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句残梗喉处的气音发完,那颗脑袋拦腰一折,无声无息摔落到地,顺着马儿驰奔的反方向连滚好几圈,活像一粒农夫收成的瓜类,弹出马车外,没被载走,静静弃置荒野。接着是他的身体——阿扎兰想也不想地闭上眼,扭开头,再无法目睹接下来的恐怖惨状。“阿扎兰,跳下来!”
人算不如天算,原以为灾难就此结束,怎料玉旸一句急如星火的呼喊,她霎时想起自己还困在马背上,那名汉子虽然坠地,但马仍继续向前驰聘,毫无放慢速度的迹象。“快跳!前面是悬崖!”
玉旸几度尝试追上马身,伸长手臂要横越距离拉住缰绳,却是徒劳。马匹显然受到惊吓,沿着黄土路发狂直奔。
阿扎兰将头转向另一边,果然看见他口中的那片崖岸,她的心头顿时冷得发颤,疯狂的抬起上身试图脱离马背。“唔!唔!唔!”
偏偏天不从人愿!急剧的心跳声与她努力的成效恰恰相反,马身震动总是在她快要成功之际,残酷地将她弹回原来的位置。
“像你上次一样滑下马背!”断崖已近在眼前了。“快!”
“唔——”
她咬紧口中的布,藉着膝盖顶着马身的力量,忽而往后栽翻过去,当颈背瞬间传来的剧痛渗入她脑海时,她整个人已连滚好几圈几乎要锉断了她的呼吸。马匹也在此时冲下山崖,爆出毛骨悚然的嘶叫声。
“你怎么样了?还清醒吧?身体有没有哪里感到特别疼、可能摔断了?”
她用尽每一分意志力才能叫回混沌的意识,眼眸不确定的眨了眨,这才看清眼前晃动的黑影。玉旸正在替她松绑,拿掉她口中的布条。
“没有……”她咽下喉中的硬块,含着眼泪猛摇头,惊鸿一瞥,霍然记起她的金镯子连同其他被洗劫一空的财物都绑在马鞍上。
“我的金镯子!我的金镯子!”
“金镯子?”
“小娘给我的嫁妆!”她不顾全身伤痕累累,将视线扯离玉旸,立刻盲目地跑向崖边,猛地跪伏在边缘上。崖下是一片漆黑,她的脸色褪尽,眼神顿时变得万分痛苦,双手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她最在乎的东西,怎么可以……
“不要……拜托,不要……”她骑上他的坐骑。
“你要去哪里?不准去!阿扎兰!”
“我的金镯子,我的金镯子……”她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抛下玉旸掉头就走,一心一意要去追回她最珍视的金镯子。
“该死!”玉旸咒骂,脸色冷硬。
*** *** ***
峡谷深邃,林木密郁。阿扎兰穿梭其间,幽忽不断的鬼号声时近时远,进入莽原恍如陷入了妖境,极度令人忐忑不安。
阿扎兰神思涣散,看看周围的林枝,看看地上洒落的枯叶,在原地不停转圈,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她不知道它在哪里!甚至连坠崖的马都找不到!“出来,出来,让我找到你。”
无计可施下,她终于耐不住性子爬下马,一想要找回她的失物。
然后她听见她正前方传来一声唁吠,她愕然抬头注视前方,一双盯着她的黄色眼睛映入眼帘。
“狼……”
她的身后又有动静,对上的是另一双目露凶光的眼睛。
狼嗥声环绕着她,为数众多的狼群,竟在瞬间将她与因不安而频频喷气的马匹团团绕住,一头头龇牙咧吲瞪着他们,伺机而动,等着随时扑向她,咬断她的喉咙。
她惊恐地往后退,狼群则地朝她一步步逼进,突然间,带头的巨狼吠出一声咆哮,迅如闪电,猛地蹬起四肢飞扑向她。
“啊!”她双臂挡在眼前尖声呐喊,站不稳地摔坐在地,等着那撕裂心肺的痛楚贯穿全身。“找死!”
及时赶来的玉旸绽出凶怒如火的眼光,蹙眉一扫,手起刀落,巨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嗥叫,砰然摔地不起。
它的脖了在顷刻间被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冒个不停。其他狼匹亦在同一时间敏捷地后退跳离一步。
“玉旸?”
阿扎兰没看见他的出现,倒是认出他的声音。
“站起来!没时间让你在那里装娇弱!”
“痛!”她的右臂倏然被猛力往上拉,揪起她的身子重重摔推到后头的树干上。“上马去,我没时间保护——去死吧!”
话语未歇,迎战另一头跳向空中欲攻击他的狼匹,他大刀划破空气,那头动物在冲击力中被截住,重重地被挥甩在远远的地面上。
阿扎兰脸色发青,捂住唇感到一阵反胃。
先是人头落地血淋淋的画面,现在又是肚破肠流的杀生光景,就算她有铁打的心,也难抵这接二连三的杀生冲击。
“你还磨蹭个什么劲儿?要吐上马去吐!”情势紧张,他根本无暇顾及她。在怒气的吼声中,他粗手粗脚推她到马匹旁。“听着,往原路骑回去,一哩外的路旁有间废弃的仓,躲到里面去关紧门窗,等我去接你。”
“我把马骑走了,那你呢?”这里到处都是狼。
“嗦。我叫你走就走!”
“但是我不能……”她回头对他说着,两手被迫扶在马鞍上,好稳住被推得踉跄失步的身子。“我不能明知道这里危机四伏,还留你一个人下来……啊——”
她清亮的尖叫响彻云霄,一粒黑物弹进她的胸口,旋即掉落在她跟前,又是另一颗……不!是半颗被他砍掉的狼头!“呕——”她急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唇瓣,极力压下反胃感,控制自己不听使唤的身躯。“这点东西都忍受不了,还敢在这里跟我大言不惭?”
“你……”她顿悟。“你是故意的?”
玉旸冷冷一哼。“还要吗?”
“不要!不要!”她剧烈地尖叫,立即神速般地翻身上马,速速远离他这没血没泪的大恶人!“早点走不就没事了吗?”
玉旸一手扶腰,逸出一声低喃,淡漠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忽然间,他的眼神一黯,犀冷地向侧身扫凝过去——那压低前身狺狺低咆的野兽,一个跳跃,它的前爪搭住玉旸抢先一步竖起的左臂上,看起来凶恶无比。
“愚蠢的低等畜牲!”他喃喃自语,脸上毫无表情。突地,恼火地一甩臂,体形颇为庞大的狼只当场被弹震出去,发出一记呜鸣。
他对手臂的爪痕视若无睹,反而英姿凛凛划开大刀刃口,而他的冷酷显然威胁到它们的生存,狼犬不再单独攻击,一声咆叫,整群狼终于疯狂地扑咬上去——“去死吧!”
*** *** ***
“恶心!恶心死了!”
阿扎兰一关上仓大门,马上手忙脚乱以最快的速度脱掉所有沾有血迹的外衣及外裙,躲到干草堆里蜷身抱膝咬唇掉泪。
她被他吓坏了!太过分,太恶劣……没有半点警告就把狼头往她胸口里扔……
阿扎兰一想起那半颗令人寒颤四起的头颅曾经叠在她的前胸,揪住襟口,不由得又是一阵委屈与热泪盈眶。
“混帐东西!冷血动物!”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他这样……这样……“杀千刀的坏胚子!”
她伤心到蒙头倒进干草堆里,全身每一根神经都脆弱得快碎裂开来,满脑子不平、无辜的思潮起伏摇摆。
“摆出护花使者的伟大姿态,结果由那副皮相开始,一直蔓延到他骨子里,压根儿就是个乱来一通的莽汉……”
骄矜自恃,城府深厚,只要有谁斗胆忤逆他,哪怕只是一根小指头打在他身上,下一刻,必定整个巴掌赏过来。
笨阿扎兰,你该牢记他的真面目,像他这种冷酷的男人,浑身上下找不到任何温柔特质,一开始根本不应该替他提心吊胆,枉费自己一片苦心,还教他看笑话。
够了,够了,别再自己难堪下去了!学着人家拿出冷酷、骄傲的一面来,别老让他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地欺凌你、虐待你,自始至终牵着你的鼻子走,他没资格支配你!想到这里,她又无奈地猛掉眼泪。
*** *** ***
雷声隆隆震得人毛骨悚然,无数条闪电迅如金蛇行动,陡地从云缝窜出直袭地面,将阴森林的树林照得一片惨白。
倾盆大雨骤至,地上狼群的血肉残肢,没半晌功夫便随着豆大雨滴扩染成四处流走的淡红血水。
“不过是一件俗庸的饰品,她竟连命都不顾,那金镯子真有如此重要?”
玉旸浑身湿透了,抬头望了一眼遥远的崖壁,探出些许形迹,甩开胸前的长辫,跨过跟前的动物尸首,决定再深入森林的内部。
漫长的一段路程后,他幸运的找到那匹坠崖的马匹,绑在它身上的马鞍倾斜一边地挂在树梢上,更甭提阿扎兰口中所说的包袱。
玉旸看了也不禁叹息。“散乱一地!”这下子,可有得找了!他立刻着手。雨势愈下愈大,雷电此起彼落,地上的积水被雨打出一圈圈小涟漪,他忙得没时间留意苍穹变化瞬间的无常及翻腾。
沿着包袱内物品散落的方向,玉旸必须时而弯身、时而抬头,陆陆续续在草丛、叶堆间翻出玉镯项链、珍珠耳坠、发簪等等,都是很细巧的玩意儿。
可惜能碎的都碎了,没有一件完好无损。
他放弃收集那些已经了无价值的东西,凝眸屹立。
沉寥气氛渐浓,一股无形的吸引力牵引他舍弃这片地域,举步穿过层层林幕,往那么射出闪闪霞光的河滨走去。
他梭巡着四周,突然瞪住了那点在雨中闪烁的光影。
他毫不考虑向它走近,连续两记逼近毁灭万物的强大雷击,霍然激昂直劈他身后林木,冲出一片烈焰,引爆炽烈黑烟。
玉旸回头一望,还不及反应,已被倒下的火树猛然打入河水中。
四面八方潮涌而来的激浪,于水面下窜浮起无数水花气泡,猛劲地攫走他沉重的气息,他迷花了眼睛,不断挥动四肢,却使不上力道——
*** *** ***
暗灰色的天空,掩盖了所有初晓阳光,斜风吹得屋体飒飒作响,下了整夜的雨,还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阿扎兰?起睡意惺忪的眼帘,看见屋内漏进的阴阴光线,才意识到原来她不知不觉在仓里度过了一晚,现在天都亮了。
“阿扎兰,是我,开门。”
一阵敲门声传来,她回神看向那呼唤声的来处,认出是玉旸的声音,便翻起身为他开门。气归气,但他终究为了保护她,不顾自身安全与狼群搏斗,她又怎忍心将他关在门外。结论是——她注定让他永远骑在她头上。
“玉旸,你……湿透了!”
“对,但我安全回来了。”
他一手撑在门框的木柱上,虎背雄腰的身躯堵在门槛前,遮住了外头的光线,她屏气凝神,身子就笼罩在他脸庞下。他湿透了,衣物性感地贴在他厚实肌肉上,使他看来更添颓废般的迷人魅力。
“拿着,你的宝贝!”
“什么?”等她回神低头一看,不禁一愕,是她的金镯子!她的金镯子在那一刹那间,由他指间掉入她的掌心,敲开一圈细腻的冰凉感。
“收好它,别再弄丢了。”
他眼对眼凝望着她,双唇抿现像春阳般薰柔耀眼的动人笑容。
阿扎兰抬眼望他,人都呆了,胸口登时无法透气。“难道……你一整晚都在找它?”他依旧笑容和煦,蕴着令人难以抗拒的柔情。“一半,一半。”
“一半,一半?”她不懂。“一半时间在找金镯子,那另一半时间在?”
“求生……”他庞大的身躯突然柔软无力地往前倾倒。
“咦,怎么回事?”
阿扎兰急急踏近步伐要去扶他,却忘了两人的体型差异过大。他一压下来,她根本支撑不住,一记强猛的力道立刻将她的身子往后推去,她呻吟一声,当场被他雄健的身躯压个正着,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玉旸?玉旸?”
他一动也不动!她挣扎坐起身,这才看见躺在腿上的庞大躯体背后,肩下两旁琵琶骨附近的衣物一片焦黑破碎,隐隐约约渗出被雨水冲刷过后的淡粉色血迹。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她惊恐地从他胸膛下移出,急忙卷起那层布,一看清眼前的景象,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唇,眼泪就快夺眶而出。
他背上两边琵琶骨及琵琶骨中央的肌肉,整片上背,几乎被烫掉了整层皮!原来那些淡粉的血迹根本不是什么雨水冲淡,而是皮肤严重烧伤后,外层的皮肤往上缩蜷而暴露出的颜色。
“怎么会……”阿扎兰不禁动容,鼻酸哽咽。
为了找她的金镯子,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她的视线自然而然搜寻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怀疑除了这触目惊心的烧伤外,还有其他致命的伤痕存在。否则像他如此健壮的人,不至于变得如此虚弱!快,在哪里?快点找出来!突然间,她的目光定住了,倏地骇然无声。
“难道……”她腼腆地猛吞口水。但回头一想,现在情况紧急,便撇开脑中一闪而过的矜持,跪在他腰侧,旋身过去解他的腰带。由于他是胸膛朝下趴在地上,拆解格外困难,但她必须努力——对,她必须努力——“行了!”往下拉吧。
“住手!你干么脱我裤子?”
那只冲出来一把抓住裤头的大手,吓得阿扎兰惊慌失措,刹那失色地翻坐在地。“你不是昏迷不醒吗?”
连她脱他裤子都晓得!“你不是拒绝看我‘这些东西’吗?”小色女,想趁火打劫!一阵突来的羞惭,让阿扎兰满脸通红,缩着肩膀羞赧地说:“我是怕你……还有其他的伤势!你看来伤得并不轻。”
天啊,她快羞死了!她在心里大叫,恨不能挖个地洞把自己永远埋起来。
“我的左腿骨断了……”他低声回答,随即昏厥过去。
“腿?”她愕然失色,打住尴尬思路,忽忙检查他的双腿,果然在他左大腿上发现胀大的伤势。“腿怎么会伤成这样……”
她的心头顿时一阵狂乱,脑中一片空白地瞪望着他。
*** *** ***
乌云密密层层,雨滴洒满了枝叶,枝叶承受不住重量,便从叶缘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日头已高升,天空持续细雨霖霪。
车轮辗过石头,引起牛车板上一阵颠簸。
“大叔,请问到镇上还要多久的时间?”
“不久了,等过了这片田野,就进镇了。”头戴斗笠的老翁,轻甩了牛背几下鞭子,驱策牛只在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上慢慢行走。
“喔,谢谢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