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浚原已心痛难止,听到她这番话,犹如被人剜去了一颗心,几已痛得难再有知觉。
原来她终究不相信他,而且恨得那般深重……
他睁开眼,双眼有若两摊的死水。
“你想怎样?”
“再过不久你就知道了。”欧千凤冷冷一笑,神色倏地变得阴沉,目光飘向昏迷的凤凰。
她跨过李玉浚,走到桌边,拿出一只瓷瓶凑到凤凰的鼻前,没有多久,她就慢慢恢复知觉。
“蝶姐……”凤凰一脸迷惘地看着欧千凤,虽然想要起身,却连抬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欧千凤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在凤凰脸上,目光森冷,色若冰霜,看得凤凰心生寒颤。
“蝶姐……你怎么这样看我……”
“你还有脸叫我?”欧千凤嘿嘿冷笑,“苍鸢教左护法之女居然委身青楼卖艺,实在是委屈你了。”
凤凰脸色一白,颤声道:“你怎知我……我……”
“你以为能瞒我一世吗?”
欧千凤一甩袖,快步走到李玉浚身边,蹲在他的肩膀旁,拉起他的手,按下袖中机括,一线银丝登时飞射而出。
他意图阻止,却全身无力,只能虚弱地问:“你……做什么……”
欧千凤不理会他,待银丝力道衰微之后,便拉住线端的银珠,将银丝牵引到桌边,跟着在凤凰的颈边绕了一圈,便将坚韧的银丝套住了她的脖子。
“不要!”凤凰惊惶呼喊,却无力挣扎。
“我说过,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再怎样舍不得,再怎样心痛,还是得做……”欧千凤的目光转为哀戚,手上劲道却渐渐加重。
看着凤凰的神色越来越痛苦,她脑海中却出现当初捡回凤凰的情形,想起她怎样教她弹琴、念书;想起她做错事时,总爱偎在她怀里撒娇的模样,想起很多很多的往事……
想得越多,银丝收得越紧,到后来竟已将凤凰的身子微微拉起。
“对……不……起……”
恍惚中,欧千凤听到了微弱的声音,待她回过神,只见凤凰双眼紧闭,眼角泪光莹莹。
她手上劲道不自觉地放轻,但凤凰几已气绝,失了依凭之后,身于一斜,便软软地倒落地面。
随着凤凰的倒地,银丝迅速划过欧千凤的掌心,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看着倒在地上的凤凰,再望向染血的手心,她笑了,眼泪却悄悄滑落腮边。
“该你了……”
回眸凝视李玉浚,她扬起一抹凄然的笑。
※※※
幽幽的自混饨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脸。
刚自混乱中归来的神智尚未完全恢复,迷迷糊糊中,李玉浚只觉得那张脸好眼熟,像是……凤凰!
昏迷前的一切重回脑海,他倏地清醒。
挣扎着要从地板上起身,却发现着手处一片柔软,而且带着微温,定神一看,才发现凤凰全身赤裸地躺在他身旁,而他的手掌则覆盖在她的胸脯上。
他大吃一惊,匆匆缩手,翻身远离,攀着一旁的椅子站起,起身的同时,他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裤,赤裸的胸膛和臂膀则布满了爪痕,像是被女人的指甲划破肌肤……
再看仰躺在地板上的凤凰,她的颈子上可以清楚看到深陷的绞痕,双臂则各有一圈淤青,指痕宛然可见,而她的胸前和下腹也有数处淤青和点点红痕。
李玉浚看看自己,再看看凤凰,一股冷意从心头升起。
他颤颤巍巍的退了两步,空茫的眼神扫过整个房间。
桌上杯盘狼藉,凤凰就倒在桌边不远处,身旁散落着破碎的衣服,这样的情景就像是……
“不!不会的!她不会那样对我!”他猛烈地摇头,颤抖着嘶吼。
不愿相信,不愿去想,却不能不信,不能不想……
这就是她的恨?
焚烧着她的恨火竟是如此激烈,像要毁灭一切……毁灭……
因为我恨你!
恨你的负心,恨你的薄幸,恨你风采更胜往昔,而我却满是不堪!
从你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开始,我就决定要报复!我要你尝尝什么是虚情假意;我要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耳边回荡着她的话语……那自他爱恋的红唇中所吐露的字字句句,已经杀了他。
不必任何的报复,她的恨意已使他一无所有,连心……都化作灰烬……
砰!
他听到门被大力推开了。
“啊——”
他听到了凄厉的尖叫。
是的,他听到了,但那又如何?
他不在乎,没什么值得他在乎的了……
一切都随他的心逝去,埋葬在她的怨恨里。
但,她想要的,他会成全她。
李玉浚平静的拾起散落的衣物,穿戴整齐,面对着门坐下。
先到的是章台楼的护院,但忌惮他的武功,他们虽然团团围住他,却没有行动。
他看也不着他们,只是静默的等待着,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大批官差涌入。
领队的捕头看到他,瞪大了眼,一脸的惊讶,好像诧异着他竟然还没逃走。
短暂的惊讶之后,那捕头拔出腰刀,瞠目大喝,“李玉浚,你乖乖束手就擒吧!”
李玉浚没理会他,目光搜索着人群。
这是她精心布下的局,是她等待多年的结果,她一定会出现。
他的目光越过了集结成人墙的官差和护院,毫不费力的在门外的一群女子中见到了她——他此生仅有的爱恋。
他缓缓的起身,跨着从容的步伐往前,眼里只容得下她。
那满不在乎的姿态震慑了众人,教他们不由自主地举刀戒备,却又不敢冒然出手,只是随着他的前进,慢慢的退后。
没有人敢开口,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响起,化作诡异的寂静。
蓦地,他停下脚步。
现在,他与她之间只隔着一名捕快,因为所有的人都后退了,只有她定定地站着。
她的双眸依旧美丽,就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子,但她的眸光却没有一丝暖意,冰冷得足以冻结阳光。
她在看他,他知道;因为只有看着他,她温柔的眼睛才会这样的冷漠。
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李玉浚左掌成爪,以雷霆之姿抢下面前捕快的刀,身体微侧,顺势以肘撞开那名捕快,右手猛地拉过欧千凤。
温柔地凝视着她依旧冰冷的眼眸,他将刀塞进她手里,握紧了她的手,反手插入自己的腹部——
“浚——”
刀尖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却真心的笑了,为她眼里的慌乱,为她苍白的娇颜,为她惊惶的呼唤。
柔情万千地向她投注最后一眼,他无力地倒进她怀里。
愿来生,共白头……
※※※
殷红的、温热的,是他的血……
冰冷的、破碎的,是她的心……
欧千凤愣愣的看着他倒向自己,他的头枕着她的肩,他的身体偎着她,他的手仍握着她的手,而刀……仍在她手里……
耳边,拂过了他微弱的气息;眼底,看见了他苍白的笑容。
为什么,他仍然在笑?
为什么,她笑不出来?
她的复仇成功了,却没一丝喜悦,萦绕心底的,始终是他最后的那道目光,温柔而爱怜,一如昔年初见……
为什么……负心人无恨也无怨?
朦朦胧胧的,一个可怕的意念在她脑海中闪过。
手上传来阵阵温湿,她却只感觉到无尽的冷意蔓延。
蓦地,身上一轻,她失去了他的重量,也失去了他的气息,只有刀仍在她手里。
银色的刀身沾满了鲜红的血,沿着刀尖凝聚,化作血滴坠地。
由刀尖往回看,握住刀柄的,是一双染血的手,那是……她的手……
她手一松,单刀落地。
欧千凤低着头,怔怔的望着手上怵目惊心的艳红,那是他身上的血……
他死了吗?死在她手中……
眼前,又出现了他最后的笑容……
她动也不动的站着,耳边似乎听到了说话声,然后,她感觉有人扶住了她。
她没有反抗,任由别人带着她行走,任由别人按着她坐下,心里想的,依旧只有他……
“小蝴蝶……”
谁在叫她?声音这样的亲切。
“你还好吧?”
“我当然很好,报了仇,我怎么可能不好!”
是她在回答吗?可是声音听来好遥远,好冷漠……
“报仇?我之前不是劝你三思吗?你为什么要那么冲动?”
“我没有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布下了这个一箭双雕的局,李玉浚因爱成恨,得不到凤凰便杀了她,既报复了他的负心,也让苍鸢教找不到破绽。”
“你之前命人假扮李玉浚,又造谣他倾心于凤凰,为的就是今天?”
“没错!”
“你错了,大大的错了!”
“什么?”
“我派人调查过了,他没有负你,一切都是他爹从中作梗。原本前几天就该告诉你了,可是没有证据,你一定不相信我,所以我命人快马把证据从襄阳送到长安。刚刚证据一送到,我就匆忙赶来,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你骗我!不可能!”
这颤抖的声音,真的属于她吗?
“你如果不信,可以自己拿去看看。”
看什么?
她怎么都看不见?
不!她想看,她要看见证据!
涣散的神智逐渐凝聚……
第一眼,她看见了曲无愁,然后,看到了他手上的书册。
“这是……”
“百乐庄族谱的誊本,是旋风堂花了两天的时间布置,再趁百乐庄忙着准备婚礼,一时不备,从祠堂里偷出正本誊录而成的。”
曲无愁一边说,一边将那本书打开,翻到他先前折页做记号的地方,然后将书凑到她面前。
“你自己看吧。”
看了眼他凝重的脸色,欧千凤深深吸了口气,依言看去。
“为何没有他?!”她愕然抬头。
那一页清楚记载了他父亲和两个兄弟的事情,却没看见李玉浚三个字。
“当然没有。”曲无愁忍不住摇头叹气,“知道吗?为了你,他八年前就被逐出家门,不再是百乐庄的少主了。”
“你骗我!”
原先模糊的可怕意念竟然成真,欧千凤不住地颤抖着,只觉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漫开,似乎连血液也冻结了。
曲无愁又说了什么,她没听见,只听到了属于李玉浚的温柔声音。
凤凰儿……
他总是爱这般唤她,带着无限的温存,无尽的爱怜。
低头,她又看见染血的手掌。
耳边醉人的温柔,是他深情的呼唤;脑海中萦回的,是他最后的微笑。
但,眼里怵目的红,却是他已然凝结的血……
第八章
看着欧千凤呆望着染血的手,眼神空茫,脸色苍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曲无愁不忍心了,开始觉得自己方才好像说重了些。
他搔搔头,努力思索该怎么安慰她。
“其实那也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是误会一场,而且现在也未尝没有挽回的机会呀!”
说完这句话,他等了许久,却等不到她的反应,才发现她心神不知飞到哪去了,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小蝴蝶?”
他不死心地连唤了几次,她依旧一点反应也没有,全身上下连头发也不动上一动,让他忍不住想叹气。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让她有反应,那就只有李玉浚的事情!
曲无愁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小蝴蝶,我跟你老实说了吧,李玉浚伤得很重,不过……”
他停话不语,斜眼瞧去,见她身子微微一颤,显然是听到他说的话,心中略安,又继续道:“不过他命大,刀子虽然穿腹而过,却没有伤到要害,只要养伤几个月就又生龙活虎了。”
事情当然没那么容易,只不过这时候报喜不报忧,他把大夫的话去掉一些,想来也不过分。
“他……真的没事?”一道微弱犹疑的语音怯怯地冒出。
“没事、没事,死不了的。”就算李玉浚真的会死,现在曲无愁也会把他说成活的。
“他没事……”
“解决?”欧千凤抬头看着他,神色茫然。
见她这般模样,曲无愁忍不住想叹气,看来她还没恢复正常,所以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事。
不得已,他只好提醒她。
“当然要解决,不然等李玉浚的伤势稳定之后,他就会被关进牢里等待审判,罪名是——奸杀!”
“啊!”欧千凤失声惊呼,猛然想起了自己一手布下的陷阱。
“唉,如果不能还他清白,就算他的伤好了,也要羞愤而亡。你想想,李玉浚向来有侠名,受到众人称扬,现在却变成一个奸杀妇女,下三滥的采花贼,身败名裂,人人喊打,他还能活得下去吗?”
曲无愁一边说,一边摇头,心想小蝴蝶下手也实在太狠了,这样的报复比杀了李玉浚还要厉害许多。
欧千凤咬着下唇,脸色惨白,黯然无语。良久之后,原本灰暗的双眼陡地透出坚决,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神态。
“我要去向官府招认一切!”
语音刚落,她毫不犹豫地起身往外走,却被曲无愁一把拉住。
“小蝴蝶,你不要这么冲动。”他将她拉了回来,推她回座位坐好。“你这样做虽然可以洗脱李玉浚的罪名,可是换成你有罪,你知道吗?”
她苦涩一笑,垂首低语,“我本来就有罪……”
“呃……”曲无愁一时语塞,但随即想到了合适的说辞,“如果你被定罪,李玉浚该怎么办?他不可能坐视不管,到时候说不定会不顾一切的跑去劫狱,这样你不是又害了他吗?”
“可是,我那样……那样对他,他……”她抬头望着曲无愁,柳眉深蹙,语带迟疑。
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就不由得悔恨交加。
“他绝对不会怪你的。如果他恨你,大可一刀把你杀了,可是他不但没有,反而宁愿死在你手里,这就证明他对你的心意并没有改变。”曲无愁一脸佩服,口中啧啧有声,“照我看呀,他是爱惨你了,就算你要他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他肯定眉头也不皱一下,立刻照做。”
欧千凤苍白的容颜浮上两抹红晕,但随即褪去,化作忧虑焦急。
“如果我不出面,又怎么能还他清白?”
“这……”曲无愁皱眉沉思,半晌之后,心中已有计较。
他双眉一挑,笑道:“那容易,我们就把事情推到凤凰头上。”
听到凤凰的名字,欧千凤心中一痛,低声问:“凤凰已经死了,你要怎么推到她头上?”
“谁说凤凰死了?”
“她没死?!”可是她明明……
“你下手不够重,所以她并没有死。官府的人处理完李玉浚的事以后,发现她还有微弱的呼吸,赶紧让大夫施救,在我来找你之前,她虽然昏迷不醒,但至少还算是活着。”
听到凤凰没死的消息,欧千凤心中一阵喜,一阵悲,矛盾不已,不知该做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