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的气氛一下子僵滞起来。
“哎呀!这就是两位聂公子的贴身护卫呀?果真高高壮壮、威威风风的!”金娇娥愕了一刻,见兄长吃了亏,忙开口:“我们兄妹并无恶意,大家不必这般紧张嘛!呵呵……”
“对……对……”金八忙顺势张口,“咱们只是几年不见十三弟了,有些挂念,故来此一探,没什么恶意的。”
他咬牙扬起笑脸,故作亲切地看向伍自行,“刚才八哥是因为太担心你了,所以情急之下才说得严厉了一点点,十三弟别气呀!”
可恶,身单势孤,他只得忍气吞声!
“是呀!十三弟,我们是太想你了,否则也不会一得知你的消息,便立刻千里迢迢地赶来探你。
爹爹本也想一起来的,可他年纪大了,又病痛缠身,我们不忍他长途跋涉,便代为前来。
十三弟,你想一想,咱们十几个兄妹,爹最疼谁?最宠谁?还不是你!你再扪心一问,咱们兄妹最爱护的又是哪一个?还不是小十三你!”
她柔柔一笑,顾盼生辉,“你也二十几啦!别再耍孩子脾气,好不好?”
“哦?十三真有你们这般友爱的兄姊?”伍自行轻轻一笑,含着明显的不屑,淡淡开口:“她不是青楼娼妓的贱种吗?不是你们握在手心,任意驱使的工具吗?什么时候你们这些高贵的金家大少、千金们拿她当人看啦?”
她忍不住恨恨地咬牙,拢在袖间的双手紧握成拳!
“你们不怕她再回去抢你们的权?不怕她再次执掌金府布行,将你们踩在脚下?”
“十……十三弟,你说什么呢?”金八一下子冒出冷汗来。
“你听不懂啊?一向聪明绝顶的金八公子,怎会听不明白一个笨到家的低下杂种的话呢?还是……”伍自行耸肩一笑,“你们想再放火烧院一回呢?”
“十……十三弟,你说什么疯话呢?”冷汗,不断地从金八略显老态的额头源源冒出。
“我说疯话?哦……那你们这回不准备消灭她,打算做什么?将她贱卖,好让你们金府东山再起吗?”
别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金府布行几年前虽昙花一现地雄冠中原,可几年下来,早因金氏兄弟的大肆挥霍而渐渐掏空了!
“十三!”她……她怎么知道的?
“还叫十三?她早已被你们这群高贵的金家人一把火烧死啦!”
她再轻轻一耸肩,顿觉肩上轻松了不少。闷在心中多年的一口恶气,总算稍微纡解了几分。
“十三,你说完了吧?”一旁一直不语的韩齐彦轻轻开了口,“金兄他们虽有不对的地方,可终究是你的兄长,我虽不知他们五年前对你做了些什么,以致让你如此对待,但今日他们是诚心来请你回家的,你何必讲得如此难听?”
十三弟从不是如此刻薄的人呀!
他虽稍显淡漠高傲,但对任何人都温文有礼得很,从没讲过一句失礼的话。
心里,不觉有一些失望。因为眼前的白衣先生,似乎再也不是他的十三弟……
“我讲得难听?”伍自行挑眉一笑,“齐彦兄呀齐彦兄,自行已长大啦!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又傻又蠢的十三!你若知当初他们金家怎样对我,你便不会如此说了!”
“我不管他们当初怎样对你,可亲兄弟便是亲兄弟,血缘之亲岂可任意诋毁?”
“哈哈……血缘之亲?”伍自行闻言笑得更开,“你问问站在这里的金八爷和金十一小姐,他们可有一个叫十三的亲兄弟?你问问看。”
嗤……她伍自行哪里有那样的好命!
“八兄?”看十三弟讲得那么悲愤,不似有假,韩齐彦愣愣地转向一旁猛抹冷汗的金八。
“怎……怎会没有呢?”金八硬是挤出笑容,“我们一直拿十三当亲兄弟呀,虽……虽然并非同母所生,可我们从……从没因为她母亲出身青……青楼,而笑过她呀!”
“就是呀!十三弟,否则依你低下的出身,爹爹岂会待你如宝贝?又岂会……岂会让你掌理金府布行?”金娇娥也扯起唇角,妆点完美的脸上却带着深深的鄙夷及……慌恐。
“哦?那我还得说声谢谢喽?”伍自行眯一眯利眸。
“那倒不用!”金八挺一挺胸,“只要你乖乖跟我们回苏州,重新扛起金府布行,什么也不用说。”他口气听来似乎是给了她天大的恩情似的。
“若我不呢?”她可不会傻得再被伤上一回。
“不?”金八一下子瞪大眼,狠狠地盯向她,但在看到十三背后冷冷对射过来的视线时,又慌慌张张地收回目光。
“为什么不呢?你不是一直想革新布行?爹已经同意啦!那份你拟了五、六年才拟好的计画,爹还好好保存着呢!”
金府布庄自从没了十三之后,便一直走下坡,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绝境了,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十三带回府去!
“真的?”冷冷一笑,就知他们根本不会按计画去费心经营布行!
“真的!真的!”
“哦。”她故作深思地点一点头,挑眉耸肩,“只是……太迟啦!”
“什么?”
“聂府布庄已采纳了那份计画,也早已实施了,你们……来迟了!”
“你怎能这样胳臂往外弯!”金八一下子急红了脸。
“往外弯?”伍自行十分困惑,“本就没有亲人,何来此说?”
“你……你不要太过嚣张!你在这聂府很风光是不是?若我讲出一件事来,你看他们是不是还会要你?”
伍自行一僵,唇动了动,不语。
“所以,十三,你还是乖乖随我们走吧!”就知道她怕这一点!
“不走。”冷冷吐出两字,伍自行面无表情。
若是上天眷顾了她一回,那么,能再眷顾她第二回吗?
幸福,让她开始贪心。
她要赌一回。
“你……”急红了眼—狠狠一笑,望向一直站在伍自行背后的男子,“聂二少,若有人对你聂府布庄不利,且恶意袭击,你会如何?”
“以牙还牙。”冷冷吐出几字。
伍自行一抖,几乎站立不住。她后退了一步,一贴上那坚实的躯体,忙又前移,一双铁掌却紧锢在腰间,暖暖的体温缓缓传了过来。
她一呆。
“哦?那你可知,一年前聂府布庄遭遇滞货风波,你又同时遇袭受伤,是谁在背后策画的?”
金八嘿笑着瞥一眼神情恍惚的伍自行,手指一指——
“是她!是我们金家的十三弟!所有的一切,皆是她五年前的计画!”他如犬般狂吠,吠完,静候聂箸文发怒。
只是,聂二少只微微笑了一下,并无他预料中的怒狠,反而温柔地瞅向身前的人。
金八一愕,“怎么?你府上的帐房先生便是害你之人……你不发火吗?”怎不以牙还牙呢?
“发火?这厅中火盆众多,金公子还冷?”聂箸文挑一挑眉。
“不!是……”金八一指面白如纸的伍自行。
“自行冷吗?”俯首当着众人的面,将自行紧紧拥在怀中,正大光明地显出万般柔情。
明显的抽气声从一旁传出。
聂二少竟如情人一般拥抱十三弟?
韩齐彦震惊地张开了嘴巴;金氏兄妹则鄙夷地一笑。
“十三,你真不愧是青楼娼妓生的贱种喔!”金娇娥妒火上冲,俊美无匹的聂二少该配她这绝代佳人才是!十三无才无貌,凭什么得到聂二少的宠爱?“将你娘那骚劲学了个十成十!”
“金十一!”
“怎么?我难道说错了?表面上一副贞烈样,骨子里呢?还不淌的是风尘女的臭血!”她回首瞅一眼一脸呆滞的韩齐彦,漾出艳丽的笑,“韩少主,你曾与我们这个十三弟交为挚友,可知她是一个女子?可曾见识过她狐媚的……哎哟!”
她吃痛地捂住脸颊。是谁?谁打她金娇娥一记耳光!
“若再口出恶言,休怪聂某手下无情。”缓缓将手掌又放回自行身前,聂箸文狠狠一笑。
自行是他的,他不准任何人恶意中伤她!
绝对不准!
“你……你敢打……”在他恶狠狠的瞪视下,金娇娥再也讲不出一字。
“聂府不欢迎不请自到的客人,请吧!”聂箸文一哼,示意朝阳、射月送客。
“二少,等一下!”韩齐彦终于回过神来,哑然出声:“十三弟,你……”
十三弟怎能是女儿身?!
“伍自行本非男儿,只因无奈,才以男子面目示人,韩少主请见谅。”她淡淡一笑。
韩齐彦彷若一 下子苍老了十岁,头一垂,再也没了讲话的力气。
“走吧!”金娇娥也不想再自取其辱,咬牙恨瞪伍自行一眼,“以后,你休想再跨进金府半步!”
“自行从不希罕。”
“好,你有种!”
磨磨门牙,金氏兄妹甩袖而去。
韩齐彦再望一眼看也不看他的伍自行,叹了一声,跟在金氏兄妹身后,也悄悄走了。
渐沉的夕阳余晖,由窗棂射进寂静下来的大厅中……
第八章
“可以回头看我一眼了吗?”
愠恼的闷声从她头顶传出。
“你就将我看得那么扁?我是狗呀?见了美女就扑吗?”
用力搂紧那个让人气恼的人,聂箸文甚是不满。
“人家也是有格调的!那种心思邪恶的蛇蝎美人,我看到就觉得恶心!我对你表明过多少次了?这一辈子只要你一个,再也不会将其它女人看入眼的!”
伍自行微微垂下了头,不语。
“还不肯回头呀?”
咬咬牙,聂箸文气恼地眯起了乌眸。
“是因为刚才那对兄妹说的话?就算五年前有一个金十三想搞垮我聂府布庄,又怎样?那只不过是五年前一个未施行的计画罢了!
去年我布庄是被恶意排挤过,我也的确遇袭受伤过,可那是别人的所为,他们不过是又恰巧想起了一个同样的计画,与那个金十三没有一点关系!”
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眷恋地将唇贴上她发顶,轻轻厮磨。
“就算真的与金十三有关,那也只是商战中的小手段。当初我为扩大聂府布庄,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你在商场这么多年,又岂会不知商场上的残酷?所以,我才不会在意何人策画了那种把戏。”
紧紧拥住他的自行,聂箸文宠溺地一笑。
“我只知道有一个名叫自行的人,在我危难之际帮了我,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她教会了我该如何去看人、该如何去待人,她更教会了我……该如何去爱人。你明白了吗?!”
炽热的唇重重吻上她耳垂。
“我爱的是伍自行!爱的是在我失明之时伴在我左右的那个伍自行,爱的是此时此刻我抱在怀里的伍自行,爱的是将与我牵手一辈子的自行,你明白了吗?”聂箸文哑哑低语。
无尽的怜惜、眷恋,藉由紧紧贴合的身躯,缓缓传递过去。
一颗大头贴在她颈窝摩呀摩的,他屏气静息等待他的自行给他响应。
但……他等得头发都快白了,身前的身子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垂首沉默。
不由得心中一酸,聂箸文手一松,慢慢倒退着跨出厅门,低叹一声后,再听不到他的声息。
背后的温暖支撑一失去,伍自行才知自己再也无力独自站立,眨一眨模糊的双眸,她惊觉自已早已泪水盈眶。
她再怎样遭人背叛,再怎样伤心欲绝,也从来没流过一滴泪呀!可如今,串串泪滴却如珍珠般从眼中滑落下来。
她一个踉跄,几要瘫软下去,快速地一转身,她想也不想地追出门去,“箸文,不要丢下我!”
她头也不抬地向前冲,直到投入一个敞开双臂的温暖怀抱里,才放声大哭。
“箸文,不要丢下我!求你不要丢下我!”
“我不丢,我从来都不曾想过丢下你一个人!”他心中乱成一团。自行从没哭过哪!
“可我好怕!好怕你不要我了!”
伍自行似听不到他急切的保证,仍哭泣着。
“从小我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娘从不对我笑,只是白日黑夜地逼我用功读书、逼我去学那些经营之道、逼我去面对商界的尔虞我诈、逼我去面对那从来就不该我去背负的一切!”
忆起灰色黯淡的童年,伍自行忍不住浑身轻颤。
“虽然如此,我还是咬牙忍受了下来。十二岁那年,我娘过世了,当时的我,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有一点点心喜!”
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她望向一直凝视着她的聂箸文。
“我怎会那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她从没在人前哭过,就算是失去唯一的亲娘时,她也没掉过一滴泪!今日她是怎么啦?泪,依旧潸潸而落,悄悄浸没了他的衣襟。
“可我并没真的摆脱一切啊!娘死了之后,那个名为我父亲的男人……”她愤恨低泣。
“他看中了我的才能,明白我比他那一群儿女能力都强,于是,便利用亲情控制了我,让我去替他辛苦卖命、去替他打江山!
从小,我便是那样迫切期望他能看我一眼,因为我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啊!于是,我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喜欢我,他的慈爱、他的温情也的确分给了我一些!
我娘之前会那样残酷地训练我,为的不就是博取他的注意?不就是为了让他承认我?”
那些年少往事,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一根永不能拔除的尖刺,稍一碰触,便会痛彻心扉。
“于是,我为了他的关注,什么都甘愿抛弃了!我的女儿嗓音、我的女儿梦想、我的一切一切……
那几年,为了让他更加器重,我什么都抛了!我的良心不再有,我变得心狠、我变得冷血、我变得市侩!”
她放声大哭,“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他能夸我一句……能多看我一眼……”
聂箸文不语,只轻轻拍抚着她颤抖不已的背,轻轻抬起她那张泪痕斑斑的脸庞,俯首轻轻吮去那珍珠似的泪,静静听她呜咽地倾诉那不堪的过去。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了解不了那心伤有多苦,有多重。所以,现在他所能做的,便是给自行一处温暖的避风港,静静听她倾诉。
“可到了一切都成功之后,他……他却要将一 撑起这一切的人放火烧死,那把大火之后……‘她’死了,我却从地狱中爬了出来!”
忆起那泣血的一刻,她呜咽得几不成语。
“整整一年,我到处流浪,生怕被他得知金十三尚在人世的消息,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晚上连眼也不敢稍合一刻。
累到极点,强迫自己睡去,合上眼却又看见他,又听见他在笑!笑看年纪轻轻的金十三在火中痛泣悲号,笑看着‘她’与火融成一体……”
伍自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好似又回到了那可怕的一刻。
“不哭了,不哭了!”不忍看她再自我折磨下去,聂箸文终于开口,轻轻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