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殿说这句话的时候,常相思正在帮他斟茶,斟到八分满一滴也没漏出来,显示她的情绪非常平稳,一点也没受他这句话的影响。
她早就知道里面有什么了。
“喔?你进去看过了?”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吗?”
他摇摇头,“更加困惑了,而你似乎是我唯一的解答。”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怎么会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你。”她眨眨眼睛,一脸笑意的说。
“你知道的,是那个梦、那个有你的梦。”他进入了那个被封住的禁门,仿佛丢到了一个新天地。
花园旁是三间精致的房舍,虽然布满了荒草、青苔和蜘蛛网,但他一进去其中一间就认出来了,那个简单的厅堂就是他梦里的那个灵堂,他甚至很容易的就找到了梦中少女上吊的那间房子。
那并不是梦,而是他失落的过去。
常相思忍不住笑了出来,“王爷,我得承认你这招很有趣,但是不适合用在我身上,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蠢。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以你的身分地位根本不愁身边没女人,用‘我梦中有你’这招来骗人,在有点不人流。”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话。”他拿起茶来啜了一口,直视着她,“昨天我在假山旁听到了一段很精彩的对话,你有兴趣知道吗?”
昨天他从代王府碰了个大钉子回来,一进门就听知秋说钟姥姥来了,怒气冲冲的找常相思去了。
他连忙赶去,刚好碰上了钟姥姥一见到常相思,惊骇得连龙头拐杖都掉了的那一幕,他觉得奇怪因此特意不现身,尾随着她们躲在假山后面。
然后他发现了两件事,常相思果然身有武功,她那日受伤的内情只怕不单纯。
第二件事就是,她果然跟他有关系。
常相思猛然一震,敛起了笑容面无表情的将头转过去。
“你不说,难道我查不出来吗?”上宫殿站起身来,一手撑在桌上,上半身微倾越过桌面,一手攫住她的下巴,将她撇开的头转过来,直视着她清澈的眼睛,“你不希望我想起来,为什么?”
他的眼神是那么样的困惑而苦恼,就像他抱着她求她原谅那个时候一样,就像她上吊自尽没死,睁开眼来接触到他的眼光一样。
“因为你会后悔。”她心一酸,松懈了防备。
他永远都不能明白她为了爱他,宁愿将一切都埋葬,宁愿将眼泪焚干。
只有彻底的遗忘,她才有继续爱他的把握。
他不能明白,一旦他记起一切,过去的悲剧将从头来袭,而她的爱恋终将被淹没在那股痛苦和绝望的洪流之中。
“失去了那些片段,我才会后悔。”他诚恳的说:“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老作同样的梦。现在我知道了,因为我不允许我自己忘了,那些都是最重要的事。”他停了一停,柔声道:“而你,可能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些片段强烈到他都已经记不得了,还会回到梦里提醒他不能忘,重要性可想而知。
常相思斩钉截铁的说:“你会后悔的,一定会的。”
“我不后悔,而且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他的手离开了她的下巴,拾起一缕她的秀发,缠绕在指上,“你对我究竟有多重要。”
他可以去问钟姥姥的,但是他相信那会使事实打折扣,她都可以隐藏他的生命中曾经有她,又怎么能期望她会对他真话呢。
他要听常相思亲口说。
“我不会说的。”她的语气坚定而冷漠,在那一瞬间恢复她的防卫和武装,“永远都不会。”
“是吗?”他温柔的看着她,对着她笑,“我很有耐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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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裳和绿衣对看了一眼,眼里同时流露出不情愿的神态来。
而竹帘后的人影不给她们辩驳的机会。
“红裳,我说的很清楚,伤她可以,不能杀她。”
“她又没死。”红裳嘟哝着,一脸被冤枉般的不甘愿,“况且你自己要我在那天会堵她的,不是吗?”
“是呀,我要你去演一场戏给袁迟看,不是叫你去报仇的。”
他要借着袁迟的嘴巴,把康王的图谋传到成王耳朵里,让成王有非杀康王不可的决心。
红裳一听他这么说,立刻喊道:“那不公平哪!我本来就打不过她,又不许出全力,那我不是必死无疑的?”
她要是没出全力,早就成了常相思手下的亡魂了,她怕死所以找绿衣帮忙不行吗?
哼,她承认她还记得上次常相思把她打成重伤的仇,所以偷偷联合绿衣去执行任务,而她顶多把她伤的半死不活,又没要了她的命。
“你死不了的。”湛掩袖掀开竹帘,悠闲的晃了出来,“绿衣,这件事你也有份?”
绿衣低头冷然的道:“我怕红裳吃亏,所以帮了点忙。”
“不只一点吧?”还好这两个丫头还有点分寸,没把常相思给杀了,否则他的麻烦会很大、很大。
“绿衣如果没来帮我,现在我就不能站在这里挨你的骂啦!早就死掉了。”红裳不高兴的说。
她真是不明白,一个成王的手下真的比她重要吗?王爷到底分不分得清楚谁才是自己人哪。
湛掩袖一笑,“我不是跟你说了,打不过就跑?你这么聪明,会没有脱身的办法?”
“聪明不敢当,谁叫我的主子太厉害,做奴才当然也不敢太蠢,免得灭了你的威风。”
“赞我厉害也没用,不会因为这样就少罚一点的。”湛掩袖说道。“你们两个丫头只想着寻仇,差点坏了我的大事,不过也因此把常相思顺利的送进南王府。一功一过相抵,我不罚你们也别来跟我讨赏。”
“小气主子!”红裳气呼呼的说:“皇上干么把我们姊妹派给你,真是倒楣透了。”更气人的是,她们又要奉他的命自荐进入康王府,为那个愚蠢的色狼办事。
绿衣对她使了一个眼色,颇有警告意味,“你太没规矩了,怎么能这样跟王爷说话。”
再怎么样都是主子呀。
挨了姊姊的骂,红裳撇撇小嘴,气呼呼的坐了下来,“又是我不对,哼。以后都别叫我做事啦,反正我都办不好。”
“你生气我还是要使唤你的。”湛掩袖说道:“咱们温大统领可想念你想念得紧,哈哈!”
红裳噗哧一笑,“我才不干呢,他这次见了我可不会像上次一样客气了。”
“有我在你怕什么么?”他笑道:“如果怕万一的话,就请绿衣先把景阳春请来,让你安安心。”
“还说呢,上次为了把忠王拉进那淌浑水,我可真够牺牲的。”差点没被常相思打死,豆腐又被温雅尔吃了不少,也真是够委屈的了。
受了伤还被温统领擒已经够倒楣了,王爷还骂她淘气、不听话,受伤活该。
“结果咱们温大统领死盯着忠王不放,效果很好、牺牲也不算白费。”想到温雅尔到现在还在怀疑忠王他就觉得好笑。
没办法,他要是不给温雅尔一个目标,拉开他的注意力,他一定会发现他这个安西王大有问题,迟早会坏了他的大事。
最近用脑过多,真是累死人了,为人作嫁还真不是普通的麻烦哪。
“对了,绿衣我要麻烦你一件事。”湛掩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随口说道。
“主子请。”绿衣和红裳不同,她谨慎而冷静,有时候甚至是冷漠的。
他微微一笑,“帮我杀了南七王吧。”
湛掩袖手里把玩着半块玉佩,笑意盎然的——他是不是也该给常相思相同的任务。
这样应该比较保险吧?
第五章
秋风萧索黄叶落尽,北国的冬天似乎要来了。
托着腮的常相思陷入了一份深深的愁绪和期待之中。
今天是十五,月圆。城郊的仙女庙中,她能够见到那个一直不知道她存在的孩子。
十年了,她只能在月圆一夜见他一面,甚至在她还来不及为他取名字的时候,就被迫分离了。
当初她为了这个孩子而有了存活的勇气,现在又为了这个孩子的存活而听命于人。
这么多年了,她隐隐约约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她一直不敢深入去想,生怕想太多自己会无法承受。
“小姐、小姐……”黄莺儿喜孜孜的打开了一个箱子,惊叹着拉出了一件狐裘白氅,“好美呀!”
常相思回过头去,看了眼便说:“喜欢就拿去穿吧。”
他是王爷命人送来给小姐的。”她惊讶的说:“我怎么能拿?”
“我转送给你不好吗?”她把头转回去,让视线遥遥的落在外面的小径上。
有个人从路的那一头走了过来,熟悉的身影让她轻叹了一口气。
他就是不肯放弃是吗?
就算他什么都记不得了,骨子里的固执和倔强依然存在。
“有空吗?”上宫殿来到她的窗下,看起来神采奕奕。
“没有。”常相思干脆的拒绝了。
“太好了,刚好赶得上去看最后一天的菊花会,走吧。”
她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我说没空。”
“马车已经备好了,我要他们停在后门,我们从这边出去比较快。”他笑嘻嘻的说:“走吧。”
他是已经打定主意对她的反对意见置若罔闻就对了?
“我哪都不会跟你去的。”她斩钉截铁的说。
“好久没看到阳春了,最近她忙着要出阁也少过来了,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是能在菊花会上看见她。再说人家特地拨空出来邀我们赏菊,不去也不好意思。”
阳春?真的好久不见了,她还真想见她大伙一起聊聊……可是她刚刚已经说了不去了……这个死上宫殿为什么不早点讲。
“小姐。”黄莺儿一脸期盼的说:“好久没见着阳春了,去好不好?”
“安西王妃也会过来,湛掩袖总算肯让他的老婆、女儿出来见人了。”没看过这种怪人,女儿满月不摆酒也不让人见。
常相思原本已经动摇的心晃得更厉害了,夜雨和新生的娃娃……好想去呀!
“小姐……”黄莺儿求的更起劲了,“去好不好?”
“我是为了阳春和夜雨去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常思认真的说。
“我知道。”上官殿冲着她笑,仿佛她肯跟他一起出游,是什么天大的乐事似的。
他们并肩一起往后门走去,路不大走动间难免会碰触到对方,常相思快走了几步,不悦的说:“别跟着我,净做些惹人嫌的事。”
让她烦心。
上官殿问道:“以前你都不会觉得我惹人嫌。”
“那当然呀。”她下意识的说:“那是因为以前你……”话一出口,她才觉得不妥,差点就被他惹到胡说八道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以后跟他说话要小心一点了,于是她回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上官殿张开了嘴,殷勤的问:“以前我怎么样?为什么不说了?”
“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现在是很讨人厌。”她哼道:“照我看来,你以前大概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难怪。”他一脸恍然大悟的说:“我至今讨不到老婆,原来是因为太讨人厌所成的。”
常相思猛然停下了脚步,回忆一下子冲进了她的心头和眼眶。
清风为证、日月为媒,上宫殿与常相思结发,愿两心生生世世相印,永世都是夫妻。
她的发曾经柔情缱绻的与他的发相缠。
他们割落了对方的黑发一束,藏进了最贴心的位置。
她眨眨眼睛,不让发酸的眼坠出泪来,这么多年来她没流过一滴泪,现在也不打算再因为那些回忆落泪。
“王爷,你要知道事实吗?”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你要听我说是吗?好,我告诉你。”
她也不管莺儿就在旁边,只要他知道了事实,他就不会再来纠缠她、撩拨她的回忆。
她的伤已经全好了,也该是再次离开的时候了。
“你说的没错,那些并不是梦而是血淋淋的事实。”常相思寒着一张脸,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维持在冷漠的那一端。“常欢,那是他的名字,我的小弟弟。我爹是你的贴身护卫长,一辈子为你的安危卖命,什么都为你着想,我娘生我弟弟的时候难产,因为你,他来不及回来见她最后一面。”
“我弟弟是常家唯一的血脉,而你……”她直视着他,“在那座秋千上杀了他。”
上宫殿愣住了,完全无法思考,只能接受常相思不断说出来的事实,像是利刃似的凌迟他。
“我爹无法接受这个打击,他是要问你为什么,他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可是你太害怕了,你把他当成刺客,命人击毙了他。”她冷淡的说着,仿佛那不是她最深刻的痛,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似的。
她近他一步,冷笑道:“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那不是事实。”他混乱不已的说道:“不是。”
因为这样,所以她才会用那种不谅解带有敌意的眼光看他吗?
“那就是事实。王爷,你还感到好奇吗?”她轻轻一笑,看到黄莺儿也呆住了,于是招呼她道:“莺儿,咱们走了,我看王爷不会有心情赏菊花了。”
她又何尝有心情赏花呢?她的故作坚强只不过是一种逃避罢了,从以前她就不愿看他露出那种受伤的表情。
而她说出来的事,除了让他震惊之外,想必也会让他痛苦吧。
但她最不愿的事,就是让他痛苦呀!
她为了保护自己,而使他痛苦了,这样她还是爱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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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我不信!”上官殿恼怒的扫落了桌上的物品,东西乒乒乓乓的滚落了一地。
书架被推倒在一旁,举目望去书房内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了。
“她说谎、她骗人!”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嘴里虽然这样喊着,但她说是却又跟他的梦境相符。
摔落的男孩和灵堂、两个牌位……他做过这种天理不容的坏事,而他居然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他惊慌的去找钟姥姥求证,她惨白着脸证实了相思说的话并不假。
常家的确因他而毁!他难以接受的冲了回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泄那紧绷的情绪。
“天哪!上官殿你在干么?”甫进门的温雅尔吓了一大跳,他有一件奇怪的事要来找他商量,所以拉了掩袖一起过来,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这种场景。
“都不要管我!你们出去、出去!”他背过身子,一手往后指着门,厉声的大喊。
“还真的给相思说对了,他在屋里发疯呢。”温雅尔哝咕道,连忙退了几步对湛掩袖说:“我看我们晚点再来好了。”
今天约上官殿去赏菊,他奇怪的没出现,反倒是相思和那群女人叽哩呱啦的说个没完,他奇怪的问了她一下上宫殿怎么没来,她说他在家里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