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不好看吗?”上宫殿坐在车夫的拉子上,和她并肩而坐。
而从没坐过马车的常欢则是趴在窗边,对着每一样经过的东西傻笑。
“不是。”她摇摇头,他原本穿的衣服质料都很好,绣工也很精细,虽然换了粗布衣裳但还是一样好看。
“大家都穿这种衣服,只有我不同,那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他算是体贴的吧?居然连这种事情都想到了。
“那也是因为你穿得起呀。”她好奇的说:“我想你爹爹一定是府的大人物。”说不一定是总管之类的。
他满不在乎的说:“算是个大人物吧。”
她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大人物父亲是谁,只是盯着前方的美景喊道:“啊,到了!”她兴奋的说:“就在前面。”
停妥了马车,他们手牵着手走了过去,上宫殿道:“这里还真热闹。”
不少人影在草地上奔跑,追逐着发亮的萤火虫,几乎四处都是孩子的笑声和说话声。
“嗯,附近有几户农家,他们的小孩也喜欢过来这玩。”常相思说这话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们不要过去那边,在这就好了。”
“虫……”常欢兴奋的甩开她的手,往前奔了过去。
“哈,东西可以派上用场了。”上官殿拿出抓萤火虫的工具,也冲上前去大笑着追逐光亮。
常欢跟在他后面,蹦蹦跳跳的好奇去抢他的东西。
常相思含笑抱着膝坐在地上,看他们一高一矮的低着头说些什么,好像很忙碌的在摆弄着什么。
“姊、姊……虫!”常欢手里拿着一团亮光,朝她奔来献宝似的说:“欢欢的、欢欢的……”
“对,欢欢的。你好棒喔,抓到了这么多只萤火虫呢。”她捏捏他的脸颊,感激上宫殿为了她的弟弟这么费心,帮他抓到了萤火虫,装进这个白纱袋里。
“他真是精力旺盛。”上官殿往她身边一躺,成大字型的瘫在地上,“累死我了。”
常相思感激的说:“谢谢你跟他玩。”
“有什么好谢的,他高兴我也挺乐的呀。”他翻身坐起来,一脸不悦的说:“这也要谢,太见外了吧?”
“不是的!”她垂下头说道:“因为欢欢他……”她看着他,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他今年八岁了,可是懂的事比三岁小孩还少。”
上宫殿一脸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难怪了……他就觉得他看起来挺可爱的,可是说起话来有些奇怪,会运用的词汇似乎也不多。
“从来没有人肯跟他玩,所以他才会那么怕生。”她轻叹着说:“所以我才要谢谢你。”
只要有人肯跟他玩,常欢就会好开心、好开心,一点都不明白玩耍跟受欺的分别。
“拜托别谢了,这样听起来好像我另有所图似的。”上官殿笑道:“我喜欢你弟弟,他很单纯、很容易满足,更容易快乐。”
“在我身边这样的人并不多。”他拔着脚边的草,“我讨厌每个人接近你都是有目的的,我也讨厌每个人表面对你恭敬有礼,似乎客气万分但其实在心里咒骂你。更讨厌人家看重我是因为我的名字,而不是我的人。”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觉得常相思可爱而常欢可贵。
他一直不知道那个沉默寡言、死死板板的常护卫长居然有这么一双可爱的儿女。
想到他每次摆脱他们的跟随,让他们找个半死,其实都是跑来跟他女儿玩,他忍不住觉得有趣。
听他这么说,常相思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你不要把所有的人想得那么坏,或许有人真的像你说的一样,可是你也会遇到好人吧?”
“是呀,我遇到你了。”
常相思还不懂什么叫害羞,忍不住把头低了下来,让凉凉的夜风吹在自己身上,跟他安静的坐着看萤火虫。
要不是那阵嬉笑声那么大声,她一定不会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欢欢呢?”她猛然站起来,有些着急的四处张望着。
“刚刚还在这呀!”上官殿也道:“会不会到别处去了?”
“欢欢!”她把手圈在唇边,着急的大声问着,“你在哪里呀?欢欢!”
一群孩子的笑声随着夜风飘了过来,小溪旁围了一群人,隐约听得见他们的说话声和拍手声。
“是人猪……哈哈……叫几声来听听看呀!”
“猪吃泥巴、吃泥巴!”
常相思奔了过去,用力的挤开笑得前俯后仰的孩子,看见她可怜的弟弟脖子上套着麻绳,被人牵着在烂泥巴里打滚,单纯的脸上是一片兴奋而满足的笑容。
他还以为人家在跟他玩,他并不明白这是一种羞辱。
大家都在笑,他也跟着笑!
“欢欢!快站起来!”她跪在他身边,含泪拍掉他的手,他正要将那团烂泥吃到肚子里。
“吃泥巴!快点吃泥巴,猪是吃泥巴的!”几个高头大马的孩子用脚踢常欢,催促他快点。
“他不是猪,他不吃泥巴!走开、你们走开!”这些人老是欺负欢欢,她实在是怕他们哪。
常欢好高兴,手舞足蹈的喊,“姊姊吃……”
“不能吃!欢欢你是个人,不能吃泥巴呀!”她泪涟涟的抱住他,这个时候她总觉得特别无助、特别难受。
在她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时,上官殿已经发出一声怒吼,冲向那个把常欢当猪牵的孩子,和他们打起来了。
他只有一个人,身材又矮小,一交手就吃了亏,十多个孩子围着他拳打脚踢,可是他不肯认输,他用头去撞、用脚会踢、用手去打,他要保护他们。
他的衣服扯破了,眼眶青了、头也破了,血流得满脸都是,最后他晕倒在那堆泥里。
常相思俯在他身上嚎陶大哭,他才悠悠的醒了过来,“为什么哭呢?”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她不带他来这里就好了,瞧他伤得多么严重呀!
“要是一个打一个,我一定不会输的。”他们沾满泥巴的手握在一起,“明天,我们再来看萤火虫。”
常相思又哭了,她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到他脸上。
“像下雨。”他说。
第八章
“我不要你做这些事。”上宫殿恼火的抢过她手上的铜盆往外一丢,水洒得整个院子都是,铜盆咣当当的滚得老远。
“可是,我是你的婢女,不做这些要做什么呢?”常相思不解的问:“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因为我把你放在我的屋子里,不是要你来伺候我的。”他盯着她,才十三岁的孩子,却有一种奇怪的固执。
一年了。
他跟这个女孩一起欢笑一起发愁,她陪他念书、像个小影子似的跟在他身后,他越来越了解她,知道她爱花、喜欢吹笛子,善良而柔弱。
她是一朵秋风中的小黄花,需要他的保护。
他喜欢看她专注的为她的花圃除草,也喜欢听她在月夜吹笛,更喜欢她用那种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在她眼里,他似是无所不能的,在她的生活里,他就是最主要的一部分。
“可是爹爹说……”她毕竟只是个下人,王爷待她好是她的运气,她还是得记得自己的本分。
而钟姥姥……王爷的奶娘,她有一双全天下最严厉的眼睛,她多怕她扭着她的耳朵,喊她小狐狸精。
她还记得那个看荧火虫的夜晚,他头破血流的躺在泥地上,她抱着他大哭的情景。
后来爹爹带着一群人来了,没说什么就先打了她一耳光,把她打得跌在地上。
然后她才知道,原来上官殿是府里最尊贵的人。
连累了王爷受伤,她受罚受得理所当然,钟姥姥的拐杖打下来她只是哭却不闪,因为她知道是自己不好。
可是上宫殿来了,他不许任何人打她,他说会永远的保护她。
而她一直相信他,不管他是云还是泥、是龙子还是百姓。
躲在他温柔的庇护下久了,她开始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试着保护她最爱的人。
爱呵,真是不害臊呢!她因为这个想法而红了脸。
“我才不管常护卫长说什么,我要去涵月园探险,你陪不陪我去?”上官殿手一探,习惯性的想拉她的手,她却躲开了。
他拉了一个空,于是深深的凝视着她。
什么时候开始,她动不动就红着脸逃开他呢?
“你干么不让我拉?”
他坦白而质问的语气让常相思涨红了脸,一双大眼睛有些无措的看着他。
“钟姥姥说我大了,不应该跟着你到处去。”她垂下头来,总觉得自己似乎背叛了他。
“我就喜欢你陪着我到处去。”他蛮横的抓住她的手,“别人怎么说你别管,只要听我怎么说。”
“好好好,我跟你去,你别生我的气。”听出他语气中有些怒火,她慌了。
上官殿露齿一笑,“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
瞒着所有的人,他们从树丛掩住的墙破洞钻出去,悄悄的溜到郊野的涵月园。
荒芜、残破而阴森的废园存在好多年了,里面不知道藏着多少神秘与恐怖。
常相思从破墙外往里面张望着,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走,我们进去!”上宫殿兴匆匆的说:“里面有一个小池塘,里面居然有鸭子,很有趣的!上次我来的时候,天色还很亮,虽然去到了那个闹鬼的院落,却什么也没瞧见。”
他拉着她就想从破墙边跨进去,荒芜的废园、鬼魅的传说对他这个年纪的男孩是充满吸引力的。
她缩了一下身子,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你。我、我会怕!”
“怕什么,有我呢!”他豪气的说,似乎颇为自己的勇敢自豪。
“可是大家都说这面有鬼,很可怕的。”她认真的说:“这里这么阴森森的,又死过人,我会怕。”
“荒谬!哪里没死过人,有什么好怕的?”
“这不一样!涵月园里的冤死鬼可凶的呢!”
涵月园原本是忠王最钟爱的一座园子,是他为了新婚妻子江涵月所建,自从三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园子和美丽的新王妃之后,变得阴森且偏僻的涵月园就有了些绘声绘影的鬼故事。
虽然已经过了三年,但关于忠王杀死妻子并放火焚园,招致鬼魅作祟之事,仍在街头巷尾口耳相传着。
“胡说八道!你又知道了。”上宫殿笑道:“你就是胆小。”
她眼里闪着一些怀疑,“难道你不怕?大家都说忠王爷是给鬼缠疯的。”
他肯定的说:“当然不怕,失火是意外,况且我大哥也不是疯,他只是有点糊涂而已。”
“可是大家都说有鬼。”她还是害怕。
“好吧,那我自己去。要是我给鬼抓走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他勇敢的跨进园里,却觉得身后一紧,原来是常思怯生生的拉住了他的衣服。
“我跟你去。”
他笑了,有一种身为男孩子的胜利感,和她依赖着他的骄傲感。
他们紧紧的拉着走,走上那青苔密布的石阶,穿梭在荒草弥漫的屋子中,有些地方的草甚至长得比他们还要高。
栖在树上的寒鸦因为他们的闯入突然振翅飞了起来,把常相思吓了一跳,泪眼汪汪的紧抓着上宫殿不放。
“不过是一群乌鸦而已,别怕嘛!”
“咱们已经来过了,回去了好不好?”那些阴森森的屋子让她觉得背脊发凉,“我怕欢欢醒了,要找我呢。”
“你还没看过闹鬼的那个院子!”他费力的拨开杂草前进,拉着她道:“还有那个池塘也还没到。”
“可是我觉得我们进来了好久,这个园子好大又好暗。”以前一定很漂亮。
“当然大喽,这个园子是我大哥特地为大嫂建的,花了起码有几十万两。没失火前我来过,好漂亮呢。”他突然回过头来,“总有一天,我也要为你建一座园子。”
“不、不用了!”她涨红了脸,心里模模糊糊的觉得欣喜。
“要的。”他坚定的点点头,看着她晕红了脸,眼睛亮晶晶的脸庞闪着丽的光采。
他心中猛然一怦,似乎从这一瞬间开始,他了解了男女之情,于是紧紧盯着她的脸颊,再也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
这个承诺在他十五岁的那一年,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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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淋沥渐沥的打在芭蕉叶上,像是一首雨的旋律,虽然单调但却异常的动听。
以前,他们可以手拉着手,坐在廊下听一个下午的雨声,怎么样都不会觉得厌倦。
可是……
眼泪从常相思的眼眶流了出来,沿着太阳穴旁滑入了她的耳朵,冰凉凉的。
“相思。”上官殿抱着她,她的头软软的歪在一旁,像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跟我说话!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如果再晚一点,他就要失去她了。
“都是我的错!该死的是我,不是你!”他紧紧的抱着她软绵绵的身体,痛苦的喊,“相思!请你跟我说话!”
是他,常欢才会摔落那个秋千架。
常护卫长才会一时激愤失去了理智,错手伤了他被护主心切的护卫当场击毙了。
事情发生之后,她只是不断的流泪,却连一句话都不肯跟他说,然后在屋子里悄悄的上吊了。
若不是发现的早……喔,天哪,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讽刺的是,来诊视的大夫说她腹中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但常家的两条人命毁在他手里了。
他自责、痛苦,绝望的感觉到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已经在心灵上离开他了。
“王爷。”婢女捧着一碗药道:“药煎好了。”
“我来。”他让常相思倚在他怀里,一手接过药碗凑到她唇边去,但她不肯张口,任凭药汁沿着她的嘴角、下巴流下,将她的衣襟染成褐色的。
“相思,请你喝药,你恨我、怪我,我都认了,请你别处罚你自己,也别漠视那个新生命。”
新生命?常相思一笑,眼睛空洞、神情迷蒙。这是最讽刺的一件事了,她不想活了有一个新生命在她体内生长着。
而给她新生命的这个人,却毁了她旧有生命中的一切。
“我想死。”她转动眼珠,深深的凝视着他。
上官殿将额与她相抵,一手轻拥着她,痛苦万分的轻喊,“相思,我们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她的眼泪落到药碗,泛起了一滴又一滴的涟漪。
她怀里藏着一把尖刀,原本她是要拿来自我了断的,可是她脑袋糊涂了、不能思考了,她忘了自己早已经给自己准备好该走的路了。
在葬完爹爹和欢欢之后,她一个人回到屋子里,糊里糊涂的写了几个字,拖过凳子就吊在梁上了。
此刻,那把被她的体温熨得微热的尖刀,就藏在她的怀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
如今,他问她:他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