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之昊和玉玲珑到了这儿,才知道原来刘尚鸿是朝廷里的大官,官名叫什么尚书,因为官大,所以他住的地方也大,从立着两头石狮的大门走去,但见砌得方方正正的石砖,四周静幽幽地,唯幢幢树影上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此时旭日初升,微风吹拂,满园新绿,随风摇曳,仿佛自群山间飘来霭霭的紫雾,和桃李残红相映。往前百来尺,忽现一道碧水婉蜒流淌,真教人心愤神怡。
刘府的管家带领着他们来到偏厅等候,房内几案上,已布了七八盘各式瓜果、糕点,样样都精致香甜,可口。
「哇,这儿宝贝真多。」玉玲珑望着橱架上,琳琅满目的玉雕古董,忍不住咋舌赞叹。
「瘾头又犯了?」殷之昊忙回眸盯着她,却见她双手背在身后,只是纯欣赏而已。
「望梅止渴不行吗?」哼,狗眼看人低,在他眼里她就那么不入流?
「抱歉,让两位久等了。」刘尚鸿笑道。
刘尚鸿约莫四十出头,眯着小小的眼睛,皮帽子下是一张圆融福泰的脸,站在殷之昊身旁,显得身材略微瘦小,他一看到殷之昊就眉开眼笑,「你终于来了,真是久违了。」
「交到你这种既麻烦透顶,又爱讨人情的损友,不来行吗?」殷之昊一屁股坐进太师椅,刘尚鸿亲自奉茶,他老实不客气的接过,连声谢也不说的端了荼就喝。
「哈哈哈,这样说就伤感情了。」刘尚鸿对他唠叨的报怨不以为意,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开。「朋友相交贵在祸福与共,如今我有困难,第一个当然想到你,此乃人之常情嘛。」
「祸福与共?那享福的时候呢?你可曾想到分我一点好处?」殷之昊顺手抓起一粒早出的天津鸭梨,大口啃了一口,吃得乱没气质。
「京师招考武状元时,我通知过你,是你放着高官不做,甘心落草为寇,这我也是莫可奈何呀。」刘尚鸿的脾气实在有够好,见他梨子快吃完了,马上伸手接过残余的果核,再递上一个更硕大的鸭梨。
「当官多累人,你大可直接送一、二十箱金银财宝到飞天寨给我,不省事多了。」他是标准得了便宜还卖乖。
「喂,老兄,我只是在为朝廷效力的一名谋臣,你当我是专门搜刮民脂民膏的土霸王啊?」刘尚鸿白他一眼,佯怒着,「那位窃名满东北的姑娘呢?你还没找到她?」
「不就在那儿?」殷之昊往玉玲珑伫立的角落一指,「你这书呆子,眼睛是越来越不行了。」
刘尚鸿转过身子,往前一望。
玉玲珑为赶路方便,做男儿装扮,一袭月牙短打上衣,足蹬黑绿皮靴,细长的颈子上是一张明洁端丽的面孔,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翩翩风釆的美少男。
刘尚鸿倏然一怔,不自觉地移步趋近,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细缝。
「你……你就是那位玉玲珑姑娘?」他也不避男女之嫌,朝前又移了几步,两眼几乎要贴到玉玲珑的脸,再问了一句叫人喷饭的话,「令堂高姓大名?」
玉玲珑略一沉默,即道:「我没有娘,就我一个人。」
「噢?」刘尚鸿一听,没同情心地面露喜色,让一旁的殷之昊大大地不以为然。
「喂,你有毛病啊?」殷之昊担心他再有的没的问一堆,会勾起玉玲珑的伤心事,遂连忙阻止,「她是来帮忙找人的,你干么直问人家的身世?」
「对不住,我只是一时好奇,请勿见怪。」刘尚鸿边赔不是,边忍不住瞟着玉玲珑。
「启禀老爷,」门外仆人朗声道,「酒菜已经准备好了,是否请移驾玉轩厅?」
「知道了。」刘尚鸿待他们的确如上宾一般,始终陪着笑脸,殷勤得比自家哥哥还周到。「你们一定饿了吧?咱们先过去,边吃边聊。」
有东西吃当然好。殷之昊和玉玲珑心意相通地交换一个眼神,便随着刘尚鸿踱往长廊尽头的玉轩厅。
玉轩厅位于这间偏厅的左后方,四周植满四时花卉,景致如画。
他们到达时,席上已坐了一名衣饰华丽,娇俏可人的姑娘。
「爹,怎么这么久才来,人家等了老半天下。」女子嘴里向刘尚鸿撒娇,汪汪的大眼睛却瞅着殷之昊俊逸非凡的仪表。
「有客人在,不得无礼。」待众人坐定后,刘尚鸿才介绍,「这是小女,名叫婉君,从小被我宠坏了,常常没大没小的。」
「你一定就是我爹时常提起的殷大侠,对不对?」刘尚鸿话声甫落,刘婉君立即接口。
听到「大侠」两个字,玉玲珑差点呛到,平白换来殷之昊的一记死鱼眼。
她忙清咳数声,摆正身子,装得正经八百的。怎料桌子底下忽然伸来一只手,鬼鬼祟祟地爬上她的右腿,她急着想挪开,可那力道却大得出奇,镇得她动弹不得。
「没错,」刘尚鸿为两人各斟上一杯酒,「殷大侠是爹多年好友,而这位玉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刘婉君立即打断,「听说殷大哥长年住在东北,那地方好玩吗?我从没去过,改明儿个带我去玩玩好不好?」殷之昊只回了一句「当然」后,她便立即站起来,移到他身旁的空位坐下,「君子一言既出,可绝不能食言哦。」
「带你去有什么问题,就怕你受不了那儿天寒地冻的恶劣天候。」殷之昊素来放浪不拘,这女人自愿频拋媚眼,他当然就不能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他一只手仍坚持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那有什么关系?横竖有你保护我。」刘婉君对他的印像好极了,不但布菜,还频频替他斟酒。
「婉君,不得无礼。」刘尚鸿纵容的口气,一点威严也没有。「你殷大哥这趟前来是为了公事,小住一两天就得走,等他把事情办完以后再说吧。」
「什么公事?我帮你。」
「胡闹,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出去拋头露面?」
「她还不是女孩子!」
好难得哦,千金大小姐总算注意到她的存在了。
玉玲珑荣幸之至地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冷漠得了无温度。
「玉姑娘和你不一样。」
「因为她是孤儿,而且是小偷?」刘婉君讲话真是坦白得很,一点也不怕得罪人。
「婉君,不许无礼!」刘尚鸿到这时才真的有些冒火,口气加重许多。
「无所谓,她说的也是实话呀。」玉玲珑搁下筷子,当着大伙的面,伸手在门牙上把塞进齿缝里的菜屑掏出来,顺手拈在餐桌上,看得刘婉君眼珠子睁得比铜铃还要大。
「呃,这个……」刘尚鸿没料到她的举止会这么粗鄙,脸上的笑容尴尬得像不小心啃到辣椒一样。「多谢玉姑娘大人大量。」
「妳娘一定很早就死了哦。」刘婉君的言下之意乃是——难怪会这么缺乏教养。
「玲珑和在下一样,都是自小就出身草莽,繁文礼教在江湖中人眼里原就不值一文,我们在意的是赤诚的忠肝义胆。」殷之昊说话时,看都不看刘婉君一眼,想是对她盛气凌人的姿态颇觉反感。
「江湖险恶,很多自诩英雄好汉的人,其实心肠很坏的耶。」刘婉君似乎没有听出殷之昊的讥讽,掠一掠长发,又娇声道:「倒不如像我爹这种做大官的温文儒雅,言行举行总能发乎情,止乎礼。」
「饱了,饱了。」殷之昊从小就跟「斯文」有仇,刘婉君的话简直教他如坐针毡。「有给我们准备房间吧,突然困死了。」
「有有有。」刘尚鸿忙起身,却见一名家丁急急忙忙来到。「老爷,赵公公传来懿旨,请您马上入宫。」
「什么事?」
「没说,但很急紧。」
刘尚鸿一听,脸色忽变,「两位,真对不住,我……」
「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们。」殷之昊在刘尚鸿走后,本欲立即跟着离席,却被刘婉君拦住。
「不要急嘛,先喝一盅茶再回房歇息也不迟。」她端起丫鬟刚泡好的热茶,殷勤地递给殷之昊。「这是清明节前夕摘下来的雨前茶,色清味醇,我爹特地留了你来才泡的。」语毕转头冲着玉玲珑道:「玉姑娘,你以前一定没喝过,喝了恐怕不习惯,我叫小春给你一碗水。」她说话时一径注视着殷之昊,偶尔眼尾轻飞,却是故意瞟向玉玲珑。
玉玲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人家摆明了仗着家势给她难看,她又何必跟着她的嚣张倨傲起舞。
「你们慢慢品尝这高等茶种吧,我找个地方纳凉去。」再坐下去,她不呕死也会呛死。
「我也觉得好热,我陪你去。」殷之昊随之起身,猿臂大刺刺地搭在玉玲珑肩上。
「殷大哥。」刘婉君唤道。
「放着唾手可得的温柔美人,你舍得吗?」玉玲珑拂掉他不规矩的手,可他竟改而搂住她的腰。
「当然舍不得。」他故意会错她的意,倏然凝目,蛮横地夺取她的唇瓣,当着刘婉君以及一堆伺候的丫鬟、仆人面前,给她一记火辣辣的热吻。
「你们怎么可以……」这一幕缠绵画面,让刘婉君惊讶得瞠目结舌。
玉玲珑的眼泪被逼下来。自从离开万花楼以后,她鲜少在人前垂泪,多年的坎坷岁月,她学会独自抚慰伤口,把脆弱的心灵深深埋入没人窥见得到的幽微之处,岂料殷之昊这风流成性的登徒子,不仅接二连三的欺负她,竟还跟着外人一起让她难堪?
「怎么?」殷之昊讶然抬头。
「觉得我受得还不够吗?」她努力想制止泪水潸流,怎知越是强抑,它却越是恍如决堤,须臾已流了她整张粉脸。
「我只是想爱你。」
「爱这种东西不符合我的求生之道。」有些人一遇上了,就知道往后的结局。她是个声名狼藉的偷儿,他虽也是半斤八两的贼寇,但他有攀龙附凤的机会,犯不着陪着她混迹江湖。
「不要用你短视的想法衡量我的情感。」殷之昊不理幽怨的刘婉君,径自拉着玉玲珑往外走。
「殷大哥!」刘婉君慌忙追上来。
「不要吵!」今晚他跟玉玲珑要好好的谈一谈,所有生人严禁干扰。
「殷大侠请留步。」刘管家匆匆自前院跑来。
「又怎么啦?」这一家人实在有够烦的。
「请借一步说话。」刘管家叽叽咕咕的附在殷之昊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浓眉忽地紧蹙,面容急敛。
「我先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玉玲珑犹来不及问,刘管家已拉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向穿堂。
霎时,玉轩厅里突地变得静悄悄,不用转头,她也知道刘婉君那一双恶毒的眼,铁定还在继续发射冷箭。
「你一定无所不用其极,才能让殷大哥对你这么迷恋。」刘婉君讥诮的开口。
「你和殷之昊是第一次见面吧?」初初谋面,就掏心掏肺,不觉得操之太急了?也难怪啦,千金小姐泰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会误把豺狼虎豹当成如意郎君。
「才不呢,在几年前我爹冒死救他回府时就见过他了。」刘婉君那年十四岁,即已对殷之昊飘然形迹、飞扬隐逸的神釆深深着迷。数天前得知他将到家里来,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可谁知道,他风流劣性不改,竟又带了一名女贼同行。
乌鸦岂可比凤凰,聪明人就该在这节骨眼表现出名媛闺秀的风范,直接把这个女宵小给比下去。
「也就是说,你暗恋他已经很久了?」从她刚才的表现就已令路人皆知。
「这种话你居然说得出口。」一点都不害臊。
咦,玉玲珑挑高一道眉,她都敢做了,却不许人家说?
「你以为你跟殷大哥会有美好的结局?」
「请别误会,也别咒我,谁希望跟他牵扯个没完没了?」朝天空吐出半截舌头,玉玲珑复转头调侃刘婉君,「你也别装了,喜欢就喜欢,男欢女爱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如咱们来做个交易。」她又在动歪脑筋发不义之财了。
「什么交易?」刘婉君诚惶诚恐地瞪着她。
「我助你如愿以偿,你则……」
「给你一大笔钱?」她立即接口,「妳要多少?」
「那要看殷之昊在你心目中的份量有多重喽。」钱嘛,自然是多多益善啦!这女人太臭屁了,不坑她一点银两花花,怎么对得起自己。
刘婉君沉吟许久,盯着她的眼问:「你真的不爱他?」先弄清她真正的意图,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毕竟和一名小偷谈交易,无异是与虎谋皮。
「你几时见过一个唯利是图的偷儿没头没脑的去跟人家谈情说爱?没事坑害自己,会血本无归的。」不正面回答问题,就是逃避现实的最好方法。
刘婉君望住玉玲珑,思想如被灿亮的天色吞噬去。她爱殷之昊,尽管殷之昊落拓江湖,风流成性,但他浑身充斥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只要他愿意,荣华富贵绝对是指日可待,连她爹都对他刮目相看,她怎能将他拱手让人?
「你骗人,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拒绝得了他。」否则她也不会陷得这么深呀。
「骗你有钱赚吗?」玉玲珑无谓地耸耸肩,「他是很令人心动,但,白花花的银两却更吸引我。听说过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吧?殷之昊的魅力还不能让我为他舍去这条小命。」
这倒是。刘婉君怎么看,都觉得她不是个好女人。
「五百两,我只给得起这么多。」
她颇谙以低抑高的杀价哲学哟。
「一千两。」须知殷之昊是个超级智能型摇钱树,五百两出卖他,忒也太对不起他了。
「七百。」
「八百五。」如果他知道她们在朗朗乾坤下,用这么草率的态度拍卖他的情感,想必会气得头顶冒烟、七孔流血。
「成交。」刘婉君倒也干脆,当场掏出两张两百两的银票作为订金。「你打算怎么帮我?」
玉玲珑慧黠的眼珠子上下左右一溜,「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饭,你想会不会太快?」
「今晚?」她红脸心跳地问。
哇,妳也太急了吧。
「今晚不行,得等我帮他把你爹要的那名女孩找到以后才行。」不然她的五万两很有可能朝不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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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之昊随刘管家一去就是大半天,害玉玲珑在刘府里闷得快受不了,兀自四处游荡。
穿过临水观月的楼台,见一楼宇外墙爬满了紫藤,拨开紧密树叶可以见到大门上一块泛黑的横匾,上书「含烟翠」,房门紧闭,但二楼的窗户半敞。
玉玲珑双足一蹬,轻易地上了楼台,里头陈设雅致,古朴中难掩其矜贵的风华,每张字画、条幅都出字名家的手笔。
拾级而上,上头一房一厅,空荡荡的,桌子、椅子、橱子,尽付阙如,墙上唯有一幅超大的仕女画,这画,好美、好旧……好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