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用这一本本书在猜测,我娘她……究竟记不记得今儿个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就『忘了、没忘』地念个不停……」这下可好,他一定觉得自己够蠢够可笑的。
「妳的生日?」他一怔。
「嗯。」
他忖度了下。「满几岁了?」
「十七。」她细声回答。
「十七……原来妳也满十七了。」这个数字,无疑又触动他心底的伤口。
当他声音沙哑地念着十跟七两字,她的心跳莫名加速,天底下不晓得有多少人在今天满十七,可是,因为这两字是对着她说的,所以,她觉得这意义分外不同,至少,有人知道她今天生日,有人知道了!
「那么,等妳吃饱饭,就回双飞楼去找妳娘吧,或许,她准备什么东西要给妳。」
虽然不抱期望,茵茵确实也很想回去看看她娘,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敢踏进马云盼的势力范围了。
「嗯。」她点点头,再捧起碗时的表情就不同了,大口大口地咬着鸡腿、大声大声地喝着玉茸鲜鱼汤,等她终于把脸从碗里抬起的时候,对费隽淳也不再那么畏惧了。
「我吃饱了,谢谢主人让奴婢吃了这么顿好吃的东西。」她稚气地咧嘴一笑,不忘擦了擦油腻腻的嘴唇。
「去吧,今天也用不着回到这儿服侍我了。」
「谢谢庄主、谢谢庄主。」茵茵很想跪下来磕头,不过每回她要跪,他凌厉又不悦的目光总会遏阻了她的动作。
退出隽书斋后,茵茵心情愉快地往那座美轮美奂的楼阁走去,一只手微微压着胸脯,仔细一瞧,才知道她偷藏了另一只鸡腿出来,准备要带给她的娘吃。她甚至天真地想着,这么好吃的鸡腿若不分娘吃一只,那她就太不孝了。
天晓得莲妈整天跟在马云盼身边,吃的也全是山珍海味。
然而就因为这只鸡腿,茵茵的苦难宣告再度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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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兴阑珊坐在矮桌前挑选各色绫罗绸缎的马云盼,无论怎么看就是没有中意的,不管手里摸的是上好的定州丝、还是钖州蚕;也不管这些料子的颜色都是她最喜欢的亮色调,像银红、金黄、宝蓝、豆绿,她还是一概否决掉,烦躁地闷坐在花台边,再不去瞧那些布疋一眼。
莲妈见她这样也着实拿不定主意,只能眼巴巴地杵在一边,困扰着要怎么安抚她的情绪才好。
自从马云盼那日无心与庄主起了点冲突后,她原先的坏脾气就更加难捉摸了,好的时候对妳笑,坏的时候任谁也不知道她又要找谁出气,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连莲妈自己也开始怀疑,她这样疼她、爱护她、宠溺她,究竟是对?抑或是错?后者的比率,恐怕已经远远超过了前者吧。
「奶娘,我要吃糖葫芦。」
「糖葫芦?」又来了,只要马云盼心情不佳,就会格外想吃些怪东西,要底下的人为她奔波张罗。
「妳叫玉宁去街上替我买,我要吃十串。」
「十串?」莲妈又傻了。
「不,十串不够,改二十串好了,叫她快点去买,我嘴巴馋得很。」
「可这个时间……」
「妳烦不烦哪?快叫她去买,听到没有?」马云盼柳眉倒蹙,相当不耐地摆手,尖锐的音量刺得每个人都头痛。
莲妈爱莫能助地望了候在门边的玉宁一眼,使了个眼神,玉宁怏怏不快地转身离去。
过不久,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门板,莲妈正纳闷这玉宁怎么这般迅速就买回来了,打开门,才知来的人竟是茵茵,她老脸绷紧。
「妳来这儿做什么?」
「娘……我……」
「是谁来了?」马云盼耳尖地撇过脸,瞧见茵茵,恼怒愤恨齐上心头,倏地大步到她面前,狠狠地揪住她的衣襟,半扯半攒地拉进屋里。
「好!很好!妳还敢来这里,看我怎么治妳!」
「啪啪」两声,毫不留情赏了茵茵两巴掌!这突来的灾厄让茵茵再站不稳,跌在地上也同时让那只鸡腿滚出了怀里。
莲妈瞠目结舌地瞪着那只鸡腿,马云盼却气得浑身发抖。
「贱丫头!竟然还敢去厨房偷鸡腿来吃!贱丫头,看我打不打死妳!」举起脚接连踹了几脚,她气喘嘘嘘,茵茵痛得大声求饶。
「别打了,小姐,妳别打了……这鸡腿不是偷来的,是庄主给奴婢的!」茵茵一边逃一边嚷着,见莲妈呆立在门边,急忙就缩到她的身子后面,紧抓住她的小腿不放。「是真的,不信您可以去问问庄主,而且我这鸡腿是特地带来给娘吃的,不是我要吃的……」
无论如何,庄主说过两只鸡腿都可以给她吃,她只吃了一只,另一只偷拿出来应该没关系,而且,她宁愿让庄主处罚也不要让马云盼这个……这个臭婆娘趁机会找她出气。
「妳说什么?这鸡腿是庄主给妳的?」孰知这么一来让马云盼更为忿怒,想到费隽淳竟让茵茵吃得这么好,她心里的护火烧得加倍炽烈。
「嗯。」茵茵躲在莲妈身后怯怯地点头,也突然发觉,这回娘居然没有甩开她,果真当起了她的挡箭牌。
事实上,莲妈是因为太过吃惊,整个人僵着无法动弹。她万万没想到茵茵宁可冒着被马云盼拳打脚踢的风险,而带了一只鸡腿来给她--这丫头,该说她是太笨,还是太善良?
「奶娘,妳走开!我非打死茵茵不可!」
「小姐,妳别这样!」突来的不忍让莲妈气急败坏地拉住马云盼。「妳真把她打死了,若庄主怪罪下来可怎么办才好?」
「我不会把她打死,我只要把她打得残废就够了!」说着又去扯开茵茵的辫子,茵茵痛得哇哇大叫。
「小姐,妳冷静点,现在庄主他……他摆明护着这……这贱丫头,妳若打得她残废,又得怎么对庄主交代呢?」莲妈挡在茵茵身前,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气硬是拦住了马云盼。「何况您不是……不是很喜欢庄主吗?这样一来,除了让庄主更加讨厌妳,说不定还会影响妳在这儿的地位呀!」
「奶娘,妳……」她咬牙切齿又羞又恼,眼睛迸射出火花。
霍地转身,将那只鸡腿重重踩烂,马云盼忿恨地冲到花几边尖吼着。
「叫她给我滚出去!往后绝不许再踏进双飞楼一步,否则我一定要她好看!」
「好好好,您别生气,我马上把她赶出去,您别生气。」莲妈二话不说立刻拉着茵茵匆忙出去。
披头散发又遍体鳞伤的茵茵,从没想到马云盼是如此痛恨她、讨厌她,远比以往更胜;她也总算知道,马云盼确实喜欢庄主,可这……这未免太过离经叛道、为礼俗所不容了?
「听到没有,以后别再来这里,只要妳一出现,小姐的情绪就会失控。」莲妈深吸口气警告着。
「我……我只是……只是以为娘记得我的生日,所以……」她低垂着头嗫嚅说道。
「生日?」莲妈愕然。
看来娘确实忘了,茵茵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我回去了,妳快去安抚小姐,免得她又开始乱砸东西。」说罢,拖着疼痛不堪的两条腿慢慢离去。
莲妈失神地望着茵茵凄楚得令人鼻酸的背影,想着屋里撒泼得失去理智的马云盼,她摇摇晃晃,身子险些无法站稳。
扶住身旁的圆柱子,森寒冷风吹来,刮起脚边的落叶,却见莲妈的眼里闪烁着痛心的泪光。
第七章
跌跌撞撞地出了双飞楼,茵茵精神恍惚、两眼呆滞,宛如行尸定肉般走在白石甬道上,不知不觉地钻进一片竹林里。
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两条咸咸的泪水,淌湿了衣襟,刺肿了眼。
早上梳得整齐的辫子,在马云盼歇斯底里的拉扯中散乱成蓬松的毛状,靠近肩头地方的缝合处被撕破了,布扣掉了、裤子脏了,鞋子的底部更是裂了大半……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完整的。
入夜后的竹林在旁人看来是如此的阴森诡谲,茵茵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往竹林最深处无所觉走去。
被乌云半遮闭的月光时有时无,阗无人声的林子里更显幽冥漆黑。
也不晓得走了多久,茵茵像是走得累了,也像是突然回复了神智,她朝着地面颤然一跪,接着匍在草地上痛哭失声,狠狠发泄着心头的委屈。
她这一哭,似乎惊动了隐藏在林中的生物,有鸟儿急欲振翅飞去、也有虫子不甘示弱地发出鸣叫声,但这些都影响不了茵茵想大哭特哭的决心。
泛滥的泪海一波波渗入上壤里,茵茵哭得累了,到最后半卧在草皮上,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着。
冷冷的风朝她吹来,单薄的身躯像只小虾米蜷曲一团,眼泪已然干涸,透支的体力让她意识逐渐模糊,又肿又痛的眼皮也慢慢合上。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被人给牢牢抱起。
蓬乱的黑发在半空中飞散着,左手无力地垂落晃动,茵茵想撑开眼睑,无奈力不从心,尤其当她往左边一靠时,欣喜地发现身侧有个暖炉,她迷迷糊糊地瑟缩着赖上去,终于跌入深不可测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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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午后,屋外陆续飘起银白细雪,屋内也陆续烧起七、八个火炭盆子,把整个房间烤得暖烘烘的,连一丝寒意都感受不到。
玄大夫一脸凝重地离开床榻边,手拈花白胡须走到紫檀几旁坐下,坐在另一侧的费隽淳见他蹙眉不语,一颗心如履薄冰,恁地感到寒冷。
「如何?」
「我看她这瘸腿该是后天造成的,也许是摔伤、也许是跌伤、也许是被打的,原因有很多种,得问问她本人才知道。」
「医得好吗?」
「老实说,这位小姑娘的左腿原是可以治好的,可惜延误就医,如今她小腿的骨头都已经定型,若想矫正她的骨骼,恐怕不太容易。」
他不觉呼吸一窒。「不太容易?意思是她的腿还有得救?」
「是有得救,可是……」玄大夫叹口气,幽幽地瞥了床铺一眼。「那也得她耐得了那股痛才行。」
「会很痛?」
玄大夫极缓慢地摇着头。「不是很痛,是非常非常地痛,钻心刺骨的痛,而且至少得痛上好几个月。」
「怎么说?」
「庄主,这您就不明白了,扳骨非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的事,中间只要她承受不了那股痛而半途放弃,那这疗程可就没法儿继续下去了。」
费隽淳忧心忡忡地沉吟许久,似乎也拿不定主意。
「对了,她身上那点风寒下碍事了,把这几帖药喝完,躺个两天便可以痊愈。」玄大夫顺手开了张药单,写完时又顿了几秒,停笔抬起头。「庄主,这姑娘是你府里的……」
「她是我的贴身侍女。」他不着痕迹地答。
「喔……』玄大夫有意无意地斜瞄他一眼。「虽是和老身无关,但这事还得问你一问,她--她身上怎么有这么多的瘀青和伤口?」
费隽淳神情骤变。「瘀青和伤口?」
「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呀?」玄大夫故作惊讶。「我以为她这副德性任谁见了都晓得她受到虐待呢。」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事实上早已握手成拳,十指泛白。「虐待?」
「或者还称不上是虐待,但我猜想,她身上大概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吧……也罢,这是庄主您的家务事,老夫也不便多说。」玄大夫甚为同情地将药笺推到他面前,接着又站起来,扛起长型药箱。快走到门槛时,玄大夫又回头说道:「对了,倘若这丫头醒来后愿意接受扳骨这酷刑,庄主可以请人到堂里跟我说一声,我会再找时间过来。」
「谢谢。」费隽淳神色严峻地道。
玄大夫只是淡淡地望他一眼,那一眼却蕴意极深,就此跨出了大门。
也在这同时,房内似乎有极细的嘤咛声传出,费隽淳蓦地转身,快步来到床榻边。
床上的人儿正眨动着眼睫,试着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刚退烧的她,只觉脑袋沉甸甸的,身子发了点汗,觉得周遭暖和得不可思议。
好奇怪,她的被子怎变得如此滑柔软绵?冷风又怎没从破了的窗子里灌进来?更奇怪的是,她的床边有人正看着她呢……
「啊?庄……」看清来人时,茵茵简直吓白了脸,直觉就想起身。
「好好躺着,妳生了病。」他蹙着眉用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刚毅的脸部线条出现不搭调的温柔。
「生……病?」像她这么强壮的身体也会生病?难怪,难怪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觉得自己虚弱得快要死掉。
「妳在竹林里吹风吹得太久,染上了点风寒,不过妳的高烧已退,已经没事了。」
他说话的语气又是不可思议地温和,但茵茵却因为他的话而想起了那一夜的「痛哭流涕」,立即又黯下眼神。
「莲妈忘了妳的生日?」
「嗯。」
「所以妳难过得跑进竹林里哭?」
「……嗯。」
「但马云盼为什么要打妳?」
茵茵愕然地掀起眼睑,一时间答不出话来。
「妳不回答也无谓,反正我知道为什么。」
「你知道?」
「她嫉妒妳、怨恨妳,因为我一再护着妳,要妳留在我身边伺候着。」他勾起冷笑。「我说得对不对?」
茵茵已经不打算再为马云盼辩护或解释,她当了十多年的出气筒,也该仁至义尽了。
「庄主说得很对,二夫人确实对您有意,虽然奴婢和庄主真的只是单纯的主仆关系,可她就是不信。」她语调哀戚地说着。
费隽淳静静听着,深湛如星的黑瞳掠过一抹灼亮的光芒;光芒的背后,竟隐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深款情感。
「但我抱过妳,不是吗?」
抬起头,茵茵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事,当场窘迫地期期艾艾,红了耳根子。
「我想庄主那天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所以……」她迅速避开他那双过度慑人的眼眸。「在以前,马家大少爷也常动不动就拉我的手、搂我的腰……」
「搂妳的腰?」费隽淳原本平和的表情激起一股骇人的怒潮。
「不不不,我没被他给搂到,我逃开了……」由于不敢撒谎,茵茵硬着头皮实话实说。「不过他常拉我的手就是,谁教我是个卑贱的丫鬟,即使百般不愿意也得忍气吞声。」
「可恶!」他极为愤慨地重击床柱,力量之大叫茵茵几乎惊慌地弹起。
「庄……庄主,你……」她害怕得直往床内缩去,以为他想动手打她。
看到她不知所措地白着脸往里头躲,费隽淳深吸口气,命令自己务必冷静。
「妳别怕,我不会伤害妳,相反地,我要和妳商量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