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
数着他脸上的伤痕,东红一块、西青一块,她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痕多得难以细数。
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将他的疼惜一点一滴看在眼里,纵使他毫无顾忌和她大打出手,或顽强地跟她唱反调,最后逼得她火大地攻击他,但就是在那若无其事间,他处处忍让她,任凭她粗野地打他,他也不会予以还击让她受到一点伤。
他可以斥她、喝她、骂她、推她、绊她,却绝不将拳头对准她,就连两人身上此刻盖着的被子,也大部分裹绕在她身上,只留一小角盖在他的腰际。
她的心肠很毒,老早看穿他这一点,反而利用这点占他便宜,极尽所能地欺负他。
她指尖移至他坚毅的下颚,缓缓挪动身躯偎向他,仰头吻了他的唇……
这么傻的男人,教她不感动都难!
她的舌在他的唇瓣上留下湿热的痕迹,随而梭巡他的脸庞,低吟着吻下他线条刚硬的颈项,她不怕他醒来,因为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
她的手沿着他衣衫的交襟处,深入了衣内,贴在他起伏的胸膛,迅速向腰间游溯,所到之处皆留下一道灼烫的暖流。
她在想也许是她意志力不够坚决,以至于落入他温柔的陷阱;也可能是今晚两人相拥而睡的姿态够撩人,才令她急于一尝禁忌的果实……
她把唇忘情地送上,情欲在心中蠕动,唆使她弯曲膝盖跨上他的腰,将自己突然变得躁动不堪的腿间密地与他接触得极为亲密。
那有股冲动使她迫切地渴望与他翻云覆雨到天明,但是她还是被迫停止一切的行动,因为他——
睡得不省人事!
她放弃,枕回他的臂弯,静静聆听他稳定的呼吸。
许久之后,她细细地道:“书烈,跟你说个故事……
从前……从前……有位官宦之女,貌美如花,风姿妍丽。年轻时,很多名门大族上门求婚,她都不同意,在一次机会里,她偶然见到王姓商人到城里经商,当场一见钟情,惟他不嫁。
女子的家世代代为官,家人对于这门亲事当然也就极为反对,女子索性背着父母私下和商人来往,常趁家人睡着之后,投奔他的住处。
她相信一旦生米煮成熟饭,家长到头来也不得不依了她的心愿。两人就这样来往了近两个月,但到最后,还是被女子的父亲发现。人算不如天算,她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的父亲心肠狠,一怒之下,绝然将她赶出家门,断绝父女关系。
无计可施下,她只有去投靠那名商人,却没想到那名商人在老家早已妻儿成群,与她来往,不过是偷香窃玉,追求风流韵事罢了。女子得知真相后,痛不欲生,连夜投河自尽。可惜的是,她命不该绝,及时被人救起来。
父亲见女儿如此痛苦,也不忍再苛责她,便将她嫁给了一名大官的儿子,出嫁的时候,女子的腹中已怀有那名商人的野种。
七个月之后,产下一名女婴。
女婴无疑是她心头上的一根刺,她憎恨她一如她憎恨那名商人一样,所以她的童年过得很凄惨,几乎是她泄恨的工具,能活下来实在是奇迹。
春去冬来,年复一年,女婴长大了,讽刺的是,她和她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像得不得了!
不仅如此,十岁那一年,她突然顿悟自己同时遗传了母亲的心机深厚,她可以阴险,也可以残酷,从那时候起,她便不在夜里哭得泣不成声。
我并非你口中恃宠而骄的千金大小姐,相反的……我是一个不被疼惜的孽种,那个女婴就是我……”
她的身形贴俯下来,将自己更紧密的熨向他,缓缓地闭上眼。
今晚的气温真的太冷了,令她直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而那藏在记忆深处的梦境亦已悄悄来袭……
雨雾溟蒙,淅淅沥沥打在庭院中,严久、好长的一年。
突然,震天骇地穿透耳膜的是一记鞭挞声,引爆出无处逃匿的哀嚎惨叫。
“啊!好痛!好痛!额娘,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锦晴全身蜷曲拼命往床角缩去,推阻着、哀求着,就是要躲过抽打个不停的家法。
“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
“你这不受教的丫头,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除了浪费粮食,还有什么用处?!”
“啊!啊!”
“你叫呀!你叫得越大声,我抽得越大力!”
家法汹涌而来,疯狂的鞭笞着她,她的母亲凶煞冷酷瞪着她,像憎恶仇人一样凌虐她、攻击她。
今天打她的理由是什么?对了,是她在端菜时,不小心把菜肴的汤汁洒在母亲的身上,她身上穿着丫环们新缝好的、衣裳,她很生气,看她的那种眼神仿佛恨不得、立刻将她大卸八块。
“不要打了,额娘!我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家法不停地挥下来。“你这杂种!不准你再叫我娘,我不是你娘!看到你,我就一肚子气!”
“啊!”
她打中她的脸颊,几乎快抽掉她一层皮。
“你为什么要出生呢?为什么不干脆死掉算了?我甚至去配了帖药要把你流掉,你竟然还活下来!好,你行,在肚子里没把你弄死,现在可有你受的了!”
混着血迹,锦晴连续被抽了一了三十鞭,打到她再也发不出任何恳求声,低头倒下,喃喃低语,祈求一切快点结束。
她的母亲显然也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喊道:“来人!把她给我扔到后山的柴屋去,让她好好反省自己的行为!”
下人们鸦雀无声地上前拉锦晴。
锦晴脸色刷白,恐惧地、而喊:“不要!不要把我丢到后山的柴房!那里有好多蜘蛛,它们会出来咬我的!额娘!额娘!”
“哼!”
母亲甩都不甩,掉头就走了。
“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柴屋外头上锁的声音,在深夜里听来格外的歹毒无情。
柴屋里像个冰库,锦睛呼出来的气化为一阵一阵的白烟,她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不断地喘气,却怎么也驱不散觉得整座柴屋的墙壁都在向她迫近的压迫感。
她审慎地留意四周的动静,眼中溢满泪水。
突然、之间,她眼角有个影子问过,她、工刻惊颤地奔向门口,猛乱拍打门扉求救。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它们出来了!救命啊!额娘!不要把我关在这里!我怕——我怕——”
“额娘——额娘——”
府里的人都听见她摧心撕肺的叫喊,震破了寒久、夜里的冷清,也知道她决堤的泪水此刻早已糊乱了她的脸庞。
他们同情她的处境,却没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因为他们是府里的长工,而她的母亲太权威、大心狠手辣,没有人敢去反驳她的不是。
“救我——救我——救我……”
她只能自求多福,任由一声又一声的狂啸啜泣穿透黑夜,直到她的嗓子不堪折磨,变得沙哑无声,整个人憔悴得不成人形。
这种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何时她才可以不必在夜里哭泣?
“火!”
“不得了了,柴房着火了!柴房着大了!”
府里守夜的人骇然大吼,一大群仆役手忙脚乱的泼水救火,但仍不够快,短短的时间内,整座柴、房便陷入火海中。
厚重的浓烟直窜天际,卷来了灼烫的热气,一把火彻底烧掉了小女孩的梦魇、烧掉了屋梁、烧掉了对她纠缠不休的坏虫。
破晓时分,燃烧的焦味已被隔离在紫檀嵌玉的门扇外。
她静静的坐在床沿边,两眼呆滞地盯着擦得光亮的墨绿色地板,手里紧紧握着一样东西,那是从她被下人自火场救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松手过的。
不久之后,她的母亲过来了。
“锦晴,你……”
她母亲的声音顿时消逝,占据她眼眸的,是锦睛咄咄逼人、瞬间有如利刃穿心的怀恨眼神。
“我知道你又要打我,可是我不怕你,我已经不怕你了——”
锦晴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无比,大叫的同时,把手中掐得肚破肠流的巨大毛蜘蛛扔向她。
母亲血色尽失。“啊——”
很久以前,填满她心头的全是这些凄凉的记忆,反复提醒她曾经受过什么样的虐待行为……
此刻,安睡在书烈怀里,锦晴沉入梦境,梦里还是千篇一律的痛苦,她又再一度看见了自己和母亲抗衡时的悲凉情境,然而此时,一个皮相俊俏的读书人竟然出现其中,大呼小叫地推开那扇嵌玉门扉……
“锦睛,锦晴,不好了,我裤裆里又有东西!”
毫无征兆的,她蜕去了十二、三岁的稚气身躯,小而无力的手变成纤长的指头,长高了、模样变了,她的身段一瞬间变得窈窕而高瘦,足以用水平线的角度,扔给他一记凌厉的眼色。
“上次是蛇,这次又是什么?”
此刻在她的眼中,她只看见他一人,适才那番熟识的人物景致瞬间变换成她与他的世界。
“我不敢看!你快帮我想……想……”
她以恶狠狠的眼光瞪他。“你干么?”
“它……它在……动……”他的声音由大而小。
“麻烦!”
“等等!你要做什么?又要把手伸进我的裤子替我捉?”
锦晴好整以暇地说:“一次我的手就要烂掉了,你说我会再帮你第二次吗?”她反问,徐徐从背后拔出她惯用的长剑。“我习惯以强硬手段解决问题,就这么呗!”
看剑——
书烈不知道自己醒来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她多久,他仅仅是趁着她熟睡之际,细细梭巡她的容颜,以火热的视线爱抚她椭圆形的脸蛋,注意到她雪白的肌肤被窗口洒入的月光照射得宛若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她睡着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韵味,让他联想起私自下凡的仙女。只消看着她,他的世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所有的尊严与骄傲都化为烟尘,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的左臂被她的脑袋占据,于是他用另外一只手抚弄着她鬓角的发丝,寻觅她柔软耳垂。
他注视她的眼眸里盈满了爱意,他从没对人说起当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他便被她倔强的绝艳气质震撼得说不出话,与她不服输的吵吵闹闹,老实说,只是表象,乐在其中才是他心里另一种层面的享受。
而今天,他竟梦见她倾身吻他,那吻或许短暂,却比烈酒更深烈……
他轻抬她的下颚,察觉她的唇瓣吐出一串不安稳的梦呓,但他的唇仍作势要覆上去。
“看剑——”
她冒出的梦话让他愣了愣,左右张望。“看剑?看什么剑?!”
“这把剑——”
咦?“呀——”
书烈惊愕大叫,只见她从背后挥出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当下身躯反射性地挪后三寸,而就在此时,锵的一声,长剑利落插进两人之间的木板,若他迟个一秒,他的命根子铁定被切成两段。
冷汗滑下了他的脸庞,他优在那里观望她的睡容,突然间不敢逾矩了!
# # #
“一个女孩家,跟人家要什么剑?脾气已经够吓人,再多了把剑撑势,简直就像在说:‘生人勿近,离她远一点,越远越好!’”
三更半夜的,书烈坐在井边的矮凳上洗东西。
一片流云飘走,明月重新露出光影,他伺机举起那把剑欣赏、打量,见上头有脏泥巴之类的东西,便又重新捞起湿布低头猛擦猛洗。
“但是,我是她的丈夫,拿这句话对我,岂不很令人沮丧吗?”他喃喃自语地又说,洗完剑他又洗绣花鞋。
搓了半天,揉了半天,才勉为其难将上头的污垢洗掉一大半,但想起女孩子都爱干干净净的东西,于是一秒钟也不浪费,马上又开始洗涤。
最后,在费尽一番心力,终于让他洗出一双干干净净的鞋。
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他满意的笑着说:“这样一来,她明天就有干净的鞋穿了。”
偶尔抬头,发现月光很美,他索性沐浴在月色下赏月,殊不知自己面露微笑的样子,全映入了锦晴的眼帘,她就赤足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屋梁下。
第六章
梅姑娘筷子一伸进碟子里,立刻挟起一大坨青菜。“书烈公子,你吃,别跟我客气!这些全是我今天一大早去山里摘的野菜,味道十分鲜美!”
“谢谢,谢谢,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别忙,你也吃吧!”
那一坨青菜在书烈的碗堆成一座小山,一时之间,他真不知从何下手。
“我的胃口不大,都是吃一点点!”她娇笑连连。“就像现在,半碗粥几口小菜就足够了!来,吃块腌肉,好下饭!”
说罢又挟了一块腌猪肉放进他碗里。
书烈是老实人,梅姑娘的盛情,他也没多想便照单全收。
“怎么样?好不好吃?!”
“好。”
“是吗?那就多吃一点吧!来,我替你挟!”
“啊!还有这个,这个味道也好!”
梅姑娘又是这几句话反复的说着,筷子来来往往之间,不时对书烈娇笑连连,或是眼尾上扬地对他绽露妩媚笑靥,两人的气氛可融洽了!
锦晴钜细靡遗的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眼眸不时闪过火光,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粥。
她扫了桌上的菜肴一眼,心想,要比温柔贤淑,她也会!遂闷声不响挟了一条腌辣椒放进书烈的碗里。
但她哪里晓得书烈实际上早已经被梅姑娘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的挟菜动作,搞得头昏眼花、目不暇给,在她将腌辣椒放入碗里的那一刹那,他根本没注意到那是她挟的,甚至将它拨到一角。
锦晴立刻怒然,瞪着他问:“你不吃?”
书烈的目光与她一触,知道她在问那条被他拨开的腌辣椒,欲言又止了一下,才偷偷贴在她耳边小小声地说:“我以为我已经掩饰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其实我不敢吃辣,这条辣椒……我敬谢不敏!”
他再将它拨远一些。
锦晴的脸色倏然刷白,用力放下碗筷。
“锦晴?”
“哼!”
她恶狠狠瞪他一眼,起身掉头就走。
书烈的眼睛睁得好大,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毛她了?
“你要去哪里?锦晴!”
他直觉的就端起她未用完的粥,胡乱挟了一些菜追出去。
锦晴疾走了一阵子,才在屋外的小矮墙前停下来,幸悻然地坐上去。
书烈不久后赶到。
她故作冷淡地道:“你干么追出来?里头不是很好吗?”
“我看你没吃多少东西,所以替你端出来。”
“你不是光应付梅姑娘就已经自顾不暇了吗?还有时间看我?”
“我……”
书烈不懂她究竟在气什么,张开嘴复又合上,就怕自己再讲错话。
锦晴掠过碗里的饭菜,虽然依然铁青着一张脸,口头上却问:“你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