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渐暗,离开炉火熊熊的暖和屋子後,寒意早就袭进她衣著翠薄的身子,她将身体蜷缩著,下巴支在膝上,如石雕一般,目光凝著不知名的远处,默然沉寂。
她想起第一次跨进清玉楼,在那滂沱大雨的下午,大公子和她侃侃畅谈青田石雕,那雀跃的短暂时光里,她有一种头一次认识他的感受。
她想起了那个清冷的冬天,大公子不由分说地强抱她到清玉楼,为的,只是让她见识见识那传闻中的雕刻极品——青田玉猴。
在那些时候,大公子就像一个迫不及待地向同伴展示自己宝贝的孩子,一边蛮不在乎地仰头傲笑,一边却又那么地急於讨好人。
她虽然才十四岁,可她不傻,她懂得怎样去识人。
在大公子成熟的外表下,尚隐藏著一颗稚子之心,只是,过早扛起府中的生计大任,迫使他学会了隐藏而已。
而她,无意中知道了、看到了。
之後,她调到清玉楼,似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大公子真心待她好,她清楚明白,可在那份亲切的背後意义,她却总看不清、想不明。
「这钥匙送你便是送你,你只要收著就好,问那么多做什么?」
在她将那石头阁的锁匙还给大公子时,大公子死也不接,她追问理由,他却恼火地斥她。
她问在清玉楼要做些什么时,他总含糊其词,她只好自作主张地和其他丫鬟一起整理起清玉楼藏室内的玉器,他却很生气。
「那我要做什么?总不能当个千金大小姐,什么都不做吧?」
「为什么不能?」大公子反口就骂她,「笨!是路痴就够糟的了,让你闲著你还嫌?」
「可我的身分是丫鬟耶!丫鬟能不做事吗?」
「你……随你!」他甩一甩衣袖,恼愠地转身不理她。可在她又要去忙的时候,他又伸手拉住她。
她再问她的职责,被逼急的他便让她负责打理他室内的玉器——只限於他卧室内所摆放的那十数件玉品。
那些根本用不了几盏茶的时间。她总不能整天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这区区十几件玉器吧?
「你不会去雕刻吗?你不是一直想学雕刻吗?有空让你学,你还抱怨什么?」
他总沉著脸斥她,在她闲得发慌的时刻。
可,为什么?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问什么问?只管放手去做,问那么多干什么?」
她有时迷於雕刻,忘了就寝时间,他总一言不发地收掉她的东西,将她抓到一旁骂她;甚至,每晚睡前,他都会到她房中检查,一点也不顾忌什么男女之别……
自她调入清玉楼後,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问那么多做什么?
可她不问,该如何解去心中愈积愈多的疑惑?
她在清玉楼的居室便在大公子隔壁,将窗子打开,窗外是景致怡人的庭院,远眺入眼的则是一片湖光山色。
一个丫鬟能住在这么好的闺阁吗?房内宽敞,家具都是上好红木所制,为了她,甚至添了一小巧梳妆台,湖绿的缎帐围著铺满厚锦被的精雕床具……
她曾问这样的上房是让丫鬟住的吗?
可他却又是丢出那一句——问这些做什么,你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可她,能安心居住吗?
这里不是她的家,怎能让她随心所欲地安心居住?这里的一切,她所可以称之为「享受」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属於她,没有一点点是她可以安心享用的,因为,这不是她用劳力换来的。
她,只是一个丫鬟,一个靠双手养活自己的穷人家女儿。
她的体内,也蕴藏著傲气。
第五章
年三十的夜空,被朵朵美丽的烟花布满,劈里啪啦的炮竹声处处可闻。在聂府中,大夥儿们也在开怀畅饮,衷心地希望新的一年会更好。
在笑语喧哗、眩目烟花的包围下,阿涛所处的这一角小天地,显得恁是孤单。
依旧低垂著头,抵著膝,对不断传来的欢声笑语充耳不闻,一颗心依旧陷在突如其来的深深震撼里。
「唉!要是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胡思乱想,该多好!」她咬唇喃喃自语,「就知道大公子突然对我好的背後,一定有……」有什么,叹一口气,她没讲出来。
她不笨。平日虽少言寡语,只默默地做著自己该做的分内事,可看似单纯的性子背後,却有著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眸子。
用心观人——这是她爷爷从小便告诉她的。而她,也正如此做。
从小她生长於偏远山村,村人淳朴厚实的性子,单纯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他们生活得与世无争,却又快乐满足。
从不用费心思去猜测邻人的好坏,只要开开心心依著自己的喜好过日子便好——十多年的山村生活,练就了她的与世无争、她的少言内向,也渐渐使她变得懒散,不想花什么力气去多看一眼身旁的事物。
「管别人做什么?只要我过得快乐就行了。」或许有点自私,但这已成本性,难改了!
即使为生活所迫、为自己喜好所缚,她离家来到了这繁华京城,一切,依旧未变。
但,她也并非一味自闭,甚至也交了一群好朋友,与谁都能融洽相处。可心,却依旧冷冷淡淡的,懒得去接触他人的内心深处。
「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与其与别人一起说长道短、浪费光阴,倒不如多学一些雕玉技法。」懒散的性子,一点也没兴趣与他人一起玩乐。
「可是……唉!」无力地叹一口气,她微恼地咬咬下唇,思绪只纠结於那一团混乱,根本没注意到再也没寒风袭上身,没看到悄悄坐於她身後的两人。
「好无力!」她动了动有些酸麻的双腿,甩甩手,无视身外诸物,继续苦思冥想,努力转动有些生銹的脑筋。
「把我调进清玉楼,好!我服从,我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吧?」
竖起手指一条条细诉,「让我只负责那么十数件的玉雕,行!我说什么了没有?让我住如同千金小姐般的卧房、邀我赏玉、请我共品香茗、送我这贵重的衣衫,就连用饭会考虑到我的口味——我全接受了耶!」
数完左手的指头,又张开右手,继续细数,「不当我是仆人、放下主子架子数我雕玉、关心我的生活、限制我这、不准我那——我也没说什么啊!」
眯起杏眸,她皱眉,一张圆脸全挤成了一团,「我已经丢掉了我的小小傲气,全都顺他——这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不好吗?」何苦要挑明了说?
她说了嘛!她不笨,只是有一些些迟钝而已。其实在她心里,早已隐隐约约地知道了一点点大公子若无似有的情意。
可懒散惯了的个性,根本懒得费心思去改变现状,她很满意当下的生活,才不想改变。
一切,就这么维持下去该有多好。
「唉,何必非要将话挑明了呢?」她轻叹,自从二公子开始三五不时地登门打扰,她就感到一些头疼了。
现在,大夥儿又开始好奇地追问她。看来,她以後的日子难平静了!
「他都还没急著点破,梅香他们急什么?」要她说,大家两眼全闭著,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不就好啦?她就不用伤脑筋了!
「你怎么知他不急?」轻柔的问语,似有若无地从她心底涌上来。
「我就知道!」阿涛大声地反驳那问语,恼自己的心竟开始为他辩解。
「哦?说来听听。」那个声音又响起。
阿涛从轻暖的披风里探出小小的手掌,又开始数手指,「他若著急,怎从不对我明说?」吐吐舌,惊讶自己竟讲出这样羞人的话语来,忙更改口误:「再说了,他若真对我有意思,就应该对我关心备至、温柔有加才是!」
「他难道对你还不够关心、不够温柔?」那声音低沉浑厚,引她忍不住回话。
「温柔?他整日不是对我大吼,就是瞪我。外面怎么评价他的?沉稳儒雅?可他在骂我的时候,他的沉稳在何处?儒雅又在何方?」委屈地瘪瘪红唇,为自己抱屈。
「你难道不能从另一方面想,他为什么在外面斯文儒雅,堪称完美典范,偏独独在面对你时,却气质尽失?」若是有血海深仇倒也罢了;若没有,该如何解释呢?傻瓜!
「因为他也不知该怎么抒发他的情绪嘛!」嘟哝几声,她不太情愿地挤出答案,「再来,他是想……呃……想让我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啦!」
呜呜——可她不太感到荣幸耶!她不想那么倒楣,整日找骂挨。
「那你还抱怨什么?」笨蛋!
「因为我并不想拥有这种荣幸啦!」
「为什么!?」口气有些不稳,好似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笨呀!他是谁?京城聂府的大当家、大公子、龙头老大耶!不说相貌、家世,单单他的人品,就是多么完美的一个绝世珍品!」
「那你就更不应该抱怨,该紧紧抓牢才对。」既然是绝世珍品,那便意味著虎视眈眈的人绝非少数,她能侥幸获得,应该加倍珍惜才对。
「可就因为他太绝世了,我才要不起啊!」别说外界怎样眼红她,光想,一个近乎完美的人,自我要求一定极严格,相对的,对别人的要求也是应当会如此。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她一定会很辛苦很辛苦,而所得到的结果,更可能会让人失望。
「唉——」她再次开始无力长叹。
「给他一个机会。」
「什么?」
「你不去试一试,怎能知道结果?若喜欢一个人,就应努力去适应他、包容他。」低醇依旧,却悄悄消除了她的消沉,「去试著了解他、帮他,毕竟他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陌生的情愫,他毫无经验,也一无所知啊!」同样的,在情感面前,他也是一个新鲜人。
「所以,他才不能,也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点点头,阿涛确定暂时忘掉那个龙头老大的恶行。
「那你呢?」
「我?」
「对啊!你既然已知道他对你的情意,那你是怎样看待他的?」一直用迟钝的幌子,遮掩自己的内心。
「我?呵呵……」她傻笑著摸摸头,再摸摸头。摸头,似乎是此时最重要的工作。
「对,你!」休想再混过去!坚定的问语不屈不挠的,非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再看看吧!」一直以来,她还真没有细想过自己的心思。
「还要『再看看』!?」不满,十分不满。
「对,我再观望一阵子就知道啦!」她点头如捣蒜,笑眯著灿灿晶瞳,「不管怎样讲,他的身分是高高在上的聂大公子,若他万一只是抱著玩一玩、顺便测试他的魅力到底有多大的想法,那我岂不是很可怜?」
「他是这样的人吗?」太污辱他了吧?哼!
「嘿嘿,」也知自己太过分,她连忙乾笑,「只是打个比方嘛!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去了解他吧!等你真正懂得他的心、看清楚他的人,你便会知道他对你是真心的。」沉寂了片刻,低沉浑厚的声音再度传出,含有令她无法忽视的坚定。
「是吗?」她咬唇喃喃低语。其实,她心中也很茫然。早在她跨入清玉楼,默默接受他给予的一切时,她小小的傲气,便渐渐被丢到了一边,心里没有了守护自己的屏障,她也不安啊!
「难道你真的还没动心?」再沉寂一刻,那声音不死心地再问上一句。
「呵呵——」阿涛摸头傻笑。说实话,有一个「绝世珍品」喜欢自己,她感觉岂会普普通通?小鹿乱撞、小小的得意自是少不了的!
再说,大公子这个人,真的真的很不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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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一无所觉,回神後便拖著狐皮大氅跑向正在寻她踪影的人群的小小背影,原坐於阿涛身後的两名男子,依旧坐在原处,久久无言。
「天哪!真被她骗过去了!」过了半晌,左侧男子才摇头叹笑,「大家竟全看走了眼,没有一个人瞧出她也是一只小狐狸。」甚至可以说是一只奸诈不输於他聂二公子的小妖狐!
「别讲得那样难听。」右侧男子也哼声叹笑,「阿涛只不过性子懒散些罢了。」
懒得去费心思、懒得看看雕玉以外的世界、懒得重视——他的真心,所以才竖起那块「迟钝」的幌子,想贪得轻松。
「对,她只是懒散『一些』而已。」不赞同地撇撇唇,聂箸文啧啧有声,「平日大家都以为她少言平实、性子单纯,可你听见了,刚才她的自言自语——不是精明是什么?」简直是扮猪吃老虎!
「唉——」聂修炜叹笑,无尽的宠溺尽付於轻轻一笑中。
对这小丫头,他心中又有了新认识。她看似单纯迟钝,其实也是鬼灵精一个呢。
看来,他以後要万分小心了!
「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已。」他仰首轻喃,不再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情路顺畅至极。
「大哥,你要多多保重啊!」伸手轻拍老大的肩,聂箸文假意安慰,但精光熠熠的眸子中却含满了看好戏的欠扁眼神。
「是啊!我是要多加小心了。」聂修炜叹息地垂首轻笑。他也极度渴望知道,那个蛮横地霸占了自己的心的小丫头,会出何招式来对待他。
「其实……」聂箸文好心地奉上计策,「以大哥你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一口将她吞吃入腹、快刀斩乱麻,不就成了?」
在这时代,别说肌肤之亲,单是女子被血亲以外的男子不小心瞧到了一丁点儿衣物覆盖下的肌肤,便是名节不保。若不想嫁这男子为妻为妾,就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出家为尼,一辈子长伴青灯古佛;一是自尽,以保清誉。
看得出那小路痴也并非真对老大无意,只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明说而已。那……如果老大真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她不嫁也不成啦!
「胡闹!」没好气地瞪了乱出点子的弟弟一眼,聂修炜低斥,「亏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怎净出这种歪主意?阿涛才多大?我岂能对一个稚龄少女做出猪狗不如的事来!」可偏偏,一点渴望闪在眸中,瞒不过旁人的鹰眼。
「大哥……」聂箸文著实佩服老大还能坚持住,要换作是他,找到了这辈子可以交付真心的爱侣,一定先吃乾抹净了再说。「她不小啦!你看看咱们大明朝里,女子十二出嫁,十三当娘的例子有多少?十四岁,不再是什么『稚龄少女』,早已有成为女人的资格了!」
「不要再说了。」若真喜欢一个人,那么就要给她最真的尊重。他要阿涛的心,可一定要正大光明地取得,即使心中极度渴望拥有她,渴望到心都紧揪在一起了,他也不会贸然唐突心中小人儿,除非是心中小人儿心甘情愿的。这是他做人的原则。