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恍然大悟。「你这些年来,不断旅行、不断出国到各地去,就是为了找她?」
予风点点头。「我找了好几年都找不到,我想她可能在国外,我没有任何线索,只好到处乱找。」他不自觉地压低声量道:「我有一种感觉,好像如果我没去找她,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再见到她……」
「她,是那个叫做颜依农的女孩吗?」
予风点点头。
「她的名字怎么写?」以安问。
「红颜的颜,依偎的依,农忙时候的农。」想起他们初相识时的情景,他笑了。笑自己的笨。他曾以为,他们之间只有在着单纯的友谊。他真是有够蠢!
一定是因为他太蚕太笨,才会失去她……
「我帮你找,我有征信社的朋友。」以安建议。
「我以前试过,没有用,征信社也找不到她的下落。」他不抱希望地说。
「什么时候的事?」
「从五年前开始,一直到去年为止,我才放弃找征信社。这些年来,我只知道她出了国,但不知道她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结婚了没?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傻傻地往心里放?」
六年。连同他盲目寻找她而不得的那一年,他整整找了她六年!
直到五年前,他因为被以安带入歌唱界才开始有经济能力能够支付昂贵的代价雇人寻找依农,但得到的讯息却少之又少,她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在他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他也不是全无所获。五年来的征信调查里,他得知了所有能被找到的、有关依农的背景。他知道了她过去成长的情况,也终于明白为何她总是不愿多谈她的过去。倘若他是她,大概也不会愿意回想那段并不怎么愉快的成长经验。
「有时候我会想,我还可以记住她的脸多久?会不会有一天我醒了过来,却发现我已经再也记不住她的长相?甚至我还担心,要是有一天,她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但那时我已经老了,她也白发苍苍,我们虽然在某个地方相遇,却已经认不出对方……」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伸手遮住眼睛,双肩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是现在?」沉吟片刻后,他问:「以往你选择不说,为什么今天你会将这件事在所有人面前透露?」先前在摄影棚观看节目录像时,他真的被予风吓了一跳,也立刻想到即将随之而来的风暴。
予风放开手,将灼热而微微潮湿的眼眶调往窗外。「我想,也许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解脱吧,我需要说出来,也或者我已经厌倦了等待。」
以安看着、听着,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以告诉我整个故事吗?从头开始……不过我得先提醒你,在今天那场电视访问之后,全世界关心你动向的人,都会想知道,那个住在你心里的女孩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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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实际上并没有看见半颗流星的观星之行后,他们有好一阵子没再见面。
一来是因为期中考开始了,二来是因为依农还是如往昔般忙碌。她从不曾主动找他,所以一旦他没有出现在她身边,他们两人也就失去了交集。
这种朋友关系,说浅不浅,但要说牢固,却也实在牢固不到哪里去。甚至可算是轻轻一扯就会断了的那种。
然而依农在稍闲下来喘口气时会想:他怎么突然不再出现了?
尤其当亚今在找她吃饭而不经意问起叶予风的下落时,会使她更加确定两人之间其实还称不上是一般的朋友。
「他不来,妳不会去找他?」亚今问。
依农不知道该怎么向亚今解释,她跟他之间并不是亚今所想象的那样。而她甚至也无法说明,她那一千个不去找他的理由。
或许亚今会认为那不过是些借口,但她却真的认为她没有办法那么做。非要追根究柢的话,就说是害怕吧。
是的,她不敢主动去找他,因为她怕,她怕一旦她改变了两人来往的模式,他们之间也会有一些东西会改变,甚至会不见了。她担心……
喝完最后一口汤后,亚今满足地对依农皱眉,而后伸出手拨乱她前额的头发。「妳想太多啦,亲爱的同学,这样不行喔。」眉眼一挑,突然笑了,「试着让妳聪明的脑袋暂停运作,如何?」她突然站起来,把位子让给朝她们走来的人。中午这时间的自助餐厅很挤,往往来迟了就没有多余的座位。
依农背对着餐厅门口,没有看到来人。
直到亚今突然站起来,拍拍那个来人的肩膀说,「我同学就交给你了,帅哥!」
「没问题!」好一个信心满满的保证。
亚今背起背包潇洒地先走了。
依农猛地回过头,没瞧见人。
因为叶予风已在她面前落座,等着她转过头来看见他。
在等候她回头的那短暂的片刻里,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这辈子他总是在等着她回首看见他。
而幸运的他,等到了。「嗨,依农,好久不见!我就想应该可以在这里找到妳。」终于脱离期中考地狱,人间也好像过了一百年。
依农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排队等候用餐的学生立刻占据了他们空出来的位子。
无论他找她做什么,他都没有给她回头的路。
「下午有没有课?」他问。
她点点头。「十八世纪美国文学。」
他笑得好不开心。「不,妳下午要上的课是大学生一定要试试看的『逃课』。今天的上课主题是:如何无声无息地跷掉一堂枯燥的课。人不逃课枉少年。」
美国文学不并枯燥。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反驳他。
「准备好要上课了吗?」他问。
她点头,并听见自己回答:「准备好了。」而后大大吃了一惊。
他也是吓了一跳。原以为还得再花一点工夫才能说服她的说,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尤其在经过上一回悲惨的流星雨事件后,他实在不抱期待她会再轻易点头跟他走。
这也是他迟迟不敢来打扰她的原因之一。
他真怕她会不高兴见到他,但他又无法让自己这么久没来看看她。
今天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就来了。
也许她会觉得他像一块黏皮糖吧?不过他不管那么多了。「跷过课吗?」
她果然摇摇头。
他笑了。「那么,就跟我走吧。」
去哪里?她没问。他也没解释。
好像有些时候,不用问,也不用多加说明,就只是等船到桥头,其实也很不错;又或者是因为她已经开始信任他了,而他一时还沉浸在那种被信任的愉快感觉里,没有发现这其中已然存在的深刻。
于是原该深刻的,变成了平淡:而原该领悟的特殊,也被当作寻常了。
那天下午,他带她去「大世纪」看了一场二轮电影,电影片名叫做「心灵捕手」(Good Will Hunting)。
隔年二月,罗宾?威廉斯(Robin Williams)以这部片在奥斯卡获得最佳男配角。这也是电影「铁达尼号」风靡全球的同一年,但是这部电影里,最令他们感动的并不是罗丝与杰克神奇的爱情,而是沉船前,船上乐队以音乐抚慰人心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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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他说他想了解她。光了解不够,他还想更了解。
有时她不禁怀疑,自己在他面前愈来愈没有招架之力,任由他探索她秘密的同时,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渴望着他前来打开她深锁的心扉?
她的心孤独且封闭得太久,久到连那扇通往外界的门都已经生锈,钥匙也早已失踪。没有钥匙的她无法自行开启她的门,只能等待某个坚定不移的力量来解放她。
她并不欢迎这解放的机会,但因为是他,使得她渐渐的不再抗拒与反对。
曾几何时,她竟成了一朵仰仗他温暖才能绽放的花?
整个大三的下半年到升上大四这一段时间,他拉着她参加过童军社两天一夜的露营,还送给她他们乐团第一场室内表演的免费门票,只因为有一回她提到她喜欢他的歌声。
当时她告诉他:「我喜欢你的歌声,听起来感觉好温柔。」
他听了之后,开心得像是从来没人跟他这么说过似的。
但那根本不可能,他早就拥有了一批死忠的仰慕者,恭维的话在他而言,铁定不陌生。尽管如此,她还是因他开心而感到快乐。
又是曾几何时,他们的心情起伏竟然已经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她忧郁的时候,他也感到郁闷,非要逗到她笑不可;而当他开怀地笑得像个大孩子时,那笑声也总会感染到她,使她心中的忧郁一扫而空。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他竭尽所能地将她从她的门里拉出来,让她分享他的生活;但同时他也经常在她的世界里,找到他需要的平静。
有时候,他会觉得,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他有她需要的光与热,她则拥有他向往的宁静与淡持。
这想法令他既迷惘又困惑,但他已经习惯让自己经常看见她。
升上大四的那个学期,他还带她去看了一场真正的流星雨。因为他总觉得他欠她一场流星雨。如果一颗流星能许一个愿望,那么他就欠了她无数个愿望。
也许是那份歉意,使得他迫切地想要弥补她;而当他看见她眼中快乐的光采时,则又无法克制地希望感受到她的快乐,一次又一次。
对她来说,他像是一支沾满了五颜六色颜料的彩笔,丰富地彩绘了她的大学生活。但她很怀疑,对他而言,她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倾斜的天秤,她觉得他付出了那么多,而她能回报的却是如此地少。获得与付出的不平等,使她惴惴不安,却又无法拒绝他的提议。因为他带进她生命里的,是那么珍贵的情谊,她作梦也不敢渴望。
她经常觉得冷--只除了在他身边。他身上的暖意足以驱走沁寒的冰霜。
看流星的那一夜,是个寒冷的冬夜。
他到书店等她下班,不知打哪变出一件防风的大外套、一条围巾和一顶安全帽。见到了她,只说了一句:「跟我走吧。」
她就跟他走了。仅仅因为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之间的联系与信任。
摩托车就停在书店外。
他们买了一些热饮,用保温杯装好,便骑着车上山去。
天气很冷,又是深夜,所以上山的车并不多。
她坐在他身后,双手被他拉到他的腰前,被命令要抱好以免摔下去。
她全身上下都被他的外套和围巾包得密不透风,只听见风声在车子行进时,掠过耳边的呼啸。
他载着她从士林直杀上风柜嘴,然后便顺着一条地图未记载的山路爬到了山顶一处背风的平台。那里有一座木造无顶的观景亭。
他们下了车,从车箱里拿出一个睡袋平铺在地上后,便双双仰躺下来,看着午夜过后划过寂寥天际的流星。
这在寒冬时节拜访地球的流星雨不像狮子座那么有名,但极大值时出现在天际的流星却是一样的灿烂。
他们肩并肩地躺在防水的睡袋上,一边喝着热腾腾的姜母茶,一边数着划过眼前的流星。
他说他真希望日子可以这么无忧无虑地过下去。她不由得笑了出声,以为像他这么个乐天派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烦恼。
而当她向流星许了一个颐,希望能够赶快毕业。他则反问她,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进入社会,难道当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不好?
问题是,她的学生生活不像他一样看起来那么的无忧无虑。而他所谓无忧无虑的日子,其实也不若她想象的多。即使他再如何开朗,他还是有着自己的烦恼。
在一边数流星、一边闲聊的时候,他们赫然发现了这个事实--
原来,他们都有一些身不由己。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忧虑。「我担心我拿不到律师执照,也担心考不上法官或检察官……实际上,我甚至连我自己是不是想当一个律师或法官都不是很确定,更遑论要我离乡背井到外国去学法律……」
身边的她静静地倾听着,带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心,这使他愿意让她碰触到他心里那从来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个担心未来,不知道何去何从的一面,向来使他觉得无助得像个孩子。他是如此羞于在他人面前承认自己的不够成熟,却轻易地在她温暖了解的眼光下,敞开一切。
他的眼睛看起来恍如蒙了雾气的夜色。「我的家人都是法律这一行的佼佼者,有时候,在那么优秀的家人面前,我时常会忍不住想要逃走,但我又不能真的逃开,我担心一旦我转过身,我会看不到他们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着我。但我又担心看见他们对我的失望……」
他愈说声音就愈低沉,直到他感觉到他的手被人握住,那小小的手形、暖暖的手温,像一道暖流,流过他的心。
他转过头,看见了她好温柔的眼神。
「没关系。」她包容地说。
他挑起眉,同时反握住她的手。
她转头看向天空,唇边绽出一朵笑花。
黑暗中,她声音虽轻,听起来却好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敲进了他的心底。
「我们的眼前有好多条路,条条道路都好像通向不同的地方。有些可能是死路,有些则不是,但是不走走看,谁也不会知道等在路那一端的是什么?再者,就算走错了又怎么样?没有人规定不能重头来过,或重选另一条路走啊。」
「走错了又怎么样?嗯?」他反刍她的话。「可一旦走错,会浪费很多时间啊。」
她转过头来,与他面对着面。「但也可能收获更多啊。」
「比如说,」摇摇头,他用实例来打比方。「假如我花了五年时间准备国家考试,却一直没通过的话,我是不是就浪费了五年?」
她也摇头。「你何不这么想,你花了五年的时间,终于知道你不适合走法律的路,这不已经比那些花了三十年才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他工作的人们幸运得多?』
他继续反驳,「那假如我第一年就考上了律师执照,也许我也得花三十年才会知道我不喜欢当律师。」
她笑着继续摇头,「也有可能结果是,三十年后,你会觉得当个律墨不赖,因为你在这工作里找到你想要做、也可以做的事。总之,你的人生不会是白走一趟。不管是对还是错。」
他为之吹了声口哨。「哇!看看这里是不是来了个开朗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