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你和我的手上牵了条线。」他那时是这么回答她的。
那句话当初真的骗到了她幼小心灵,以为自己身上哪处被缠上无形的线,线的另端就落在他手上,所以无论她往何处藏,最后都会被斐知画找到。
诓她当时年纪小,才傻呼呼信了他的话,她现在不再笨了,不信他那套骗人的说辞。
月下盯瞪着那双在床前的布履,不懂他伫在那里做什么……快去找她呀!
「依我对月下的了解,她没那个胆量爬窗子出去。她小时候曾从梯子上摔下来,脑后还留着那道小疤痕,只要一个人的高度就足以吓坏她,面对二楼的距离,她敢下去吗?」斐知画在自言自语,明明房间只剩他一个人——当然,偷偷摸摸躲在床下的月下不算——他还说边说边笑,自问自答,「不,她不敢,那么……就表示她还躲在这间方才让曲练踹开房门才得以进来的房间里。」
斐知画坐在床上,沉沉的「咿呀」声让月下觉得上方仿佛有块千斤沉的巨岩压着,他的双腿像两条铁栅将她关着无法动弹。
「我想,月下应该不会笨到躲床底下才是,那里可是头一个会被找着的地方呢。」
月下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戏谑,倒抽凉气,立刻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不出声。
糟了糟了,她就要被斐知画找到了——她要不要干脆自己现在先出去,装出一副「咦,你怎么在我房里?」的吃惊嘴脸,他要是多问,就说她是在床底下找一支滚下去的毫笔……呀呀——这么蹩脚的理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了,斐知画又不是呆子,他会信才有鬼!
可是、可是她有义务向他解释她的行为吗?她讨厌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了不和他独处,她会逃会躲才是正常的呀!谁会心甘情愿和讨厌的人待在同一栋楼里,他该有自知之明嘛,所以、所以他当然不能期待她会高高兴兴赏他好脸色呀!
再说、再说,她也没必要担心他找到她之后会摆什么脸色给她看,因为他从来不生气的,不管她多任性、多刁难,他都没发过脾气,还不是老冲着她傻笑,笨死了!被她指着鼻头骂也不回嘴,笨死了!
而且、而且——
月下心里的嘀咕还没「而且」完,眼神已经对上了弯下腰,一头乌黑长发几乎披垂到地的斐知画。
「你真的躲在床底下?」
虽然斐知画是扬着声调在问,但她就是觉得他的表情不是这样,好似他从一开始就笃定她人躲在这里。
「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吗?」斐知画朝她伸来手,要将她从床底下拉出来。
「不要!」月下拍开他的手。她还嫌不够狼狈吗?还要他多什么事!
她自己一寸一寸从床底下爬出来,拍开衣上发上的灰尘蜘蛛丝。
「坏我好事的家伙。」她瞪他。
「如果你想逃跑,现在还是有机会,你知道我不会捉着你不放,我可以当做没发现你躲在这里,甚至可以微笑目送你从门口离开——」
「用那种叫做『落荒而逃』的认输行径吗?!」她当然知道如果她坚持要走,他定会放她走,还会帮她一块欺骗曲家主仆,可是她才不屑!
月下是个禁不得激的人,斐知画摸透了她的脾性。
「可是不落荒而逃的话,你就得跟我一块留在楼子里,你不是很怕吗?」他故意做出非常为她着想的神情,看起来全是为了她好。
「谁怕跟你一块留在楼子里?!该怕的人是你吧!你会在这几天严重发觉自己的画技如何不精!羞耻于自己没有三两三也敢上梁山!我会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春宫图!我更会让曲爷知道他挑了一个多差的师父给我!」
「既然如此,那么用完早膳,你就可以让我明白自己的画技如何不精,又如何羞耻于自己的没本事,更教我大开眼界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春宫图。」顺着辣猫儿的毛摸,是治她的最好办法。
呃——
怎么觉得,她好像被牵着鼻子走了?
「还不快吃?」一颗挖掉卵黄的卤蛋挟进她的碗里,斐知画招呼她动筷子。他知道她的喜好,只吃卵白不吃卵黄。
「要、要你管!」忿忿咬掉卵白,月下有些气恼自己——她竟然放过了大步离开的好机会,跟他一块到饭厅吃早膳?!
她在蠢什么?!又在赌什么气呀?!这种时候当然是先跷头为要,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难得他还大剠刺同意放她走,好时机好时辰的,她却坐在这里吃饭……月下,你是傻子!
「用膳不是囫圃吞枣,要细嚼慢咽。」他怕她梗住。
「你是娘们吗?!比我这个娘们还要罗哩叭唆……吠什么吠呀,喂饱你自己就好,不许对我管东管西啦!」她迁怒地想砸碗,可是还是强忍住。
「不要像个孩子边吃边说话,食物都喷出来了。」他以手巾替她擦嘴。
说话?!她是在咆哮好不好!
「斐知画!」她捉住他的手,才不管会再喷出多少粒米,「我从以前到现在就不断告诉你,我有多讨厌你,你还记得吧?!」
「没忘。」
「非常好,我从现在到以后还是会继续讨厌下去,所以,你不要想讨好我,那是白费功夫,你听到了吗?!」她撂话。
「我讨好你了吗?」
「还没有?!你不是每一次在我生气时就追出来安慰我?每一次在我爷爷追着我打时跳出来保护我?!每一次在我被爷爷罚两顿不许吃时,将自己的食物偷搁在我桌上?!:每一次对我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从没大声半个字过?!每一次看见我时,你的笑容就变得多甜腻,好像蜂儿要采蜜的嘴脸,难道这不叫讨好吗?!:」她还是非常的想摔碗。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这女孩还是心知肚明,全都瞧在眼里、记在心里了。
斐知画突然觉得好窝心,他不介意对她付出许多许多,只要她能记得分毫就足以抚慰他的辛苦了。
「多吃点!多吃点!」斐知画心情大好,胃口跟着大开,直想喂饱那个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好话的月下。
「呃?」月下看着自己碗里逐渐堆积的菜肴,手里捧着的碗越来越沉,几乎就要捧不住了。
这、这个男人是在感动个啥劲呀?!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他眼角还蓄着闪闪泪光……难道是她话说得太直,伤害了他,所以那颗强忍着没掉下来的泪,是悲而非喜?
「你……还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如果要以墨绘来形容,他会在自个儿的人画像旁加上一朵又一朵绽萌的小花。
「不是因为我话太重,让你觉得受伤?」她试采。她本来就是粗性子的人,没有姑娘家的纤细心思,时常伤人而不自觉,这次怕也是她心直口快,使得斐知画委屈了。
「话重?完全不会。」他笑。对他而言,那些话媲美甜言蜜语。
那你眼眶里像星辰闪烁的东西是什么?月下想问,却又好像明白知道,毋需多问。
好奇怪,对爷爷而言,她配不上斐知画,所以即使爷爷想招他为婿,也羞于启齿,拉不下老脸叫斐知画委屈娶她,也不敢以月家所有财产再附加上她为条件来让斐知画勉强要了她。他是爷爷的乖徒儿,应该跟她爷爷有相同的想法,所以她不懂他为何要对她百般讨好——对已经快要将月家所有都置于囊中的他而言,她根本就毫无利用价值了嘛,今天就算他对她鄙视或是恶言相向,都不会影响爷爷要将月家一切都传给他的事实,他又何必忍受她的坏脾气?
还是他对任何一个女孩都是这样,并不是单单只讨好过她?
「斐知画,我记得爷爷找过好几个姑娘为你打算终身大事,我瞧过她们的画像,每个都美,你怎么没挑一个为妻?」会突然这么问,是她想起四、五年前看到爷爷书房里十来卷的美人画,全是用来让斐知画钦点的娘子人选,若他有心,应该早早就选了人、成了亲,说不定早当爹了,不会还在她身上下功夫。
「我挑了,只是画里的姑娘年龄尚小,我还在等她。」等她长大、等她开窍、等她明白他的心意。
「喔——」她拉长尾音,不自觉眯起美眸,「挑好罗?」
就只等着娶人进门?
「想瞧瞧她吗?」他知道她误会了,却没解释,存心要她误解。
月下立即排斥他的提议,「不用了,我一定瞧过那名姑娘。」那十来卷的画像她都见过,任何一个姑娘都美,都配得上他,站在他身旁都非常相衬,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未来的娘子生得怎般的天仙姿色。
「那是当然。每天照铜镜不就见到了。」后头那句是悄声说的。
误会吧,让我瞧瞧你是否真对我无动于衷;也让你好好看清自己的心意,我美丽的花儿,你恐怕会发现连你自己都还未曾察觉的感情……斐知画弯唇笑了,深沉的心机就咬在眼底,藏得极好。
月下瞧着他在笑,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他现在这个笑容,是为了那个他挑选好的媳妇儿,与她无关,更该死的是,她觉得他的笑容真好看……她握紧竹筷,食欲尽失。
「咦?月下你怎么在这里?!」在曲府跑了好几圈找人的曲练踏进西厢时愕然指着与斐知画坐在饭桌扒饭的月下。「你不是从窗户爬出去了?!」
「我要是爬出去了,现在做什么在这里吃早膳?」月下口气很不好,眉头没放松半分,现在任何出现在她眼前的人事物都碍着她大姑娘的眼,曲练也不例外。
「是我们误会了月下,她在捉弄我们罢了,她一直乖乖待在楼子里没走。」斐知画替她说话。
「要你多嘴!」月下不领他的情。
「人在楼子里就好,我赶快去跟主子说,否则主子要搜城了。月下,你要乖一些,别在这种时候还惹麻烦。」
这种时候指的正是《幽魂淫艳乐无穷》作者天香最终交出稿子的期限,通常在这段日子,天香情绪不好,曲无漪情绪更不好,她不会傻到在这种时候还去捋虎须。
「我知道啦。」她见过曲爷暴怒的模样,也差点被他胡乱挥舞的银鞭给打花一张俏脸……曲爷发起脾气六亲不认,她会很安分的。
「那就好。」曲练来去匆匆,人又像一阵风奔出去。
打扰的人走了,斐知画继续为她挟菜。
月下放下筷子,冷冷哼道:「我吃饱了,你慢用,我要去作画了。」
气都气饱了——虽然她无从解释气从何来……
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他摆了一道?他对她好,真的只是她比他差,处处不及他,所以他同情她、可怜她,想藉着拯救她来彰示他的有容乃大?
还是气他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跟她说他早就有了婚约?有种被蒙在鼓里的难堪。
或者是她回想起自己每回在他面前跳脚,喝令他不许喜欢她时,他心里是否在冷笑着回她「我早有两情相悦的姑娘了,凭你?!」……
他不是还老说喜欢她的吗?都是戏耍她的?!
好气!好气!
混蛋!混蛋!
无耻!无耻!
斐知画望着月下颓丧的背影,自然是心疼多一些。这丫头,太被他保护,所以她自以为那是她应得的,理所当然享受一切。他不需要她回馈,但至少她必须明白——
「月下,你让我等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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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不是太难受,因为她本来就讨厌斐知画。
虽然认识他好久,但是她一直很讨厌他,他就像个突然冒出来争宠的弟弟,让长辈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使她这个姊姊成为孤鸟,做任何事都拿来与他比较,偏偏比上比下比左比右都比不过他,日积月累之下,她对他积怨很深很深,三不五时欺负他一下才能均衡她心里的不满……
但是他年岁比她长,也不是亲姊弟呀……
「可是毕竟还是将他当成一家人,所以听到他瞒着没让我知道他有了婚聘,心里才会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吗?」月下只手撑颐,另只手在宣纸上来来回回画着,漫不经心。「不过我也常常不听他说话,更不曾关心他的生活,离开月家之后也鲜少回去,他想讲也找不到机会吧?再不……就是他觉得同不同我说也没差别,要娶妻的人是他,凭什么问过我?」
有种……被排挤在外头的挫折感。
虽然她老早就是被排挤的人,但头一次在斐知画身上尝到这滋味,还是挺难受的……
「他挑中的是哪幅画里的姑娘?是尚书府的掌上明珠?她那幅求亲图是真的画得挺美,而且她好像对绘梅也非常专精,感觉就和斐知画是同一类的人……」月下说着说着也沉默了。
同一类人呀……
那是她一直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她好努力好努力也做不来。
「爷爷应该也很满意那位尚书府的掌上明珠吧?不但门当户对,又能让月家更上层楼,实在是挑不出任何不满。要是我,我肯定会挑她……不过画归画,谁知道她本人是否也如画般出尘貌美?很多人都将自个儿画得很美,反正等上了花轿,要反悔也来不及——」
呃……她怎么说起别人的坏话了?好像酸言酸语的……
「唉——」
唔?是谁,是谁在叹气?
月下四下张望,却发觉画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碰碰自己的唇,不确定那声叹息是出自于自己。
因为她没有叹气的理由才对呀!
可是为啥觉得画笔好沉重,无法流畅地勾勒墨绘……
说到墨绘,月下怔忡瞧着面前那幅出自自己手里,却完全不专注的画作,她怎么会画这个……
尺余的宣纸上,画着那一个雨夜,她身后拾钗的少年。
她目光一黯,突而有感,「等他娶了妻,大概也不会有心思再整夜寻我,爷爷和我吵架时也不会再替我说话……他有媳妇儿了呢,万一媳妇儿醋劲大,不许他出头,那……」
那她就真的在月家孤立无援了。一直以来都只有他愿意花心思在她身上……她总是很讨厌他这样对她,可是现在想着即将失去这些,还是让她免不了……沮丧。
「不许谁出头?」斐知画进到画房,看见她一脸苦恼。
她的视线从纸上少年移到打开房门的他,仿佛越过了多少年的岁月,他从清涩的模样抽高拉长,稚嫩的味道全数褪去,变得成熟稳重。
「你在画什么?」
他走近,她立即揉掉宣纸,不让他看到她在画他,她无法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画下那一夜的他,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