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气好得惊人,就如同--初见到她的那一天。
但那一天的天空并不蓝,只是普通的蓝,更不会让我目眩,产生不真实的幻觉。
我到她家去--我知道她昨晚做了最后一场在台北的演出,正在家里休息。
她的母亲刚好要出门,为我开了门,迎接我进去,脸上带着热情的笑,浑煞不知我将要和她的女儿分手。
她父母人很好,对我也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想到以后的陌路,反而让我开始感到沉重,哀伤。
她已经起床了,正在房间里换衣服,无需人带路,我走上不知走过几回的楼梯。
她单独住在一个楼层,有卧室,也有自己的舞蹈练习室。
称她是天之骄女并不为过,有着得天独厚的环境,父母全力支持她跳舞,甚至为了她,将整个楼上的空间做成了一间舞蹈练习室。
一走到楼上,一股独特的芳香立刻迎面而来。
这香也是我熟悉的,因为这是她朋友特地为她所调制,这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人有这样的香味。
今天过后,这个香味便只会留在我的记忆中吧……
很多、很多事都将不一样了,从此刻起--
耳边响起串串珠子碰撞的清脆声。
她掀开房门前的珠帘走了出来--我还记得那天她穿的是鹅黄色连身丝衫,柔软的布料会随着她优雅移动而飘起,有时我真觉得她走路是用飘的,因为没有人可以像她走得如此轻飘、优雅。
而她脸上的笑依然美丽亮眼。
「怎么这时候来?」
「想早点来见妳……想出去走走吗?还是妳很累,想要多休息一会儿?我只是想跟妳……说说话。」好奇怪,我居然可以这么平静的这样讲。
她摇摇头。「没关系,不过得等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给我看?」
「一个特别的礼物--」
「礼物?」
「嗯!」她露出神秘的笑容,拉着我到舞蹈练习室的椅子坐下,并将四周的窗帘拉上,让舞室变暗。
「等我五分钟,可以吗?……还有,先闭上眼,直到听见音乐,才可以睁开喔!」
「……好!」旱习惯了她的不按牌理,只是今天我的心绪处于极度异常的状态,并没有为此感到激动,若是以前,反应自是不同的,
我闭上眼,默默的沉思着,手心发冷,感觉自己就像即将受刑的犯人,突然我不想开口了……
是因为心中还有浓浓的不舍以及翻来覆去的迟疑吧!我无法自欺。
所以--我是否要再等等,直到今天将尽,再开口跟她说呢?
就在我凝思时,属于她的香益发浓烈,而清丽的笛音从寂静的舞室响起,从小声慢慢增大,好似从幽远的一头传了过来。
我睁开眼,吓了一跳,因为舞室突然变成另一个陌生的空间,从我头上方的墙壁射出一道道灯光在舞室中央,形成了好几个小圈圈。
然后我看着她慢慢舞出来,装扮有如敦煌壁画里的飞天,随着乐音开始婆娑起舞。
她的动作由慢而快,无一不与音乐契合。
她的身段窈窕纤细,无论静或动,皆可展现出人类身体语言最美的形态,当她飞跃跳起,丝带也随着她而起,就像凌波仙子,像要往天空飞去,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抓住……
我看过她无数次的舞蹈表演,不管是古典、现代或芭蕾,她在舞蹈时所绽放的美丽与活力,是无与伦比的,在技艺上,即使我是个外行人,也知道她的舞技是多么接近完美的程度。
不过--却没有一次像现在所看到的!
是如此震撼着我,令人忍不住惊叹--此舞只应天上有,而我现在居然看到了……
剎那间,我视线突地变蒙眬--
看着她旋转、再旋转,我彷佛回到初见她的那一天,她也是这般旋转着,载着面具的舞着,浑身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诱人、魅惑。
一如她曾经跟我描述过的--天女之舞。
但此时的她,不带惑人,只有一股仙雅清灵、不沾一丝人味--让人屏息。
当她舞完,曲声亦慢慢的远去。
而我只能静静坐着,长久不发一语,整个人为她的舞蹈震慑不已。
灯光慢慢暗了下来,只留下一盏壁灯,落在我身上。
数分钟后,她走出房间,妆扮已卸,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仰头素颜看着我,脸上的微笑是恬静的,即使方才激烈的舞过,她却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恢复气息,我想迄应该是她这些年所受的训练成果。
「喜欢吗?」她柔声问道。看着她充满期待的脸,她想知道--我对这份礼物的感觉。
我伸手抚着她的脸,指尖感受她肌肤的细腻,也抚摸到她方才为我而舞所产生的热气和沁出细微的汗珠。
「喜欢,非常喜欢……这是我有生以来看过最美丽的舞蹈。」我的声音不可自拔的低哑。
她露出微笑。「这舞是特地为你想出来的,平常都要偷偷躲起来练习,因为我不想给别人看到,只为你一人而跳,只有你可以看得到喔!」
听她这样说,应该要很感动,可我只觉得浓浓的苦涩涌上来。
她不知道,原先在心中扬起的迟疑,全都在看到她的舞蹈之后,再一次尘埃落定。
她的才能如钻石般散发着光芒,是不容被埋没的,我再次清楚地知觉到这一点。
「妳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继续跳舞,要继续将这份才能展现给世人看。」
她露出诧笑。「这是当然的,我一定会跳到不能再跳为止。」
「那就好--」强忍住心头涌上的悲伤。「我有话要对妳说……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陪着妳走了。」终于说出来了,我的心却也同时像被利刃刺进,很痛!
她完全愣住,然后脸上的欢欣慢慢消退。「你……你在说什么?」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用拥抱情人的方式抱着妳,用触摸情人的方式抚着妳,无法像情人般守候着妳……我再也不能做妳的情人了。」每说一句,可以感觉到心一片片的分裂。
她眼睛睁得大大,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我,开口说话的唇微微发抖着。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看得到妳的未来是--在舞台上跳着美丽的舞姿,底下的观众会为妳精湛的演出痴迷,热烈地为妳拍手,呼喊妳的名字,不断地喊着安可,而我--则坐在家里,看着报纸,看着关于妳的所有新闻……」
泪水从她眸中滑落,一看到她的泪,我的自制也随之崩溃了。
奇怪!不是为这一刻已准备许久,为什么一旦执行时,我竟然完全无法招架?
「你说过--会等我的!」她的语气充满了控诉和不解。
剎那间,一连串的话突地从我口中爆发出来,无法压抑。
「我以为我能等!但事实是--我等不下去……在妳离开的第一年,我就已经等得快疯了!」
她用力的摇头。「为什么我回来时,你什么都不说?」
「我没有不说,我说了,我以为如果妳真的爱我,应该可以感受得到我的痛苦,可是妳没有!每回回到台湾,妳还是跳着舞,不间歇的演出……妳真的有发现我的痛苦吗?……当我们做爱时,难道妳没有感受到我的心语吗?我都在告诉妳,别再离开我了!如果妳离开我,我真的会崩溃……可是妳完全听不到!」这是我最后的答辩,说了这一次,我就不会再说了。
「妳没发现吗?这一年我都没跟妳联络,为什么我没有回妳的信?妳难道没有察觉到,我们两个人已经愈走愈远?」
她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不!我没有感觉,我只知道我的人虽不在你的身边,可是我的心一直在!」
我想狂厉的笑,但笑不出来。「妳不知道吗?我已无法感觉到妳的心,我只有感受到因为等待所受的孤寂和折磨,痛到最后--我宁愿自己没感觉,或者是--把妳给毁了,让妳再也无法伤害我!」
她听后,除了一脸的不置信,全身更是不由自i的在发抖,双臂紧紧环住自己,似乎要保护自己不被我伤害。
我会伤害她吗?
话说出口,我才发现这话真实得可怕!
是的!我想伤害她!」如她曾伤害过我!我恨不得我尝过的痛,她也同样能尝得到!
「你……你……不爱我了?」她颤着声音问道。
我闭上眼睛,费力吞咽了好几口口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或是……恨?可是我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疯到毁了妳,也同时毁了我自己--在我还保有理智前,我选择--不要再爱妳了!」
「我不懂,我听不懂……」她抱头疯狂的摇着。
知道她一时难以接受,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这里……有我过去写好后,却没有寄出的信,也许妳看了就会懂。」我将信放追她的手中。
我深吸口气。「我要结婚了……我的妻子,将会一直伴在我的身旁,为我生儿育女,给我一个完整、温暖的家庭,而妳--也将会遇到一个愿意守候妳,让妳自由翱翔天空的不凡男子。」
她整个人僵住,然后缓缓抬眼看着我。
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在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杀了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带给她这么大的伤害。
她不再说话,惨白着脸,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然后开始一步步往后退,不发一语,转过身,走回她的房间。
她的反应令我很不安,但接下来--我又能做什么呢?
毕竟我是给予她这些伤害的人,安慰和陪伴的人都不应是我了,我应该要尽决离去。
我走到楼下,然后打电话给她的朋友,请他们过来陪地后,便离开了她家,当门关上的剎那,亦同时将我跟她所有的一切,彻底的关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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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真的有如你所愿,将过去一切都断得干净,跟你的妻子开始新的未来吗?」汪医师严肃的望着彭皓谦。「她真的轻易接受了你提出的分手,而没有再找你吗?」
他摇摇头。「从那天以后,她没有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也没跟我联络,对于她没有试图挽回,难免会有些失望,但并不惊讶,因为我知道她是个多骄傲的人,她不会来找我的……不过她的朋友在我婚礼开始前找到我,并给了我一张信笺--」
「上面……写了什么?」
彭皓谦再度停了下来,神色充满哀伤,他掏出皮夹,拿出一张蓝色信纸。
没想到他竟随身携带着,而且是藏在最靠近胸口的地方,汪文瑾轻轻摇头,这样根本就不可能切断过去。
他慢慢张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念道:「--我曾允诺你,即使当你掉下悬崖时,我也会义无反顾的跟着你跳下去,即使所有人都阻止我、拉住我,也无法动摇我的决心。但没想到,推我落崖的人是你--而你的一根手指头更甚于千车万马,如果--你觉得这就是你的幸福,那--无妨,就让我在崖下,你在崖上!我会真诚地祝福你--找到你的幸福。」
他念完后,陷入短暂的沉寂。
「看来--这个祝福--让人很难真正的心安。」汪医生若有所思的说道。
「没错!但这个信笺我并没有在当时立刻打开看……」
「你没有?」
「我没有,对当时的我而言,我不会让任何事来阻挡婚礼,因为过去就是过去,我不想再受到影响,直到三个月后,得知她出事了,我才打开那信笺看--」
「出事?」汪医生诧道。
他伸手掩住眼。「对!他们舞团在欧洲做巡回演出时,她发生意外,受到严重脚伤,断送了她的舞蹈生命。」
汪医生愣住。
「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我错了!我彻彻底底做错了!」
「错……」汪医生瞪着他。「你是指……跟她分手,跟你妻子结婚的事是做错了?」
他回望着她,眼神充满痛苦。「是的!就是如此!一切都错了!」
第六章
--我说过我爱你,你为什么不信呢?
什么才是错误呢?
我反复不停的思索。
后悔结婚吗?……不!我不!妻子是个好女人,我欣赏她的聪慧、明理、大方、开朗,跟她在一起,一直是件很舒服的事。
虽然她没有如火般的魅力,却有似水般的清凉,结婚后的安逸、和乐生活,也一如我当初所料想的进行着。
对这样的新生活,我并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直到--三个月后的那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是她舞团的朋友打电话给我,对我嘶吼--「都是你!是你亲手毁了她!是你害死了她!你是凶手!」
初时,我对她的话感到不解,直到我上网搜寻新闻,才知道她在演出时,居然发生意外,她的舞伴没有接好她,让她摔了下来,受到严重伤害,极有可能断送舞蹈生命……
看到这个消息,我整个人如遭电击--
这是怎么一回声?
有谁能告诉我这是我的幻想,而不是真实的!
因为当幻想成真的那一刻,竟然是如此的……令人毛骨悚然。
是的!我曾经这样想过,不只想了一次,而是想了无数次--
只要她再也不能跳舞,不再被舞蹈之神所眷顾的时候,她就可以完全的属于我了……
直到--我累了!看着她一遍遍成功的演出,我终于领悟,凡人怎么可能敌得过神呢?
尤其在我跟她提出分手的那一天,她所跳出的绝美舞姿,我知道--那是舞蹈之神向我示威,彰显他的成就。
所以我才会更坚定信念,选择放弃,选择……投降……
可是--
难道在我选择放弃时,舞蹈之神也放开了对她的眷顾吗?
否则--为什么没有再保护她,让她可以继续跳舞呢?
就在我狂乱、无助的发泄怒气时,一张蓝色纸笺突然飞了出来。
那是她最后给我的讯息--在我结婚的那一天。
我一直压着没看,直到那时候--
当我看完了,我终于明白。
老天开了我一个大玩笑,根本没有什么重生,根本没有新的机会,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考验。
考验我对我们爱情的忠贞,考验我曾经为我们许下的承诺。
而我失败了,我怀疑她、怀疑我们的爱情,我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逃了开来。
她爱我!她用她的一切爱着我,可我却不相信。
我以为我被孤单的留下,无视她每天用心写的信,我以为她是炫耀,却没想到她只是单纯地想让我安心,知道她在做什么?发生什么事?
她用尽心力维系我们的爱情,而我却不断地找出方法去伤害、质疑,不停逼她在我与舞蹈之间做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