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再等一会儿……”
“现在呢?”
“再等一会儿……”
“还不行?”
“再等一会儿……”
一块黑不溜掉、面目全非的黑炭物被捧在锦晴的手里。
锦晴半垂着眼帘,以眼尾的余光瞪视书烈。
越瞪越气,越气越不爽。
突然,她用力把鳄鱼的焦尸丢到书烈的眼前,愤而离去,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哪里晓得鳄鱼不等于番薯……”书烈无辜地呢喃,手中也有一块焦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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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细长的新月照亮了山径小路。
落难的两人继续在山林间流浪,书烈背着气坏、饿坏、累坏了像个小泥人的锦晴,提着她装满泥巴的绣花鞋,脏兮兮地在林间走着。
他们沿着一道经常遭践踏而变得比较结实的山路向南走,在半山岗上找到了一家猎户。
“我和内人遇上马贼打劫,在林中迷了路,请问能不能让我们借住一宿?”
“没问题,快进来,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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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勒德清背脊直挺,双手插腰,伫立于高峻崔巍的山头顶端,任冷风呼呼吹打在身上,不发一语,从上往下俯瞰神秘诱人的山林带。
他的身后是他的土匪老巢,里头窝着为数约莫百人的土匪党羽。
一阵脚步声传来,他用不着回头,就猜到了是最亲近他的喽啰。
“老大,兄弟们回报,沿着河谷搜索了一整天,仍然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大概是逃走了。”
小喽粗嗄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沉静。
“没关系,狩猎的行动才刚开始。”额勒德清定定地道,言辞间流露出一份自信。
“那女的可真了得,三两下就把兄弟们打得鼻青脸肿。看得出来她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兄弟们可有得忙了!”
忙着哀嚎、忙着呻吟、忙着诅咒。
“就因为她了得,所以我才追逐她。”
小喽啰想也不想地便道:“她是令人神魂颠倒的女人!”
额勒德清淡淡而笑,若有所思地道:“十年前我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天,那个蓬头垢面、浑身伤痕的臭小鬼,一定有那么一天,在她亮丽的乌发下勾勒出一张清秀无瑕的脸庞,若再加上冷静自制的个性,将使她的美丽变得坚毅、固执。”
小喽啰想起与她交手的情景,点头。“她的确够狠。”
“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当然狠。”
小喽啰斜睬着他不修边幅的面容,一时只能纳闷地问:“既然如此,老大为何甘心放手让她嫁人?”
“放手?”额勒德清冷笑。“我怎么可能放手将她让给别人?这十年来,我可是一直将她视为己有,她一直是我的!”
当他讲到最后几句,声音骤然变得像寒冰一样。
“但是那个男人……”
“他活不久的!”
“老大,小的觉得,若要解决那小子,得尽快!”
“你怕什么?”
“怕事情生变、怕日久生情、怕近水楼台先得月。”
“放心吧!”
额勒德清一口否定,笑得既从容又极具自信。
“这么肯定?”
他回头笑着看他,说:“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第五章
一间低棚矮舍、一只舀水木杓、一个木造澡盆,里头盛满冒气的热水。
这就是书烈及锦晴眼前的景象。
“二位,你们请便,我去交代舍妹替二位准备干净的衣物。”
“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
书烈与锦晴异口同声呢喃的说,但看也不看对方一眼,一径低垂着长长睫毛,目不转睛盯着那池水蒸气袅袅飘浮的热水瞧。
地上积水映射出两人的模样,两个可怜的人,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白”的地方。
锦晴一向梳得工工整整的板形髻,现在已成一头散乱的头发,有半边长发垂到她的臀上,上头黏了几片树叶和几根杂草,脸上糊满褐色污泥,肮脏而狼狈,至于她那袭绣功华丽的袍子,现在也不过是件绉巴巴的破衣裳。
至于书烈,那更不是一个“惨”字就能形容!
几乎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他的脸上就很难“完好如初”,这女人很狠,每次打架专挑他的弱点揍,他那张原本俊秀而带有贵气的精雕五官,现在只是一堆瘀青、浮肿外带无数的爪痕、齿痕建构而成,倘若有人质疑他的脸像猪头,那一点也不为过!
理所当然的,他从头到脚一样和满了恶臭的烂泥干。
这一切,正说明了他们有多渴望洗一个热水澡,偏偏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这缸热水,勉勉强强只够一个人使用,因为他们都太脏了!
“我走了!”
“叩——”
听见矮舍的木门关上,两人霍地开口——
“我先洗!”
“我先洗!”
两个人又一起出声,一起讲相同的话。
这情形令锦晴怒气横生地胀红了脸,瞪着书烈,表情森冷而且不客气。“我浑身脏死了、臭死了,不管怎样,我都要先洗!”
书烈对她的话感到啼笑皆非,断然回道:“你脏,难道我就不脏吗?”
锦晴双唇紧闭,抿成严厉的线条,生气地道:“我是女孩子,难道你不应该让我吗?”
“这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该谦让的人应该是你吧?”
“我的字典里从没‘谦让’这种字眼!”
“我也是!”
“你!”
锦晴愤怒地凝瞪他。
“在这种敏感时刻,我也顾不得跟你礼尚往来了,因为大家心知肚明,现在的情况,先洗的人先赢,后洗的人倒霉。我已经体无完肤了,一个幸福的热水澡,我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到底!”
书烈开始解衣扣,动作快得离谱,一眨眼的工夫便肆无忌惮地扔开了马褂及袍子,露出平阔结实的体格。
锦晴骇然脸红,霍地转头,拒绝看他半裸的身体。
她既然如此“小家碧玉”,书烈当然乐歪了,不放过大好机会,立刻趁着她忙着回避,快步走向浴缸,拿起木杓盛水自头顶浇下,热水立刻随着他发辫流泻。
“谁准你洗?!让开!”
“你干么推人?”
“推你又怎么样?让开,不准你靠近水!”
“有没有搞错?!水是你的吗?做妻子的就乖乖去外面等丈夫洗完,才进来洗!”
“放屁!”
“莫名其妙!”
就这样,两人在屋里你推我我推你的抢成一团,谁也不让谁。
突然间,书烈沉痛地叫了出来。“呀!我的辫子!”
锦晴抓紧他的辫尾,径行命令。“让不让?”
“休想!”他拒绝,又吼道:“你快点放手!”
锦晴哼的一声。“好,有什么问题呢?你要我放,我就放!”
她突然冒出的斥喝,令书烈一震,忽然间,他的头严重地偏向一边,锦晴抬起花盆底往他背部一踹,立刻将他踢得飞出一尺外,让他一头栽进地面,跌个狗吃屎。
“天啊,我的背……”书烈扶着自己的腰哀哀叫。
这……这太荒唐!也欺人太甚!
他回头一想,不禁恼起来,肚里一股无名火愤然冒起,看见她志得意满勾起一边嘴角,大咧咧地靠近浴缸,他立即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跳起。
“锦晴·乌拉纳喇!”
锦晴闻声回头,心一惊,冷不防的一双大手,猝然向她腰部一抓,以快得让她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将她大力甩上肩。
“你干么?把我放下来!”锦晴扯开喉咙严厉的喝令,无法相信他竟有这等蛮力?!
“好,有什么问题呢?‘你要我放,我就放’!”
“啊——”
伴着书烈那恶意的揶揄言词,以及锦晴刺耳的尖叫声,她被他丢出矮舍,门砰的一声关上!
“开门!你开门!”锦晴一从地上爬起,便冲到门外大呼小叫地敲着。
书烈摊摊双手,面容缓和下来,回到浴缸旁,花了一些时间冲洗头发上的泥垢,接着脱掉身上仅剩的绸裤及亵裤,没入烟雾袅绕的热水中。
“开门,书烈上砰!砰!砰!“我叫你开门!”
他对锦晴的嘶吼报以笑意,决定暂时将她的威胁从脑中抛开,仰头枕在和肩膀同高的澡盆边缘,放松全身神经,让热水冲走他一身的酸痛和疲倦。
“你不开是不是?好,你有种!”
锦晴最后的警告消失在乌黑的夜空中。
书烈自忖地以为她拿他没辙、放弃了,正自在地挖着耳朵时,石破天惊的木门弹撞声突然扬起,一声剧响,震噪满屋。
书烈飞快的转头望去,脸色倏地铁青。
在那一刹那间,锦晴破门而入。
书烈倒吸了一口气。“你……你……想做什么?”
她肃杀的气势令他毛骨悚然,抖着身扶着澡盆面对她。
锦晴不作声,她的神情是如此激烈、冷傲、愤怒、百般不爽,突然间,她手中的长剑旋风一劈,一道白光划破空气,在他的脸上溅下整片的热水。
书烈拼命眨着溅满水雾的双眼。下一秒,眶!眶!两声,澡盆一分为二,热水登时泄个精光!
“啊!这是怎么回事?!”
书烈扯裂喉咙张嘴狂喊,一丝不挂缩坐在澡盆一角,十根脚趾就在劈开的界面上焦躁地蠕动弯曲。天啊,就差那一毫厘,他的脚趾就再见了!
“发生了什么事?”
屋主及妹子适时冲进来,哥哥乍然看清自家的澡盆被劈成两半,当场脸红脖子粗;妹子则在惊鸿一瞥之际,蓦地瞥见书烈那“壮观的躯干”,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屋主气得大叫。
“宁我负人,无人负我。”锦晴冷冷地回道,说罢,不甩众人地扬长而去。
“砰!”
歪了一边的门板,应声倒下,平平躺在地上。
“锦晴,你……你简直……哇呀——”
书烈话语未落,坐着的半边木桶霍然失稳,当场翻个四脚朝天。
全身赤条条的,实在有够难看!
屋主气得七窍生烟,握拳颤抖、颤抖,终于——
“你也给我滚出去——”
# # #
半锅白饭、一大碗菜汤、一碟花生、两碟腌菜,没有鸡鸭鱼肉,没有精致的南北名肴。
“粗茶淡饭的,得请你们将就的吃了。锦晴姑娘,快过来坐,你一定饿坏了!”
屋主的妹妹盛完白饭后,立刻随口招呼锦晴,殷勤的目光始终未曾自书烈的身上移开过半刻,盯得可紧了。
书烈看了入座的锦晴一眼,未多留意便又继续跟妹妹对话。
“梅夫人……”
“叫我‘姑娘’就好了!”
虽然她已年过四十,但总是未出阁嘛!
“是,梅姑娘,你在梅兄的面前替我们夫妻讲话,化解一场误会,敝人已经感激万分,现在又费心为我们准备饭菜,你若是再这么客气,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梅姑娘掩着嘴儿,害羞的往外走。“书烈公子,这是哪儿的话?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借个地方让你们落脚,也是应该的嘛!”
“但是内人把你们的澡盆……”
梅姑娘赶紧挥挥右手腕。“那个澡盆呀,老早以前我就想换了,现在锦晴姑娘毁了它刚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况且,你也将随身佩戴的玉佩赔给了咱们,咱们一点也不吃亏。”
“总是我们有错在先。”
两人在门槛前停下了脚步,梅姑娘摇摇头,指责意味的数落他道:“都让你别这么客气了,还讲不听,真是的!好了,好了,你快去吃饭吧,我去替你们找条棉被,山里头,夜里很凉的。”
“多谢。”
“去吃饭吧!”
书烈送走了梅姑娘,才刚刚掩上房门,正准备掉头去吃饭时,耳边却骤然传来一阵“咻——”地喝汤声,而且还是喝完的那一种。
脑中警铃大作,他飞快的转头看,在乍看清锦晴正端着菜汤、一口饮尽,而桌上菜肴一扫而空,连渣都不剩时,他顿时大愕。
“就剩一碗白饭……跟……”
一块腌萝卜干?!
喝的一声,书烈猝然冲向桌子,举起筷子岔开要来,动作之快之猛,把一桌的盘盘碟碟全撞翻。只是他快,锦晴更快!眨眼间,那块腌萝卜落入锦晴的筷子间,她向他展露出一抹“你省省吧”的笑,张嘴便吞了最后一块人间珍味。
书烈傻眼。
锦晴再也不看他一眼,凉凉的起身离开。
书烈眼睛眨呀眨呀的目送她,直到她消失在门外,才霎时握紧筷子,趴在桌上猛槌。
“可恶!可恶!”
羞辱与难堪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无疑就是个被她耍着玩的角色,一想到自己竟是如此的狼狈无能,他又羞又气,恼得几乎抬不起头来面对任何人。
可恶——
# # #
吃饱饭,睡觉的时间就到了!
梅姑娘收拾完碗筷,遂领着他们进入耳房。
耳房其实是间十分简陋老旧的小房间,里头堆满了杂物及狩猎器具,冷飕飕的风不时从残破的窗棂灌进来。
“夜深了,你们早点休息。”
梅姑娘留下半根残余的腊烛照亮整个斗室,临走前不忘朝书烈抛了一下媚眼,才适时退下关上房门。
然而,书烈完全无心感受她的爱戴,他从那张木板床抬起头来,上下打量锦晴的表情,几乎只花了一秒考虑,一个箭步,立刻火速冲向那张单人床。
“这次我再抢不过你,我就是龟孙子!”
锦晴早看透他的贼想法,猛然跃起飞脚跟上去,过程中,不服输地回道:“你不是早姓‘龟’了吗?”
梅姑娘回到自己的闺房,拆了一支簪花放进抽屉,忽地,她注意到外头的风势增强许多,心想今晚的气温可能会再下降。
“多替他们送条棉被过去好了!”
她想了想,抱了条棉被往回走。不料,走到一半时,却赫然听见耳房传出一声剧烈的器物捂毁声,她心一惊,匆匆跑过去察看。
门一开,登时只见她家的床竟在瞬间变成一堆烂木堆。
他们把床也拆了?!
而那两个水火不容的人,现在则双双躺在上头,谁也不搭理谁,以手臂为枕,背对背睡觉,臀部在那里挤来挤去,手上拼命拉扯着的,就剩那条棉被了!
这两人……
梅姑娘诧异的张大嘴,眉头皱得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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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锦晴辗转醒来,残烛已燃尽,屋内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响。
今晚的月色很亮,一道细细的光透过窗棂映在两人相拥而眠的身影,虽然几个时辰前,两人才为争夺床位大打出手,但夜里冷,终究无法阻止双方贴近彼此温暖的体温。
锦晴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双峰紧紧压在他的胸膛上,棉被下的两条腿无意识地与他盘绕在一起,传递着热切的温度。
相反的,她沉湎于枕在他臂弯中,面对着他,任他将一只手围绕在腰际间,轻轻搂着自己而睡的亲密感。
她目光轻拂着他,在近距离的注视下,可以清楚看着他的眸仁沉沉胶着下眼脸,令她看不见他们醒着时那种飞跃的瞳光,也看不见隐藏在深处、不愿轻易被发现的温柔。
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弄着他的唇角,那里有处新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