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懂天养那孩子的心思,只是阴无邪的家世背景跟天养相差太大了,阴无邪纵使肯,只怕阴老爷也不可能把他家的闺女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卖货郎。
要是天养真娶了阴无邪,只怕这桩亲事不只糟蹋了无邪,也糟蹋了天养。天养这孩子没什么不好,只是歹命、家世差,但那孩子人穷却志不穷。他从小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中长大,却没去偷没去抢,小小的年纪背起一大家子的重担,要不是真肯努力、真肯学,只怕今儿文家不会有这样的光景。
该嫁给天养的,就该像家敏那样的女孩,她崇拜天养、敬畏天养,把他当成是她的天地在看待,而这些,她不信阴无邪那个千金大小姐能给得起。
为此,她打从心里不愿意天养再见到那个阴无邪,只是……她管得了天养的人,可管不着天养的心。
瞧瞧那孩子,就只是要见那阴无邪一面,他便开心得像个什么似的。
唉……作孽、作孽呀!
*****
天养到了学堂,才发现昨儿个还好好的学堂,今儿个却让官府里的人给封了。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养急得拿手去拍学堂的大门。
「开门、开开门哪--」天养一遍又一遍地叫门。
「这位小兄弟,你别拍了,要是让官府的人看见了,只怕连你也要惹祸上身。」一个住在附近的老朽走出来劝天养。
天养急忙转身,瞅着老人问:「这位老人家,请问一下这学堂发生了什么事?」
「出事的不是学堂,是阴家。」
「阴家!」天养惊骇地问。
「听说阴老爷犯了贪污的罪,一大家子的人都被牵累,全让衙差收押进大牢里;这学堂是阴老爷办的,当然受到牵连。」
「贪污罪!不会的,咱们镇上的人全知道阴老爷这一生为官清廉、乐善好施,他怎么会污百姓的钱呢?不会的、不会的。」打死天养,他都不信阴老爷会作歹事。
「老朽也不相信阴老爷会贪污,只可惜咱们都不是皇上大老爷,没那个能力帮阴老爷平反。
「听说这一次阴家的罪累及五族三代,一大家子几百口的人都要被论罪了。」
五族三代!
几百口的人!
「怎么会这么严重?」不会吧!「还不是阴老爷不会做人,得罪了小人。咱们皇上爷耳根子软,听信枕边人的馋言,所以,阴老爷一家就活该倒霉成了阶下囚……」老人家话还没说完,天养已一个转身,急着要离开。
「小兄弟,你要去哪?」
「我去官府申冤。」
「你别傻了,这会儿大家躲开阴家都来不及,你去凑什么热闹?」老人拉着天养,要他别冲动。
「再说,申冤可是要递状纸的,现在咱们城里没个状师敢接阴家的状子,你一个穷酸,能做什么?
「而且,你以为这案子是谁栽赃的?还不是上头那些大官们,你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家世背景,你拿什么去跟那些大官们斗?想想看,阴老爷是何等名望的人,堂堂的相国都让那些奸佞小人给斗垮了,你一个年轻小伙人又能成就什么事?我劝你别做傻事。」
「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阴老爷一家被污陷吗?」天养紧握的手掌微微发颤着--为天理、世道的不公。 「这事自有天理在。」老人只能这么期待着。
但天养不愿坐以待毙。
他得做些什么事,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邪在狱中受苦。
*****
天养买了些吃食去探监,却让狱卒们挡在门外盘问。「你是阴家的谁来着?」「谁都不是。」「不是来探什么监?」狱卒们粗声粗气的欲赶天养离开。「差爷们,你们行个方便吧!让我见见阴家的人,这些……这些银子你们拿去买个小菜下酒。」天养塞给衙役们几块碎银子。那是他攒了大半年才存得的一点钱。
「让我见见阴家的人,我只想知道阴家大小姐过得好不好?」
「在牢里,她怎么可能过得好!」
「你们就让我进去见她一面,一面就好。」天养不断地恳求着。牢役们嫌他烦,只好放行。「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你可得长话短说。」衙役像是施恩似地给了天养一个方便。「谢谢、谢谢。」天养不断地称谢。
*****
等了好久,天养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无邪了。
「是你!」一个卖货郎!无邪还当是谁能这么勇敢,在这风头上,还敢沾上阴家这团秽气,进牢里来探望他们阴家人,原来是个跟她们阴家没有任何牵连的卖货郎!
「你怎么来了?」他不明白在这个当口,他这么贸贸然然地来见她,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吗?
天养知道,只是放在他心头的不是他的安危,而是另一回事。
「我们约好今天要见面的,不是吗?」天养将昨儿个编好的鸟及蝶儿连同几面花帕子放在无邪手里。
他依照他的承诺,送来花帕子跟草编的小玩意。
无邪手里捧着那些东西,看了好久。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其中的意义却在无邪心中无限地扩张开来。在这一瞬间,她想到家里刚出事时,父亲的门生们一个个无情地离开,急欲与他们阴家撇清关系;而今,一个小小的卖货郎,只为了他的一句承诺,竟挺而走险送来这些东西!
顿时,无邪的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地滚落。
看到无邪落泪,天养顿时慌得手足无措。「别哭,你别哭呀!我、我……我手头上还有点银子,我会请最好的状师替你们家洗刷冤屈,你们阴家绝对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别哭呀……」天养递上花帕子,想替无邪擦眼泪,却又怕冒犯佳人。天养顿时夹在该与不该之间犹豫、迟疑着。
倒是无邪先察觉到自己的糗相。
出事时,她都没哭了;现在,她已看淡生死,却在他的面前落泪!真是可笑。
无邪抹了泪,坚强的要自己别哭。
「这城里的人都惧怕庞国丈的势力,我爹既是得罪了小人,我们阴家便早认清自己这辈子是别想再翻身了。而你……你别做傻事,别把银子浪费在我家。在城里,没个状师敢接我们家的案子,你别做徒劳无功的事。」他别那么傻。
「不!你别这么沮丧、这么失望,就算是这城里没个状师愿意替你们阴家打官司,那也不要紧,这城里没有,那我就到邻镇去找;邻镇要是没有,那我便下江南去找。我会一个城一个城的找,就不信这世上没有个公道、天理在。阴姑娘,你别灰心,你等我的好消息。」天养叫无邪等他。
一定要等他。
*****
「天养,你上哪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王媒婆早等着了,你知不知道?唉!你这孩子都要成亲了,怎么还这么不经心,没记性……」芳姨一见天养进屋,就直跟在他的屁股后头直打转,口中还叨叨念着。
芳姨话没停过,而天养也从头到尾都没转过脸来看她过。
天养收拾了几件布衣短褂,又拿了几件细软,这举动看哑了芳姨。
「天养,你这是在做什么?」
天养没回答芳姨的话,是芳姨觉得不对劲,赶紧跑到文大娘的房里,让文大娘来劝他。
「那孩子不知是吃错什么药了,一回家,什么话都不说,收拾了几样细软,像是要离家似的。文大娘,你快去瞧瞧,慢了,只怕你连儿子都要丢了。」
文大娘一听,连忙抛下绣针、绣线,赶紧跑去见儿子。
天养手里正拿着他们多年来的积蓄。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文大娘问。
「娘,阴家有难,孩儿不能不管。」
阴家!
又是阴家!
又是那个阴无邪!
「你这孩子是着了阴无邪的道了是吗?这几年你嘴里念着、心里想的,全是她。这会儿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娶妻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
「娘,你这是说哪去了?阴家现在官司缠身,一大家子几百口人全收押关进牢里……」 「所以,这会儿你拿着你攒了几年的银子,打算投进阴家那个无底洞里是吗?你这个傻孩子,你以为你那几块银子能济事吗? 「想那阴家财大势大,他们都扳不倒的案子,你一个卖货郎能做什么?你那几块银子又能做什么?」文大娘直骂儿子傻。
他是傻没错,要是他不傻,他也就不会明知自己没有希望,却苦苦守着一个阴无邪,不敢或忘。
天养认清楚了,这一辈子不管无邪要不要他,他都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做牛做马。
「娘,不管事实上我究竟能不能为阴家做些什么,您老人家总得让我为阴家尽尽心力,别让我有遗憾。」
「尽心力可以,但不能拿你一辈子的幸福去赌。那些银子是娘替你存的,是想让你娶老婆用的,这会儿你把这些银子全拿去替阴家打官司了,你说,你日后拿什么娶平家的家敏?」
「我不娶。」他已决定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文大娘怒不可抑。
芳姨连忙给天养使眼色,要他别说了,别再惹他娘生气;但这会儿,天养是下定决心就算惹他娘生气也要说。
「我这辈子除了无邪,谁都不娶。」
「除了无邪,你谁都不娶?!你以为阴家家道中落了,你这傻小子便配得上人家了吗?你也不想想,那阴无邪是什么出身?人家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华宅大屋,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些你给得起吗?」
文大娘气呼呼地一件件数着。
从小天养就听话,她说一便是一,他从来不反驳,就唯独遇上阴无邪的事,这孩子便特别执拗。
「我要是知道当年她的一根步摇搅得你这辈子不得心安,那么那时候我是宁可死,也不受她阴无邪的恩惠。」文大娘气急攻心,说出了重话。
「娘,你别这么说。」天养双膝一曲,跪了下去。「做这些事全是孩儿心甘情愿的,无邪这些年来,从没跟孩儿讨过她施的恩惠。」
是他的目光一直随着她打转、是他一直离不开无邪,娘别折煞无邪,净将罪过往她的身上推。
「我若说今儿个你要是出了这大门一步,我便一辈子都不认你这个儿子,你怎么说?」文大娘撂下了狠话,要天养在她跟阴无邪之中只能选一个。
「你说,你是要娘还是要那阴无邪?」
「娘,你别逼孩儿。」
「我若是存心逼你呢?」
「那么孩儿只能求娘别如此心狠,别让孩儿为难。」天养跪着磕头求他娘。
他的头撞在地上像是不疼似的,一个磕头接着一个,额前都落下血印子了,天养依然故我。
在他心里,娘重要,无邪也重要,他从没想要放弃过哪一个,娘别逼他选啊……
「文大娘……」芳姨看了不舍,而文大娘早就泪流满面。
她这个儿子竟是如此痴傻,日后,只怕他要为那阴无邪受苦受累了。
「你起来吧!娘不逼你了。」文大娘上前去扶儿子起身,一面素白的帕子擦去儿子额前的血印子。
「娘不是容不下阴无邪,而是怕那孩子从小生在官宦之家,脾气执拗,你要是真娶了她,日后会受罪。」
文大娘依稀记得十年前,阴无邪才是个六岁的娃儿,便折腾得天养天天不睡觉,也要为她编鸟呀花什么的。
从那时起,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明白,她这个儿子这辈子注定要为阴无邪受苦了。
「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娘的用心良苦?」
「娘的用心孩儿懂,只是……为了无邪,再多的苦,孩儿都甘心领受。」
甘心领受是吗?
「傻孩子,娘就是怕了你的这句甘心领受呀!」那意味着不管阴无邪如何对待天养,他都只有认了的份。
只是,天养是她的儿呀!这教她怎么甘心哪?
「娘……」
「算了,娘知道你要说什么,娘不会再劝你放弃阴无邪。」她连脱离母子关系的手段都用上了,天养依旧不放弃,文大娘便明白她若再逼下去,只怕阴无邪还没逼死天养,天养便让她这个娘给折腾得不成人形。
「别管娘的想法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娘支持你。只是,你这一去,归期不定,自个儿在外不比在家里,你得处处小心,照顾自己的身体。」
「那无邪那……」得到母亲的谅解,天养心里头念着的依旧是无邪的安危。
「娘会去看她,你快去吧!」文大娘送儿子送到门口。只见天养跃上马背,一路往南行去。
那样执着的身影,义无反顾的表情--文大娘当下明白,儿子这辈子,整个人、整颗心是全系在阴无邪身上了。
愿老天爷保佑阴家一家平安无事,否则的话,文大娘不敢想象失去阴无邪,她那个傻儿子将要如何折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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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养乘着快马一路南下,遇到城镇便下马,挨家挨户地问,问看看哪里有状师,看看人家是否愿意为阴家打官司?
他一路赶路,未曾歇息地找门路,深怕迟了一刻,阴家就没得救了。
然而,才短短的三天,从京里传来的消息,说是阴家定罪了。
定罪了!
那仿佛是将天养判了死刑,有那么一瞬间,他僵化成石人,木然地站在原处,听着以讹传讹的噩耗。
是以讹传讹吧?!事实上,根本就没那回事吧?
天养拼命的安慰自己,不愿相信阴家被定罪的事实,然而,那消息却像一块阴影,盘据在他内心深处,不肯散去。
要是阴家真被定了罪,那无邪怎么办?
天养放心不下,又策马往回程奔去。这一回又是没日没夜地赶路,当他回到家中已是半夜三更。
他没敢吵醒熟睡的娘,倒是奔去阴家过了一夜。
阴家早让官府里的人给查封了,天养爬墙,越过墙面,到了阴家内宅。
被搜家过的阴府呈现一片凄冷的光景,空洞的大宅没有丝毫的人气,无邪要是看到这般景象,想必要揪心泣血地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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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养待在阴家,天际方白时,他才离开。
他一回家,芳姨、大叔连同他娘,早已在厅堂等着他。
「你娘昨儿个夜里听到马蹄声,知道你回来了,没想到她才走出房门,你便离开。这一夜,你去了哪?」芳姨问。
「去阴家。」天养也不隐瞒自己的去处。
「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去阴家?现在阴家是处是非地,去了,你不怕让人以为你是阴家的谁,也抓你去判罪……」芳姨喋喋不休地,还想念一念天养。
文大娘却摇头,要芳姨别说了。
「这孩子要是听得进去咱们苦口婆心的话,那几天前,他也不会什么都不顾地要离家,去为阴家洗刷冤屈。」
文大娘上前,就着门前的光亮,看着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