试图躲开他的碰触。
然而,如此简单的移动却教她哀号不已,整个身子骨像被拆解过一般,完全不属于自己,每一次移动,都听得到关节间的响声,且酸痛无比。
“你还不能下床。”他好心地警告。
“不能下床?!”她想起来了,最后见到他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像有无数的星光闪烁,之后突地眼前一黑,然后……然后她就忘了。再醒来时,她居然已被移到这个似曾相识的房间——嘿,这里就是她原先居住的地方嘛!难怪一点陌生感都没有。
“该死的混球,别以为这样就能教我领情!我记得此刻的我应该待在柴房中,享受俘虏的待遇。很好,我求之不得哩!”她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犀利的口吻丝毫不饶人。
“你受寒了。”他轻易地将她压回床上,眼神不容人拒绝。
“受寒?”难怪她觉得口干舌燥。
“从现在开始,你得待在这里。”他交代著。
“你关心吗?”她嗤笑,“够了,何必多此一举,这些都是你造成的,怀敏木塔尔,你是祸首。受寒又怎么样,可惜的是我还活著,而且还活得好好的!你的关心来得太慢太晚,我已经不需要。”
“我忘了你的身子弱,对于大漠的严寒不能适应,所以才会……”这是他的无心,难怪她会生气。
“省省你的虚情假意吧,你早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你以为宋朝的人吃不了苦吗?我说过会证明给你看的!”她的小嘴未曾停歇,尽情地发泄过去数日所受的委屈。
“别开口!”他阻止她继续抗议,已经够孱弱的身子,为何还要抗争!“一个字也不要说了,我受够你的固执,也受够你的骄傲,在蒙古,你得睡在我要你睡的地方,而不是你想睡的地方,我说的才算数!”
虽然已准备好反驳的言词,然而最后,她还是恨恨地闭上嘴。
是,这里不是她的家,不是宋朝的皇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怀敏的势力范围 ,就算气不过,又能怎样?
第六章
自从被接回来之后,沐心蕾异常沉默地接受怀敏的善意,对所有的补品也来者不拒,让负责照料她的塔真啧啧称奇。
她向来恨透吃药,因苦涩的味道总让她万分难受,然而未曾抗拒过他的命令,只因为这些不过是手段,是为了将来的复仇!她告诉自己,惟有趁此时养壮自己,再回去柴房时才有本钱熬得久。
“心蕾郡主,你好勇敢喔!”望著她一口喝光黑色汤药,塔真欣慰地点点头,笑容可掬地开口,“这可是将军特地差人从天山上取来的补品,对你虚弱的身子有很好的疗效哩。”
“是吗?”沐心蕾掩著口,眼中虽然透著方才逞强香药的苦意,但表面上仍装作不以为意。
“当然喽,将军一听到你晕倒几乎吓坏了,不仅立刻召大夫来看病,还命人上天山采取新鲜的药草,可说是煞费苦心。”塔真据实以告的说。
“哼!”她才不会感激,要不是那个蛮子胡作非为将她关在柴房中,今天她又何必忍受这等酷刑。
她绝对不会原谅他!
“你真幸运,能让将军倾心相待。”塔真露出羡慕的口吻,“唉,要是我也有这么好的际遇就好了。”
“傻子,被关在柴房好受呀?很可惜,就算怀敏再努力也没用,因为他就是祸首。”她愤愤地说。
“心蕾郡主,你的性子该改改,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塔真好言地劝道。
在将军府中,虽然不曾见过其他俘虏是被如何对待,但她好歹也听闻过惨不人道的待遇,鞭打、劳役已属稀松平常。所以,将军对心蕾郡主,已经算是一等一的好了。
“更何况,我从未见过将军为了哪个女人如此废寝忘食,他总是冷淡而残酷,怜香惜玉这四个字,几乎不曾在他身上见过。而且,虽然女人们对将军的贪恋如此鲜明,却总未能让他放在心上,就连咱们蒙古的第一美女筝筑公主亦同。所以说,将军对你真的是特别有情,你可要好好把握。”
想那筝筑公主总是三天两头便差人来访,殷切邀约,希望求得将军过府,只差没自动送上门。如此一比较,将军是真的喜欢眼前的心蕾郡主。
在心中暗喜,因为将军冷凝的心,终于有人能使之波动。虽然云儿公主也善体人意,但到底已成了过去式,将军为人高尚,能得到一位如花美眷,相信是众人所愿,她也乐观其成。
“你多心了,”沐心蕾冷冷地笑了,“这些善意的表现不过是因为他怕我死了,难对宋朝有所交代吧!”
连著好些时日未见,放任她于苦难中,说他在乎?!呵,简直笑掉人家大牙了,她才不会因此而沾沾自喜。或许,此刻他正躲在哪个女人的怀抱中,又或者正得意于她的受苦呢!
可思及至此,沐心蕾的拳头不禁下意识地握紧,因她竟惊觉到自己真实的情感——她居然在乎他,且还在乎得要命,但碍于面子却又无法承认。
然而这些天来的受苦受难,怀敏居然视若无赌,放任离乡背景的她独自疗伤止痛,连最简单的一声慰问都没有,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伤人的!
咬著牙,沐心蕾将全部的苦楚往肚里吞,就像那碗墨黑浓稠的汤药,只有自己知晓个中滋味。
“不,心蕾郡主,你真的误会了。”
“才不是误会。居然将我关在柴房中,他以为他是谁!”
“他是咱们蒙古的将军,也是第一勇士。”塔真一脸认真地据实说出。
“就算他是天上谪仙下凡尘,也得看我愿不愿意接受渡化。”她固执地将所有的罪过推到怀敏头上。
“你怎么……”塔真跺跺脚,“哎呀,真搞不懂你们两人是怎么了?都是死脑筋,讲不通啦!”
“有人派你来做说客吗?”沐心蕾瞟她一眼,“别白费力气了,这辈子我讨厌定他了!”
“不跟你说了。”收拾好汤碗,塔真转身便往外走。
连著数日未见,怀敏走到她的房间前,脚步忽地停滞。
从未识得“害怕”二字,即便领著千军万马,历经无数次的沙场战役,怀敏从没产生过怯懦的念头。如今,在沐心蕾的身上,他却首次尝到进退两难的难堪与惶恐。
由于知道这次是自己的错,所以怀敏无法面对她怨慰的眼神,宁可拖延至今,听说她孱弱的身子好转之后才前来。
推开门,他望著空荡荡的房间,而她——却失去了踪影。
早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再见面时她或许会对镜垂泪,或许会睡卧床榻……所以当他进门后,望见的只有空旷的屋子,内心倒有说不出的滋味。
忽然,听到屋外有愉悦如银铃的轻笑声,他急急地走出房门,抬眼望去,秋千上竟坐著该躺在床上养病的美人,正荡在高高的空中,一次又一次地往上扬起,且一次比一次更高升。
霎时,怀敏的怒气开始往上冒,在他为难于该怎么面对与她的一场怒火时,她却像个无事人般,自个儿玩得高兴?
而只有在蓝天之中,沐心蕾才能得到些许宁静,忘掉纠结于心的苦闷,恣意享受自由的感觉。
“塔真,再高点!再推高点呵!”迎著风,沐心蕾兴致正高,难得可以玩得尽兴,没人打扰。
可叫唤了半天,身后的推力却不见了,秋千由高渐低,慢慢地趋向平静。她狐疑地回过头,只看到一双发火的眼睛。
此时的嫉妒对他而言,是种全新的感觉——令他不舒服的感觉。他嫉妒吹拂在她脸上的微风竟能如此轻易地亲近她,换得她倾国倾城的微笑。
“哎呀,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吹来!”沐心蕾缓缓步下秋千,风情万种的模样教他顿感呼吸阻滞。
“你玩得很高兴。”怀敏点头说道。看到她双颊上红扑扑的模样,除却了病态的苍白,所有不满的言词顿时都吞入腹中。难得见到她轻松的笑靥,实在格外教人想念。而根据塔真的报告,这几天她收敛起别扭的脾气,乖乖地吃下所有的补品,终让他悬在半空的心有了著落。
他并非不想见到她,只是担心自己的出现会造成她更大的怒火,而影响了医者用药的苦心。
“还好啦。”她随口应答。
“想继续玩吗?”他好心地提议。
“不了,我已经玩够了,没兴致再继续。”她摇摇头。这祸首不会单纯地只想问她秋千好不好玩吧!
不过,他实在来得太晚,要是早几天出现,或许她还会感念在心,至少给予和气的笑脸,但现在——下地狱吧!
“也好,外面风大,你的身子尚虚,别受凉了。”怀敏温柔地为她套上披风,遮去所有的寒意。
沐心蕾就这么任由他领著自己回到房中,分坐在桌子的两端。
而看著她闻著塔真贴心送上的茶香,略略皱起鼻头,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他不禁开口。
“还喝不惯这里的茶?”他一口饮尽,更加突显出她的迟疑。
“宋朝的茶清香淡雅,蒙古的茶浓郁醇厚,各有擅长。只不过……”她吐吐舌头,长久以来的惯性,怎能说改就改。
忽地,怀敏爽朗地笑出声,动手为自己再添一杯。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枯坐在屋内,沐心蕾感到很不自在,若真有事的话,还不如早些知晓,免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中,荡得教人难安。
“没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挺干脆的,既然连柴房都待过,哪还有啥天大的灾难吓得倒,直说无妨。”
“我……很抱歉害你受苦。”他低著头,说出近似道歉的话语。
“不必,没啥大不了的,我撑得住。”
“我不是故意的……”
“就算你是有意的,我也不在乎。”
怀敏知晓她尚在气头上,说再多也没用,便干脆转移话题。“最近宋朝差人送东西过来,都是些女人喜欢的绫罗绸缎、珍珠玛瑙,你要不要看看?”
“有人送东西来!”她诧异地圆瞠双眼,“为什么?”
“这是惯例,每年宋朝需要上贡数次,换取双方的和平。”他平稳的口气,像是在述说稀松平常的事。
她还以为……沐心蕾掩著口,宋朝的皇帝总是宣称国力强盛,足以抵抗所有的外侮,原来都是虚言!难怪蒙古人不将她放在眼中,原来自以为是的事实都是假造的,那还有什么能争呢?
“宋朝每年都要送数次……”说不出贡品两个字,她皱著眉,恨自己被关在金字塔中,不解人间俗事。“何时发生的?”
他阴恻恻地笑了,“打从宋朝人梦醒,终于知晓那些无用的兵士们无法抵抗强盛的蒙古开始,已经行之有年。”
“你胡说……”她反驳得软弱无力。因宋朝的军队要是真有用,也不会让她白白地被俘虏到蒙古来。
而这些日子以来,她时时见到他严厉操兵的情况,这让沐心蕾更明白自己的国家已处于弱势,几无反抗之力。然而,在朝廷中却依然歌舞升平,朝臣们一心粉饰太平,使人人犹活在醉生梦死中。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谁敢对著皇帝说出真相?如今,除了邪佞小人之外,皇上的身边早已没有真正为国家做事的好官,蒙古人要真有心,不消多少时日,便足以亡了宋朝。
现在,她也仅能多替朝廷拖延些时日,以略尽棉薄之力了。
“你们……会开仗吗?”她问出心头最担忧的问题。
“会。”怀敏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激动与失望感同时涌现,沐心蕾放弃质问的口吻,改用怀柔的方式。
“我是说现在的情况……不也挺好的?”就算多为宋朝挣些自由的日子,也好过做亡国奴。
“宋朝只是任人宰割的俎上肥肉,就算蒙古不动手,其他国家也早已虎视眈眈,惟一等的就是时机。”
“你……你可以……”她激动地搭上他的手臂,殷殷哀求著,“军队握在你的手中,将士都听你的命令,依你的地位,可以阻止两国之间无意义的争战,让百姓苍生享受和平。”
“我何必?”他挑高剑眉,十足的不以为然。“宋朝的皇帝荒淫无道,百姓早已民不聊生,蒙古挥军南下,只会拯救他们出于水深火热之中,重新享受幸福和乐的生活,这岂不皆大欢喜。”
沐心蕾猛烈地摇头,不,不,不!她实在无法想象当宋朝被攻破时的惨状,那里有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她的亲友,还有更多更多无辜的百姓,她怎能忍心见他们因此而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