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著她,一时之间呆了、愣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本来你什么都会记得的,但碧蚕蛊很是厉害,阿爹为了要根治你体内的蛊毒,只好用冰心七叶来以毒攻毒,哪知道等你因药力发作昏睡过去後,你那些心急如焚的部属找来了。」她乾涩地道:「我和阿爹没有法子,只好眼睁睁看著他们带你回去。」
他瞪著她。她说的话几乎贴近事实,也没有任何可疑或不合榫的地方,而且除了他和几个心腹外,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中碧蚕蛊又失踪半个月,就连皇上和好友千岁、辛闻也不知晓此事。
难道……是真的?
「我和爹娘都以为你只要醒来後就会来接我,可是哪晓得你并没有回来接我,大军就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云南……」她猛力一掐大腿,泪珠登时滚落。
他的胸口蓦地一痛。
老天,他可以想见她倚门等待他回去的盼望,更可以想像当大军离开云南班师回朝时,对於一个以终身相许的女子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和伤痛。
该死的,可是他什么也不记得……他俩相爱过,就算他真的忘记了,心头也该有丝丝的灵犀,隐隐的心痛啊!
尤其在见到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星眸时,也该有一刹那的悸动吧?
可是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即使摸著胸口,也还是没有丝毫认出她的异样和迹象,就连心头掠过的那一丝不忍,都只是单纯因为她的泪。
他喘了一口气,突然站起身,「我需要好好想想。」
「我以为你负了我,但後来阿爹才想到,冰心七叶也有使人忘忧的作用,或许药性太剧烈,让你忘记了那半个月所发生的事。」
事实上,阿爹非常肯定,冰心七叶一定会使人忘掉短暂时间的记忆,这也是她敢厚著脸皮进京来的原因……何况她也别无选择了。
他宽阔的背背对著她,看起来就像一座高高巍峨,不动不移的大山,但是她却发现自己竟能看出那宽背细微的颤动弧度。
他的心情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镇定。
冰娘突然觉得好愧疚、好愧疚,她好坏,竟然这样待一个忠义正直的男子汉。
「你说我们已是夫妻了。」从军倏地回过头,虎眸里荡漾著强抑下的激动,「是名义上的夫妻还是……」
咦?
她警觉起来:这有什么不一样吗?莫非只要是名义上的,他就不预备认帐了?
她当下做出娇羞难言的模样,「相公……光天化日之下,你叫我怎么好意思说呢?」
他心头涌现一阵不祥之感,「你的意思是……」
「我们已有夫妻之实。」她转过头,用他那块原本乾净却被她拿来抹得油腻腻的方帕捂住脸,看似掩住娇羞,其实足遮住心虚。
她死後一定会被打入拔舌地狱!
从军的脸色看起来像被拳打脚踢了几千几百次一样难看。
干嘛,跟她有夫妻之实就有这么可怕吗?冰娘有点不是滋味。
「相公,事到如今,你预备怎么办呢?」她把烫手山芋丢给他。
「我们已有夫妻之实?」他僵硬地重复。
她叹了一口气,这个人要一直站在这里重复著这句话吗?
「相公,面对事实吧。」她几乎有点幸灾乐祸。
或许是因为难得看见一个铁血刚强的大男人突然发晕发儍的关系吧。
尤其这个男人还是鼎鼎大名的红袍大将军——世从军。
「你应该知道,骗我是没有好处的。」他在接受事实之前,不忘发出威胁。「你确定我们真的是夫妻?」
「确定。」她忽视桌子底下那两条频频发抖的腿。
他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一股强烈的释然感蓦地捕捉住了他。
妻子!他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一个妻子。
他脸上瞬间露出一抹快乐的笑,只不过这抹笑看在冰娘眼里,却忍不住心头阵阵发凉。
奇怪,正常人在遇到这种事时,不是会很生气,要不就是很不爽吗?为什么他在最初的震惊过後,竟然开心得笑了起来?
明明他才是那个掉进陷阱的人,冰娘却觉得是自己一脚踩进致命的陷阱里。
「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下?」她吞吞口水,「你在笑什么?」
「妻子。」他看起来像乐晕了。「我有一个妻子了。」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不懂。」
「我正好需要一个妻子。」他再次微笑起来,「真是老天助我。」
她警觉地竖起双耳,「啊?」
「你叫什么名声?」他突然问道。
「我姓焦,名冰娘。」
「嚼槟榔?」他皱眉,「这是哪门子姑娘家会取的名宇?」
她强压下抗议,「你以前总说我的名字很美的。」
他蹙眉沉吟,「看起来在那半个月里,我不单是中了蛊,连脑袋也出了问题。」
真是太太太……失礼了!冰娘紧紧抓住裙子,强忍住怒气,「焦,我姓焦,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焦,冰娘,冰雪聪明的冰,问候你娘亲的娘。」
「你骂脏话?」他震惊的看著她。
这顶多叫粗话,他还没听过她「出口成脏」的功力呢!
冰娘急急低垂下视线,表现出温婉的模样,「相公,你的思想真邪恶,我明明就是问候婆婆的意思,你怎么可以胡乱冤枉我?」
他一怔,「噢,对不住。」
他不该误会一个姑娘家会口吐如此粗鲁的话来。
她满意地点点头,「我原谅你。好了,这表示我可以住下来了吗?」
「是,但……」他犹豫起来,「虽然你说我们是夫妻,但是我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所以……」
「所以怎样?」她强忍著打呵欠的冲动。
一路上翻山越岭、餐风宿露,好不容易可以吃了一顿饱,而且又坐在这么柔软的绣垫上,再加上心情放松,她觉得眼皮好沉重、好沉重,已经快控制不住频频掉下来。
「我想,我们还是先当名义上的夫妻,你觉得如何?」他小心翼翼地提议。
话一出口,从军突然痛恨起自己,他此刻就像个不敢认帐的大混蛋。
没想到她二话不说就点头,「好哇,那最好了。」
他才刚刚要松口气,却顿生疑惑,「嗯?」
冰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小脸迅速地涨红,「啊……我是说……我虽然很想跟你恩爱厮守……但……但是在你什么都还没想起来以前,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毕竟……这样对你不公平……爱你就是要依顺你……我就是这个意思。」
从军盯著她,眼神温柔了下来,「谢谢你,为了我们好,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不用太努力——」她的嘴巴又闯祸了,急忙补救,「呃,我是说……我不希望你太辛苦,有空的时候想个两下就好了,就算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最好是什么都不要想起来,阿弥陀佛。
从军总觉得他的「妻子」有点怪怪的,可是也说不出哪里怪……管他的,反正这阵子扎手头疼的大问题,有这个天外飞来的妻子出现,就解决了一大半,剩下的只要等到适当的时机向皇上提起此事,然後再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这一切就完美无缺了。
一想到可以不必在「送去和番」和「毁番灭邦」之中选一个,他就觉得太幸福了,至於其他的问题对他来说统统都是小意思。
从军释然地笑了起来。
只是他心底深处还是隐隐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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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了一个妻子,虽然长得又乾又瘪、又小又丑,但只要能跟皇上交差,他一点都不介意。
虽然跟全将军府上下人等介绍冰娘就是他的妻子,也就是将军府的女主人时,足足吓掉了一、两百人的下巴,但他还是一点都不介意。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个妻子来得太及时了,就算他一点也记不起到底是怎么有的,那也不打紧。
将那个长得像大婶的「妻子」丢给一票婢女处理後,从军愉快地回到书房处理他最爱的公事。
直到听见外头传来乒乒乓乓的摔倒声,而且还为数不少时,他才勉强将双眼从公文上抬起。
「外头怎么了吗?」他问著守在门口忠心耿耿的副将狄惊。
狄惊没有回答,整个人僵在门口连动也没动。
怎么了?难不成突然有山魈还是妖怪经过将军府吗?否则为何连曾经单刀劈杀过两百头恶狼还脸不红气不喘的狄惊,都惊吓得动弹不得?
他心一动,闪身迅捷地冲至书房门口。
他终於看到了来人,却在刹那间呆愣住了。
绛紫色的宫裳衣袂翩翩,完美地裹住纤细小巧的身段,乌黑如缎的青丝绾成了微斜的绣球小髻,以一柄紫金苹花簪别住,雪白柔嫩的鹅蛋脸上,弯弯的黛眉和如星星般闪亮的美眸正对著他笑。
她的鼻端巧致俏皮,小嘴粉红如桃花瓣,尤其那满脸掩不住的笑意……平常对女人几乎是迟钝到极点的从军,也看傻眼了。
「你是谁?」好半天,他突然想到。
那娇俏女子笑得更甜也更清艳了,「相公,是我啊。」
「槟榔?」他愕然。
她的笑脸有一丝垮下来,「是冰娘。」
「你原来长这样。」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惊艳,还不如说是惊吓。
完全不是冰娘想看到的样子,她不禁有些沮丧。
再怎么说她也是云南第一美人,一般人看到她的外表不是著迷了就是看傻了,接下来就是赞叹或流口水,哪有像他这样,还是一副呆头呆脑不解风情的样子?
「我变得比较丑了吗?」毕竟是女孩子,她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颊,有点担心的问道。
寻常男人再怎么笨也该知道,在此刻一定要坚定地摇头说:不,你没有变丑,你还是那么的美丽。
但从军只是困惑地打量她半晌後,很抱歉地道:「对不住,我看不出来。」
因为他真的忘记她以前长什么样子,所以无从比较到底她是比较美还是比较丑。
冰娘气得牙痒痒的,真想挽起袖子狠狠地给他揍下去,不过有鉴於自己初来乍到,加上就算真敲下去也只是弄断自己的小手,因此她在粗重地喘息深呼吸过後,还是决定算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她的「救星」,随随便便把自己的救星弄死可不是明智的行为。
「相公,你看,你真的把我彻头彻脑的忘了。」她小嘴一扁。
从军像瞬间被刺球砸到的大猩猩般,整个人跳了起来,手足无措道:「你、你可别又哭了,拜托。」
她吸吸鼻子,「我又没有要哭。」
他小心谨慎地瞅著她,好像在仔细观察过她真的不是要哭後,这才如释重负地道:「不是要哭就好。」
她忍不住狠狠地瞪他一眼,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连哄女孩子都不会,难怪他到现在还没成亲。
「相公,我只是想来谢谢你,让我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又有这么多人关心我。」她深吸一口气说出来意,真诚地道:「如果你不认我,不收留我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幸好阿爹说得没错,你是个值得交付终身的好男人。」
从军傻傻地张大了嘴,脸庞渐渐涨红了。
狄惊呛咳了一声,强忍住笑识相地躲到一边去。
「呃,谢谢。」他挠著浓密的黑发,窘然僵硬地点点头。
看著他傻呼呼的模样,冰娘情不自禁掩嘴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如银铃像玉石清脆相击,从军一时之间又傻住了,呆呆地看著她巧笑倩兮的容颜。
冰娘笑著笑著,蓦地接触到他专心一意的眸光,小脸霎时奇异地热了起来。
她低下头,绣花鞋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著地上的小石子,「我真的很高兴。」
他凝视著她,「高兴什么?」
她羞涩地哼著,「我很高兴……你愿意接受我。」
「那当然。」他想也未想地道:「我们是夫妻,虽然我忘了。」
她的小脚动作蓦地一顿。
「说得也是。」她紧张地乾笑,止不住的内疚涌上心头。
世将军真的是个好人,而且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是她居然这样欺骗他的感情……冰娘小脸黯然。
她真的是不得已的。
不过她发誓,只要她人还在将军府的一天,就要好好地对待将军,好好地报答他。
一想到这里,冰娘兴匆匆地道:「相公,你肚子饿不饿?」
她可是做得一手云南好菜好点心喔!
他忍住一声咳嗽,「我们……刚刚才吃过饭吧?」
她不在意地挥挥手,「哎呀,那不算什么啦,都两个时辰前的事了,而且你也没吃什么东西,不是吗?」
他迟疑地道:「如果你还吃得下的话,我再让人去准备饭菜……」
「不用了,我做给你吃。」她嫣然一笑。
「你会做菜?」他怀疑地瞅著她。
她点点头,笑咪咪的越说越顺口,「你以前很喜欢吃我做的过桥米线。」
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我忘得一乾二净了。」
「不要紧。」她温柔地笑看著他。
他真是个好人,有点耿直有点硬,有点古板有点憨,可是她突然发现,假如他真的是她的相公好像也不错……
冰娘的脸儿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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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乎,千里寻夫的冰娘就正式在将军府住下了。
第一餐饭大显身手,手艺精妙的她做出了几道让他瞠目结舌,并且吃到差点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的好菜。
但是他对她的手艺津津乐道,并不表示对她个人也有相同的欣赏和信任。
再怎么说,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妻子跟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一般陌生,却又是日日要在府中相见的,那份尴尬就可想而知了。
尤其冰娘从少之又少的「相聚」时刻中无意间发现,世从军虽然是个威武英勇、谦冲敦厚的大男人,但是他也呆板木讷僵硬。
就像今晚——
据说大将军忙於公事,一天至多只有三、四个时辰回府睡觉,其他时间统统都是在兵部大堂办公,也因此他偶尔出现跟她共用晚饭的机会就跟凤毛麟角般希罕珍贵。
今晚,好不容易她这个冒牌娘子总算等到他回府吃饭,正想要在用餐时善尽职责讨好他,以报答他好心的收留,可是他居然带著大批卷宗上餐桌。
他瞧也不瞧地夹起油亮亮的红烧香菇卤蹄筋塞进嘴里,随口咬个两下,连正眼看都不看就举箸戳中另一道清炒玉芹花,接下来是无辜的冰糖子排在被某人咬进嘴里以後就转眼消失不见,连渣渣都没有吐出来。
她的食量大胃口好,但打从刚刚一上桌开始,就傻傻地瞪著他的进食动作,筷子僵在半空中良久。
「相公?」她试探地开口,怀疑他知不知道对面坐著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